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宪转业到地方,分配到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当党委书记,级别当然是降了好几级,但毕竟是如今比较吃香的业务单位,搞建筑,干工程,又有野战性质,比起那些分到街道居委会、五四三办公室和火葬场的战友,不知要强几百倍,这一点首先就让人有了安慰。梁立宪在部队干的是军事,对地方政工业务不熟,可以说算一个新兵,但部队是一所学校,部队培养出来的干部敢干,作风泼辣,行动果敢,一点也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一开口就是“我命令你”,或者更简单,干脆只一个字:“干!”这让同事和下级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生机和激动。梁立宪一到公司,首先从公司的组织纪律、工作作风和精神面貌抓起。机械化师的少壮派师长,习惯的是严明和协调,最看不惯的是散兵游勇的流寇行为,昭示三军,令出禁止,那一抓,就直抓入人的骨子里去了,讲究的是脱胎换骨了。公司从未有过这样的调教,开始时很有些不习惯,但部队上那一套,是用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拿到地方上来,比什么不政治?一段时间后,效果就出来了。首先是组织纪律严明,工作作风扎实,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再就是精神面貌一变,工作效率也出来了。每天清晨出工前,各建筑施工队都要排队齐声高呼:“进攻,进攻,再进攻!”这是巴顿著名的战争理论,被梁立宪搬来当做公司的工作口号。职工们一个个小老虎似的,都争着荣誉上。平时盖大楼,三天上一层,现在一天一层地往上蹿,疯长似的,拦都拦不住。这种蜕变简直是天翻地覆的,让公司的老总们侧目,说:“人民军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金珠玛米亚克西!”很多项目单位看出这家公司与众不同,也慕名找上门来,要与公司签合同,弄得公司老总嘴都合不拢。过后一想也是对的,你琢磨琢磨,防洪救灾抗震抢险这些事就不说了,只说军队打仗,凡是大仗硬仗,哪一次不是正规军干下来的?一支由正规军的师长带出来的准解放军队伍,你要想干大家伙,想啃硬骨头,你不找他找谁?
梁立宪在公司里的地位和声誉与日俱增。
梁立宪工作上游刃有余,外面人看着轰轰烈烈,呕心沥血,其实他自己倒有一多半能量未曾释放,再说地方的政治工作毕竟不是主要的,纵有七十二番变化,到头来也只是为经济工作跑跑龙套,做点帮衬,梁立宪军事干部出身,习惯了站在沙盘的最前面,运筹帷幄,让整个部队执行他的命令,贯彻他的思想,哪里又学得这等清淡?梁立宪不想长期干党委书记这个活,想转行搞业务。“干也可以,那就一肩挑!”梁立宪大言不惭地这么说。他不光这么说,还这么干。他把大多数时间,花在学习建筑和管理业务上。他本来就有军队院校的本科文凭,到建筑公司后,自己又给自己下深造的命令,在一所工业学院读在职管理学硕士,大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劲头。“看来,我还得给自己转一回业。”他笑嘻嘻地这么说。
梁立宪的这一番野心是不瞒人的,梁公元和秦小兵自然是看出来了,老两口对这件事各有各的看法。
秦小兵不无担心地对儿子说:“你这么干,你们总经理就没意见哪?”
梁公元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话就有内容。你该说,你这么干难道不是以公徇私吗?这么问才显出你是出于公心的,你说总经理有没有意见,可见你还是袒护你儿子的,你还是私心。”
秦小兵瞪一眼梁公元,说:“我是在问立宪。再说,我和儿子讲话,我不私心我还要公心不成?”
梁立宪笑了笑,说:“我现在干着保姆的活,帮总经理拉帮套,我都没有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再说,这种事情,凭的是实力,竞争嘛,也符合时代的要求,用我们当兵的话说,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走呗。”
梁公元很欣赏儿子这种洒脱的骨气,说:“这话说得好,两军对垒勇者胜,干事情就像攻打山头,没这点信心不行。”
秦小兵再白老伴一眼,说:“哎,哎,说话注意点,别那么重的火药味,现在是和平年代,仗早就打完了,一口一个打呀杀的,让人说这家还藏着两个战争贩子。”
梁公元认真说:“怎么仗就打完了,仗没打完吗。台湾不是还放在那里吗?李登辉不是还想闹独立吗?按你的意思,天下太平,刀枪入库,军队解散球算了,咱们就干瞪眼让台湾独立好了。”
秦小兵自知话说漏了,叫梁公元抓住了辫子,也不能再往下争,再争也赢不了,况且这个问题事关军队的荣誉,事关军队荣誉的事在这个家庭里属一级大事,梁公元梁立宪父子俩铁定是一个立场、一副口气的,秦小兵不想为着图口舌之快与这两个有着深厚大兵情结的人为敌,最重要的是,秦小兵不想失去儿子的感情同盟。如此一来,秦小兵就忍气吞声地住了口,没去接梁公元的茬儿,转身去厨房包饺子去了。
秦小兵饺子包得好,能包出不少花样来。秦小兵一边包饺子一边气呼呼地想,你一天到晚地接受他们父子俩的战争污染,你不能说什么,你还得侍候他们,给他们包驴肉馅的饺子,亏你还把饺子包得这么漂亮!
这期间,梁立宪为家里做了一件大事。
梁公元离休十几年了,住的是六室两厅的军职房。房子是专门拨款盖的,盖起来的时候很漂亮,前后两个面积不小的院子,院子里铺了鹅卵石路,搭了葡萄架,种了草花,有两人高的围墙围着,安了大铁门,先自有了一份安静闲适。鸟儿是从早到晚就在院子里散着步,唧唧喳喳地说笑个不停,花开时候,一庭芬芳,一地碎红,即便不是小公园,也有一份庄园的气氛。房子住过十几年后,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渐渐露出了破绽,墙灰剥落了,门窗朽烂了,天花板上现出斑驳陆离的水渍,一大一小两个卫生间的下水道常常堵,而且莫名其妙的,屋里老是出现一些剥离物和小虫子的尸体,小阿姨每天都能扫出一大堆去。这样每天扫每天扫,就扫得小阿姨提心吊胆,担心总有一天会把屋子扫空了。休干的房子,所里每年都要给修缮一下,但那种修缮,也只是修修补补,隔靴搔痒。所里的各项拨款年年岁岁相同,一分也不见上涨,而各种开支却与日俱增,好比一个家庭,孩子多了,花样也日新月异,物价飞涨的时候,干什么不花钱?开会的时候,休干们也提意见,而且意见提得还相当尖锐,那几天所里就唉声叹气地给各家换换纱窗什么的,以示接受休干们的批评,但也仅仅限于换纱窗这一类事,别的项目,所里就是再虚心接受批评,就是把眼血哭出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梁立宪到建筑公司当党委书记不到半年,就掏了自己的转业安置费,派了一支工程队来,把梁家的房子修缮了一番。修缮不是一般性的修缮,而是一项天翻地覆的大工程,屋子揭顶,铺上防漏隔热层,安上太阳能热水器,重新吊了天花板,门窗一律做成了铝合金的,门是大玻璃扇,墙用高级仿瓷涂料做了,地板做成了柚木的,也不是一律用柚木,而是有所区别,比如客厅和饭厅用的是大理石,卫生间和厨房用的是马赛克,各不一样的。
有人参观了工程完毕之后的梁家,出来后说:“大宾馆也就这个样子了。”一脸羡慕死了的样子。也有多个心眼儿的,悄悄问工程队的人,问这么大兴土木一回得多少钱,回答说是两万。问的人回去之后就认真地算账,材料什么价,劳工什么价,细算下来,两万块钱,三成占不到一成,就疑问两万块钱凭什么弄出宾馆的样子来,有些愤愤不平。但不管怎么说,梁家的儿子是个既出息又孝道的好儿子,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梁家修缮房子的时候梁公元和秦小兵不在家,去成都看姑娘去了,梁立宪正好利用了这个空隙,在家里来了个乾坤颠倒的革命。等梁公元老两口回来时,房子已经装饰一新,和宫殿相比也就是个名称的区分罢了。秦小兵从车上下来,大张着嘴,大瞪着眼,一时不敢走进院子去,以为是小车班的司机弄错了,把自己拖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梁公元倒是不惊不乍,十分平静,进了门,外套往小阿姨手中一送,问:“地里的蒜苗追了肥没有?我刚才从那里过来时怎么看着黄恹恹的?”以后又去电视柜上拿报纸,坐下就看,仿佛对自己家中这么大的变化一点也没注意,也没兴趣注意的样子。
不安的是秦小兵,因为秦小兵从小阿姨嘴里听到了一些所里个别人的议论,原先对新家的那份惊喜和欣然,就被一种担心所替代了。当天晚上秦小兵就把自己听到的一些话,自己的一些担心和揣测说给梁公元听了,话到激动时,不免有些感情充沛。
梁公元正在临摹柳公元的一幅帖子,神色庄重地提了一支狼毫在手里,迷迷蒙蒙的一脸细汗,袖子高高卷起,赤了半截的手腕上青筋凸现,样子如一片富饶壮丽的山峦。梁公元写过最后一笔,搁了笔在砚沿上,直起身子来,埋着下巴从老花镜上方看定秦小兵,说:“嗯?”
秦小兵听他那么一“嗯”,就知道刚才自己热热闹闹说的一番话,全是白说了,未免扫兴,又不愿从头捡起来再说一遍,就说了一句带有点评性质的话:“现在钱当什么用?这房子弄成这样,没有五万八万能够下地?我看这中间有问题。”
梁公元先站开几步,端详了一番刚临的那幅帖子,然后满意地端了茶杯,拧开盖,喝了一口,说:“什么问题?”
秦小兵说:“你说呢?你不是一贯的政治上敏感吗?你说说看。”
梁公元说:“要我说,我就说是庸俗。”
秦小兵说:“怎么是庸俗?这和庸俗沾不上边,这是经济问题。”
梁公元放下茶杯,说:“我没说经济,我说的是你,是你庸俗。平时你住着这房子,你也没少嫌弃,你也没少唠叨,恨不得所里一天给修三遍才好,现在孩子自己掏钱把房子给咱们修了,让你皇帝娘娘似的住着,你倒不妥帖了,要来发现什么问题。你自己说,你这不是庸俗是什么?你要真闲着没事,你不会去把鸡圈打扫打扫?”
秦小兵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是皇帝娘娘?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党的领导干部,我们谈的也不是闲着没事才谈的小事,而是廉政建设的大事。”
梁公元说:“你也说廉政呀,你也不怕臊,你在教委当个不管事的顾问,人家老往家里给你送东西,有多少东西中间没有问题?人家该不该说你的廉政?也不是我说,如今的干部,有几个够得上资格谈廉政的,我看不多。”
秦小兵义正词严地说:“老梁,我可告诉你,你说话要注意影响,不能乱上纲上线,更不能打击面太宽。我是接受过东西,那都是公家的,有来头的,有名目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接受这样的东西心里没有鬼。再说,我在教委工作了二十多年,如今退下来了,人家还记得我,证明我工作期间同志关系处理得不错,也是组织上对我过去工作的一种肯定,一种缅怀。你话说得光明,可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周多良的字,王申的画,那不是你逼我去找人家要的?那些纸片值不少钱吧?那和廉政有没有关系?”
梁公元说:“不能同日而语,艺术是无价的,怎么能和别的东西一概而论呢?亏你还当过几年教委主任。”
秦小兵说:“老梁,我可告诉你,你少来点阴阳怪气的,我当教委主任怎么了?我当教委主任时,教委的工作是得到市委市府肯定的,广大干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铁的事实,容不得你来否定,你就是想否定也没门儿,人民群众是不会答应的。”
秦小兵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你刚才那番话,是有严重问题的。第一,你把我比做皇帝娘娘,岂不是你就成了皇帝?可见你脑子里根深蒂固地还有君王思想。”
梁公元说:“君王个球!”
秦小兵不理梁公元继续说:“第二,你让我去打扫鸡圈,你呢?你自己怎么不去打扫?”
梁公元正色道:“我哪里来的空?我在练字帖。”
秦小兵看着桌上那一摊子,轰轰烈烈地铺张着,分明是一种怕人不重视的张扬,就矜持地说:“字帖倒是好字帖,你那字算什么?一笔狗扒拉,那也算字?还整天装模作样地起劲,完全是糟蹋笔墨,不是我说,我也不用临什么帖子,我就随便涂抹几笔就把你盖了。”
秦小兵说着,就走过去,划拉开梁公元,从砚台上拿起笔来,先摆好架势,顺了一笔头墨汁,找了一张纸头,面容严肃地稍稍想了想,提笔在纸上飞龙走蛇地写了几个字,写罢把笔一丢,吁出一口长气,说:“看看,看看,就这几个字,够不够你临一阵子的?”
梁公元歪着头认真地品了品,说:“倒是有点味道,比我的基础扎实。”
秦小兵不以为然道:“你也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什么有点味道,就这‘已阅’两个字,还不够你活到老学到老呀?”
梁公元不以为然道:“艺途无涯,学习是没有止境的,这条规律,对我如此,对你也一样。”
秦小兵本来还想挖苦梁公元几句的,转念一想,不能挖苦,再挖苦就会惹火烧身了。秦小兵这么一想,就赶紧把张开的嘴闭拢,掩饰地说要去厨房看看小阿姨拈鸭毛,转身离去了,把梁公元一个人留在那里琢磨她写的“已阅”二字。
秦小兵这样想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道理出在老年大学这件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