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兵从教委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当顾问之后,工作一下子卸掉了,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秦小兵又是个活跃的人,在家里闲不住,就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学习。老年大学开了不少种课程,比如绘画、书法、太极、保健、家政、历史、中医等等,秦小兵选热闹的报了几门。老年大学还有一个合唱团,跳迪斯科、扭秧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二郎》,在老年大学里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截,让所有的学员们羡慕。合唱团到处演出,到哪里都受欢迎,电视台还三番五次给录像,在比较重要的节目里编了专题或文艺节目播出给电视观众看,风光得很。秦小兵喜欢那份热闹,也报名参加了合唱团。秦小兵自从参加了老年合唱团之后,就像得了人生的第二次青春,走上了人生的第二次舞台,浑身洋溢着从未体验过的朝气和热情,也知道了人最自信和荣耀的时刻并不非得要在工作上,那之外还有更为美妙的境界等着人去攀登。秦小兵热情头十足,可她在合唱团里排不上主力阵容。她的天资不算好,身体发福得比较厉害,手脚僵硬,跳舞首先就不行,嗓子亮倒是亮,可前几十年忙于党的教育事业,没有开发,艺术细胞基本是荒芜了,所以她这个老年合唱团的团员,严格地说只是一个冷板凳团员,人家主力团员排练时她坐在一边受冷落,有时红着脸在一边跟走几步。那些得了彩头的台柱子们还会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哎呀,老秦,你怎么像鸭子似的走路呀,你瞧瞧你,你那屁股本来就够大的了,还撅得天高,你想让人看满台的屁股呀?屁股要收,不作兴给人看的,就像我这样。”说着就居高临下地走过来表演几步,教秦小兵就像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等到演出时,秦小兵没有涂红脸蛋的份儿,涂也没有用,充其量站在后排的边上背着手跟着人家唱一个《社会主义好》的大合唱曲目。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站在后台帮那些趾高气扬的主力团员们抱衣服,有时候衣服抱多了,把演出服掉一件到地上,还要挨那些幸运儿们的训。秦小兵想着气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都革命过、进步过,要论成绩,自己做教委主任,那是正局级干部,还不比那些小科员小科长们高出许多呀?若在平时,该是她坐在台下,由她们卖力地演给她来看的。她要高兴了,就走上台来和她们握握手,说两句鼓励的话,若是看出了什么不高兴,批评她们几句,她们还不得点头哈腰地听着呀?凭什么现在就该她来抱她们的衣服?不就是她们的肚子比她小点,嗓子比她嗲点吗?秦小兵这么想,但她毕竟不再是领导了,不可能再有什么权威的鼓励或者批评,所以纵是想也是白想。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合唱团若出去做慰问演出,被慰问的单位若发纪念品,不管上场不上场,按人头都会有一份的。秦小兵领了纪念品,心里是万分感慨,但表现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纪念品拿回家去,秦小兵会往梁公元面前一摔,人极累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老头子,看看咱们挣的奖品!”那意思像是蟾宫折桂旌下夺貂搏回来的。梁公元有时候也真来看,把那些毛巾呀相片夹呀塑料壶呀之类的东西抖开来。梁公元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不是什么奖品,只是人家工会发剩下的东西,打发一下这些第二青春中的老顽童。但梁公元知道这一切却不说破,只是笑一笑。倒是小阿姨会喜气洋洋地把那些“奖品”搂在怀里,得了大便宜似的说:“奶奶,你们又是跳舞,又是发东西,跳一次就发一次,跳一次就发一次,你们这样好划得来哟。”秦小兵从沙发上坐起来,正正衣襟,抚抚头发,严肃地纠正小阿姨说:“小妹,你这么理解是错误的,这么理解,就混淆了我们的出发点,抹杀了我们的动机。不在于东西,也不在于划不划得来,而在于荣誉。你没看我们每场演出,你要看了你就知道了,人民群众拼命地给我们鼓掌,把手都鼓红了,那是为什么?那是人民群众对我们的一种承认,一种欣赏,一种支持,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才不辞辛劳,送艺上门的,我们怎么是为了东西呢?”
秦小兵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毛躁,主要是不服气,革命了这么多年,什么地方让过人?什么地方让人给比下来过?到老了,未必还要做个落后分子不成?秦小兵决心要勤学苦练,迎头赶上,跻身于主力团员的行列。但秦小兵和别的老同志不一样,她当过相当一级的干部,自尊心强,不愿在合唱团里被人家高门大嗓地指责屁股撅得怎么样,秦小兵就在家里练,对着穿衣镜练扭腰送胯,跟着录音机学唱歌念诗,一股发愤图强的样子。秦小兵做这一切,梁公元从来不笑话她,梁公元平常心地在屋里出来进去,有时候练字帖练乏了,还过来指点秦小兵两下,梁公元那么一指点,情况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梁公元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洪亮,中气十足,小时候在乡下唱过社戏,对民间艺术那一套熟,当兵之后,部队开展文艺活动,梁公元从来是骨干分子,虽说不是正宗戏班子出身,几十年唱呀跳呀下来,革命文艺那一套也蛮在行。历史上梁公元还有过一段“一曲释血刃”的经历。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梁公元在晋察冀军区晋西支队当支队长,有一次带领部队执行任务,被国民党十九军包围了,冲了几次都被截住,冲不出来,眼看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梁公元要部队节省弹药,开展政治攻势,双方就在两个山头上各自喊话。十九军是杂牌军,士兵大多是东北人,和共产党没有多少深仇大恨,梁公元这边不冲,十九军那边也就收了枪,放开嗓子来喊话,乐得大家都歇上一气。到晚上时,双方都喊累了,停止了各自的政治攻势,梁公元这边势力不如,不敢生火,只好下令部队嚼冷干粮。十九军那边在自己的山头上生起了大堆的篝火,当兵的围在篝火旁烧驴肉吃,吃得高兴了就唱东北小调。梁公元在这边听了,灵机一动,站到山头上,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唱起了《关东怨》。梁公元高门大嗓,音色如钟,不用话筒,歌声就传遍了四岭八梁,唱到动情时,两个山头都有压抑着的啜泣声传来。一曲终了,十九军的山头上消失了东北小调,只有篝火熊熊地燃烧着,还有驴肉香味,是那种烧煳了的香味。到下半夜时,梁公元下令部队突围,黑夜中部队顺着沟壑往外摸,十九军的山头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子弹却全是冲着天上去的,一排排燃着的蝗虫似的,景致美极了。梁公元跑在队伍的最后,站下看了看那些流星似的弹道,对通信员说:“往前传,部队挺着胸走,加快步伐,冲出封锁线!”然后梁公元又转过身去,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冲着十九军的山头喊了一句:“十九军的弟兄们,多谢借道打鬼子!后会有期!”十九军的山头上枪声停了下来,半晌,传来一句憋着啜泣声的喊话:“八路弟兄们好走!替咱们多杀俩小日本!”话音刚落,枪声骤起,一时间,美丽的夜空硬是被打出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窟窿,像一只只流淌着眼泪的眼睛一样。
有梁公元这样的老师点拨,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加上秦小兵天生也不是一个笨人,毕竟做过几十年教育工作,纵算艺术细胞不富裕,也是可造之材。梁公元指点,秦小兵苦练,一段时间之后,秦小兵无论是在唱歌还是在跳舞方面,都有了让人刮目相看的长足进步,尤其是从梁公元那里学到的一口本色花腔和一套放开手脚张扬张狂的大秧歌动作,在如今老学少的矫揉歌舞表演中还回了一份大江东流的英雄本色,令人耳目为之一新。这一下就充分引起了老年合唱团的注意,连合唱团的艺术指导都觉得秦小兵的歌声和舞蹈动作一下子远离了技巧和矫情,返璞归真了,是真正的灵魂艺术、生命艺术。艺术指导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虽然秦小兵的嗓子毕竟有些太直了,形体动作也不能再从僵硬中复苏出来,但艺术指导还是果断地启用了坐冷板凳的她,让她进入了主力团员的阵营之中,但条件之一是让秦小兵引见他认识并且拜访梁公元。当梁公元听说坐在他面前的这位省歌舞团的艺术指导要虔诚地向他讨教那种发自于生命的艺术,并邀请他去老年合唱团亲自帮助排演两个节目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梁公元的笑是由衷的笑、得意的笑,笑过之后,梁公元却拒绝了艺术指导的盛情邀请。梁公元说:“我从来不做那种自己安慰自己的事情,也不把历史强拉在自己身边不放。我不喜欢那种哗众取宠,一辈子都想强迫别人为自己鼓掌的人和事,该我唱该我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养老、等死,别的无所企求。”梁公元此话既出,艺术指导只好遗憾万分地告辞。但不管怎么说,秦小兵毕竟是进了老年合唱团的主力团员阵营,这使秦小兵大喜过望,从此越发地热爱老年合唱团,那种热爱,和好孩子热爱他的幼儿园一样,是尽心尽意的,带着一种崇拜心理的。同时,秦小兵在刻苦学习和不断追求之外,也对梁公元的点金之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小兵在人生的第二舞台上成功地迈出了一大步,博得一片彩头,挽回一份自信,驻守了一份骄傲。她再矜持的人,也明白先生领进门这个朴素的道理,所以不敢也不忍在学艺这个问题上与梁公元叫板,哪怕她真的认为自己“已阅”两个毛笔字写得足够梁公元学习一辈子的,那话也是不会说出来的,最后仍然把它们吞回到肚子里去。甚至,秦小兵还真的操了铁铲和扫帚,去后院把鸡圈给打扫了一遍,弄得小阿姨奇怪地跑来问:“奶奶你是干什么呀,鸡圈我才扫过,铺了新沙的,你这样,反而把我新铺的沙给扫光啦。”秦小兵也不理会小阿姨,埋着头吭哧吭哧扫,扫一阵子,才直了腰抹一把汗说:“毛主席早就说过,脸要天天洗,屋子要天天打扫。毛主席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说罢又勾了身子去埋头苦干。小阿姨站在一旁就有些心里不自在。小阿姨想,脸要天天洗,屋子要天天打扫,这都对,都说得有道理,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可是鸡圈不是脸,也不是屋子,鸡圈是用不着天天打扫的,毛主席该没有说过鸡圈也要天天打扫的话吧?如果毛主席说了这个话,那这个毛主席才真是有点太讲究了。当然小阿姨这么想,她是不会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她知道奶奶和爷爷做事和自己不是一个样子的,自己做事就是为了做事,把事情做完也就完了,再做下面的事情。而奶奶和爷爷却不大一样,他们做事有时是凭着性子做的,并不是件件都有必要去做,也不是件件都要讲道理出来的。
宾馆似的房子住着,一开头怎么也是个新鲜好奇,过去虽说也不是没有住过豪华饭店,但那都是出差或者开会,住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国家的,那叫借宿。如今自己的家给改造装修得如同一个宾馆,那样住着,心里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秦小兵喜爱这个被改造和装修过了的新家。秦小兵总是新鲜劲儿十足地在家里的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区域里频繁活动,或者漫不经心地做一些事情,或者什么事情也不做,完全以一种巡视的心情与步子在房间里走动。本来小阿姨被她调教出一手扬州菜之后,她是不再进厨房的,可现在她却被不锈钢厨房设备和各种电子厨具诱惑得不能自已,再一次围了干净清爽的围腰走进了厨房,亲手做起雪笋包子和南荡鸡头汤了。秦小兵是苏州人,喜欢苏州菜,尤其喜欢苏州小吃。“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鸡头就是新鲜的芡实,以苏州葑门黄天荡的出产为最优,用它来做汤,汤清见底,香甜软糯,又好吃又补人。秦小兵在光可鉴人的厨房里用电子炉慢慢炖着鸡头汤,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最馋的就是这一个,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缠着姆妈掏银钿买上一碗。那时吴农肩荷小担上市,软语叫卖:“阿要南——荡——鸡头——嗯——”音调悠扬动听,像唱歌一般,每忆此景,令人有思乡之情。秦小兵想到这里,眼睛不禁潮润了,拿糖勺往汤里放桂花的动作,也一下子变得温柔了许多。
饭后洗澡,那是另外的一种享受了。
过去洗澡都是到所里的澡堂子去洗,老干部泡小盆,家属洗大池,女同志冲淋浴,各有归属。澡堂子一星期只开放一次,主要是所里经费有限,要节约用煤用电。秦小兵对此很觉不便。秦小兵的不便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梁公元。梁公元洗澡是情绪型的,情绪好了他就洗,情绪不好了他就不洗。他爱出汗,又是油性皮肤,若遇到他情绪不好时,就错过了一周一次的澡堂子开放时间,衣服就成了油渍的抹布,得小阿姨花半小时外带半袋超浓缩洗衣粉洗一件出来,人累得不行不说,还未见得能把衣服上的那股人油味洗掉,弄得小阿姨老是抗议,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爱清洁讲卫生,爷爷当大干部的人,反而不讲卫生,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如,简直像个落后分子。”当然小阿姨这话是背着梁公元说的,当着梁公元就不能这么说了,当着梁公元说就变成另外的一种方式了。秦小兵觉得不便的第二方面是她自己。秦小兵不像别的一些上了岁数的妇女,一身的赘肉还爱到处显,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秦小兵不习惯这个,心里老是硌忌,但是公共澡堂里,大家都那样,脱得光光的,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有什么都显出来了,让人灰心得很。秦小兵还有一种身体是父母给的,与别人不相干的感觉,这一辈子除了自己和父母,充其量再容了一个丈夫来看,那还觉得委屈得很呢。现在因为要干净,要洗澡,要保护自己身体的清洁,就非得在众人面前脱光了,在灰心之外,就更添了一种被人强迫和自己没脸皮的感觉。
自从屋子改造装修之后,这两方面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屋子装修时,立宪专门要人在卫生间里下了工夫,原来家里有两个卫生间,一大一小,小的是坐式马桶,专为腰腿不方便的老同志考虑的,大的带着盥洗室。立宪就把大的那一间重新改造了一番,墙面是一色齐顶的白瓷砖,地上铺了防滑马赛克,原先澡盆子敲掉,专门买了带冲浪功能的躺盆,太阳能热水器每天二十四小时供水,两千瓦的电热汀两分钟之内就能提供足够热量来,让人随时感受到春天的温暖,同时配备的还有排风设备,内线电话设备,都是为心血管方面有问题的老人未雨绸缪的。这样周到的考虑,这样良苦的用心,这样奢侈的条件,诱惑性比方便性还要大,让人一天不进去折腾个一两回都说不过去。梁公元不可能连着一星期都与澡堂子作对,情绪好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进去躺上半点钟,让温柔的浪头冲一冲自己的老骨头。秦小兵也不用再受暴露恐惧的迫害了。门一关,想怎么脱怎么脱,想怎么洗怎么洗,那身心的美好感受,比当年参加革命时想象的共产主义,还前进了不止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