段院长是患心肌梗塞死的。发病的时候,老伴正在和所里的老太太们一道起劲地练老年迪斯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满头大汗。所里活动室有暖气。老太太们挥汗如雨。小保姆收拾完碗筷,圈上鸡,就溜去找其他家的小保姆聊天,探讨明春最新流行服装,留下段院长一个人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
心肌梗塞来得很快,段院长好像没有什么痛苦。
仪式是由芮虎主持的。
善后办的首长念过不太长的悼词以后,芮虎就说:“向段德民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开始。”礼堂里立刻哭声大作。哭的是段院长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从农村老家赶来的侄子、侄女、外甥等。段院长的老伴被儿女搀扶着,僵硬地站在那里,已经哭不出声了。仪式开始前她一直在说着一句话:“他好了。他这下好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吊唁的人挨着顺序从段院长的遗体旁走过,鞠三个躬。首长和段院长的亲友还要一一同他的老伴握手,说同样一句话:节哀,保重!芮虎站在段院长老伴旁边,一一向她介绍过来握手的首长。首长不止善后办的,还有省军区的、空指的、军分区的、总后基地的、海院的。他们有的与段院长有关系,有的完全没有关系。
段院长的老伴和子女这次很配合,没有提出什么条件。赵管理员说:“不会吧?”往段院长家跑了三趟,启发段院长的老伴和子女想几条条件。人家没有。
问题比较麻烦的是追悼会和告别仪式参加者的人数。人数不能太少,而且要相当规格。讣告发出去后,又连着几天打长途落实。北京方面送来几个花圈,人没来。段院长老家和工作地来了人。最后定下来,善后办来一名少将,两名大校。向省军区、空指、军分区、总后基地和海院借几位首长,其他各干休所发讣告,请求他们参加告别仪式。善后办派通勤连的两个排士兵参加告别仪式。
芮虎对今天告别仪式的规格和人数都比较满意,特别感激的是善后办几位首长,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在休息室等着对死者遗孀最后说几句话。赵管理员兴奋地小声对芮虎说:“这比年初夏参谋长那次气派多了!所长,真有你的。”
芮虎看见告别的最后一队士兵走过来。他们是来“出公差”的,刚才在礼堂外还在打打闹闹,现在规矩多了,但也没人动感情。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死亡离他们太远。一个二等女兵口里嚼着口香糖,啪地响了一下,身边的人吓了一跳,她做了个鬼脸。
一切都还算顺利。芮虎想。但他发现所里来的都是些老太太,休干们来得很少。
院子里很静。
芮虎被这种静得毫无生气的寂寥震慑住了。
院子如同一个死去的水塘,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更没有笑声,连鸡啼鸟鸣声也没有。没有。风从邻近的野湖游荡来,原本是自然惯了,生成的无拘无束的脾气,一进了院子,却立刻敛声屏气,不敢嬉戏树枝,不敢撩拨花草,路过汽车班前的球场,连几片纸屑也不敢碰动,小心翼翼踮着脚尖绕着溜过。
院子死寂般沉默。
芮虎感到吃惊。不该这样的。这样静是没有理由的。这里住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呀!三名少将,七名大校,十四名上校,五十六位有着五六十年沙场经历的铁骨军人!
他们都还活着。
这是一所军营。
这所军营里的人曾导演和演出过中国历史和军事史上轰轰烈烈的一幕幕活剧——黄麻起义、柴山堡武装割据、商南起义、六霍起义、三打新集、滚水之战、黄安大捷、苏家埠战役、潢光战役、柳林河血战、解放通南巴、空山坝大捷、反六路围剿、万源保卫战、剑南关攻克战、包座之战、金川保卫战、雅安阻击战、浴血西征、血战倪家营子、夜袭阳明堡……这是红四方面军当年最辉煌的历史,参加这出历史剧演出的演员,如今还有十三个活在这所军营里!
活在这死一样的寂寥里。
芮虎独自在院子里行走,他的假肢踢踏在水泥铺成的地上,发出沉闷而执著的橐橐声。他从段院长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回来。在这之前,他曾数次从战火中死里逃生,他向来以为自己有资格称自己是一个军人,但是,他无法了解另外一代军人。
芮虎独自在院子里行走。
橐橐地走。
他突然站下了。
他听见旁边的小院里有大声叱骂的声音。
是秦英雄将军的小院。
是秦英雄将军在高声骂人。
老将军威风凛凛、粗野、直率、毫无克制地在骂人,声调亢奋、言辞激烈而刻薄,丝毫不给对方以通融。那是一种权威,一种居高临下,一种不容反抗的强制。芮虎突然觉得很愉快。他甚至有些兴奋。一种发泄的交流在刺激着他。他希望老人的骂更厉害一些、更犀利一些、更放肆一些。不管被骂的人是谁,不管这骂有没有道理。芮虎都希望老人骂下去,他绝不会对被骂者持有丝毫的同情。
他悄悄走近院子。他想看看这场令人惬意的场面。
他呆住了——
院子里,秦英雄威然立于中央,昂首叉腰,太声叱骂。他的面前是几只满不在乎四处觅食的母鸡。一只花母鸡旁若无人地走上前,从秦英雄的布鞋面上啄起一条青虫。一伸脖子吃掉。
院子里,除了将军再没有其他人。
十一
二十天后。墨水湖干休所所长芮虎被撤销所长职务,调回善后办听候重新分配。在此之前,他下令拨款为所里每一位老干部修整院子。新院子一色红砖,安装有大铁门,围墙高三公尺。
赵管理员说:“不是挺好吗?不是挺好吗?”
芮虎离开所部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卫生所打来的。他对着话筒沉默着,始终没说一个字。
送芮虎的车是刘班长开的。芮虎在接到免职通知时下令让他重新回到司机班。刘班长正在和一位女工谈恋爱,他不想再回麻城老家了。
杨干事提着行李送芮虎上车。上车前,杨干事说:“芮所长,我以后可以去找你聊天吗?”
芮虎说:“行。我到新单位给你来电话。”
杨干事说:“谢谢。我想我也不会在所里干多久了。”
芮虎拍拍杨干事的肩,上车了。他突然伸出脑袋来莫名其妙地对杨干事说:
“我们都没有资格为他们送葬。”
车一溜烟开走了。
一个老干部也没来送行。
院子依旧。
杨汉村终于从所里买去了那辆三照齐全的桑塔纳。村长当天就坐着那辆新车到乡里和区里去汇报工作。工作汇报完,又去青山区拜望亲家。司机是新手,喝多了酒,回来时把车开进了一个粪凼。村长来找所里,请所里的汽车修理厂帮忙修车。赵管理员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村长,又十分热情地把村长送走,然后赵管理员在电话里对修理厂厂长说:“宰他们一笔!”
李瑞祥副部长第二十九次送来报告,郑重申明,如果他的级别问题再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进京找老首长去了,这次谁也拦不住他。
休干麦迪政委的老伴找到所里,说:“我和老麦一身病,现在老麦又落下腰伤,我们老两口身边无人照顾的困难,你们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
陆军三十六医院来了个副院长,请所里无论如何把李云生副司令员接回来,并拿出大摞诊断书证明李副司令员没有什么大病。三十六医院愿意免费为所里每一位老干部提供一次心室晚电位检查,只要所里能协助他们腾出那间李副司令员使用了五年的病房。那位副院长说:这种心脏疾病的诊断方法是最先进的,目前市里只有三家医院拥有这种设备,每人次检查费公价六百元。
所里服装厂债权人近日频频上门催款,说是年关快到了,怎么也不该再拖下去,老革命了,应该讲点信誉。黄道明处长十天前就离开所里了,说是去珠海疗养,但也有人说那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所里已经与渔场达成协议,钓鱼费仍然维持每竿每年七百二十元。所里免费向渔场提供礼堂,开会什么的,随时可以使用。
院子依旧。
越来越多的渔场职工和附近的菜农在院子周围盖新房。那是一片高地。周围几十里再没有这样的高地。已经有人在筹划盖四层楼的房子了。这让先头盖两层楼三层楼的人心里不舒服。于是家里人在一起吃晚饭时,就有了“升不升层”的话题。
新盖的楼房渐渐将院子围死了,只留下一条喉管似的车道,进出的车不敢开快,因为有猪呀鸡呀狗呀猫呀在马路上大摇大摆散步,冷不丁还有小孩从旁边窜出。赵管理员一天三遍叮嘱司机们检查刹车灵不灵。院墙外高楼的住户开始还对院子里的事物感到新鲜,白天晚上往院子里望。新院墙很高,看不见里面,但走出来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就想:那些白发黑发的老头跌倒了不知是什么情景。但很快就厌倦了。院子里总是那样,没有什么新鲜人,也没发生什么新鲜事。
只有一位在外地读大学回来探亲的大学生对院子有着格外的兴趣,每天都坐在他家宽大的凉台上向院子里眺望,直到他假期休满那天为止。
那个大学生回到学校后,在一家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首题为《院子》的诗,其中有这么一段:
……
院子庄严但不精彩
院子里的人活得很长
院子是一部正在死去的小说
院子的坟墓丰富但缺乏艺术性
……
可惜院子里的人不爱好文学,不读那些狗屁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