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元把一个好端端的花园变成了一片花黄果绿的菜园子之后突然迷恋上了它。开春之后他在那片泥土里播撒下一些干净的种子,一场春雨之后那些种子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变成了绿油油的小菜苗。在越来越电子、生物和钢筋水泥化的城市里,那些绿色的菜苗就像一些外星球来的植物,使梁家的院子变得与众不同,也使梁公元充满了生机。梁公元开始迷恋上这些间天变化的菜苗了,他开始精心地拾掇它们,为它们松土、浇水、施肥、捉虫、除草、间苗、搭架、盖棚。梁公元在大多数时间里把精力花费在这片越来越欣欣向荣的菜园子里,不论是有阳光的日子还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他都扛着一柄锄头在整齐的菜畦中走来走去。他的样子是怡然自得的。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纯粹的着迷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在初春的植物中变成了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那是一种区别于其他老人的生命状态,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而非沿袭和苟延残喘。他肩上的那柄越来越雪亮的锄头有如一件冷兵器,在战争已经发展到电子战的时代里,这件横空出世的冷兵器在太阳光下显得那么傲慢,这就使扛着它的那个人有了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或者说,他和它是相映生辉的。
秦小兵一大早就去老年大学了,今天有国画课。用梁公元的话来说,老年大学的国画班是另外一个幼儿园,它把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儿关在大写意大留白的梦幻里寄托余生,其实是自己哄自己的把戏。秦小兵对梁公元的这一类说法颇不以为然,不说梁公元自己还在学柳体,每日操练不止,就只说拿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来嘲讽,非得要把一些干净的事说脏了,非得要把一些正常的事说邪乎了,非得要把一些好端端的事说流血了,这总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态度,所以秦小兵自己即便再不能认同,对梁公元痴迷于花园变菜地这件事,还是抱以不闻不问的态度,以显示自己的宽容和修养,是与凡事与人做对头的梁公元完全不同的。只是要做成这样的境界并非一件易事,老师在课堂上讲工笔画如何表现菊花瓣的蓬松状时,秦小兵老在开小差,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家变成了菜园子的花园,并忍不住为它沦落的命运伤感起来。
梁立宪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开着他的那辆“城市猎人”来的。
梁立宪在兼任新公司总经理的当天,就把集团公司配给他的那辆凌志换成了一辆漂亮的城市猎人,并通知人事部门,他后来的座车司机小官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如此一来,城市猎人的方向盘就牢牢地掌握到他自己的手中了。
梁立宪在实施他的登陆计划时,始终是与他的“坐骑”为伴的。这辆城市猎人真的有点像巴顿的那辆沙漠之舟,被梁立宪驾驶着在城市里狂风似的疾驶而过,它那一身迷彩的被甲和驾手驾驶重型坦克车一般的风格让这个城市里的不少男人和女人为之心动过。有人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辆色彩鲜艳的越野车在城市的十字路口闪电一般掠过的时候,那些交警全都背过身去,脸上隐隐露出欣赏的笑容,而对越野车主人的违规行为故作不知。也许这是一种默契,如果这种默契是被证实了,那么我们就能在城市文明的严格秩序中触摸到一脉不安的人情味。可惜的是,梁公元和秦小兵无缘欣赏到儿子狂飙似的驾车风姿,因为梁立宪只要一进入通往休干所的北湖边的那条林荫大道,就会把车速减至四十五公里的限时速度。林荫大道湖风如洗,那一刻,城市猎人和它的驾手全都显得那么文雅起来,它的反光镜和他的头发也因为阳光的照耀而充满了柔情。
梁立宪把车停在小车班的洗车场中,然后回家。梁公元仍然在他的菜园子里忙活着。梁公元的那一份精心,并非做给人看的,是一种本色,这一点梁立宪很明白。知父莫如子,何况是梁立宪这样的儿子。梁立宪并不惊扰父母,就站在院子里,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父亲手执他那件冷兵器在绿草如茵的菜畦里走来走去,不断地弯腰、挺背、蹲下或站起。梁立宪双手操在“佐丹奴”休闲裤的裤兜里,那一刻他暗自赞叹: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标准得入了骨髓的军人姿势,比起自己这样的兵,毕竟要深刻了许多。
梁公元忙活了一阵,从菜地里退了出来,在水池子边开了水龙头洗脸洗手。梁立宪进屋去取了干毛巾出来,并心领神会地端了梁公元喝水的大茶缸子出来。等梁公元有声有色地洗了,揩了,又咕嘟咕嘟鲸饮了一气凉茶,父子俩就站在院子里说话。
梁公元说:“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回来干什么?”
梁立宪说:“到省建行找战友办了点事儿,到家门口,顺便回来看看。”
梁公元说:“是贷款吧?”
梁立宪说:“是。”
梁公元点头说:“院子里有好些做生意的孩子,整天价就泡在银行里吧。”
梁立宪平静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梁公元说:“是不该一样。”梁公元说这话时,想到院子里那些子弟兵向儿子敬礼的事,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笑过又问:“你的公司开工了?”
梁立宪说:“已经签订了好几个项目,下半年够吃了。”
梁公元说:“干就往大里干。”
梁立宪说:“我也这么想。”
梁公元看了儿子一眼,不说话了。
梁公元其实是满意儿子的。儿子比他高出一个头,往任何地方一站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质量。儿子有文化、有头脑、冷静、理智,是帅才。而且,儿子恶习极少。梁公元是有恶习的,他在川陕时期老是负伤,在医院养枪伤时学会了抽烟;南下西康作战时天寒地冻,为驱寒又学会了喝茶;八一五日本鬼子投降后他奉命入关,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北满颠来奔去,茶已不管用了,又学会了喝酒。他真是算得上诸毒俱全了,而且屡教不悔。自己是这样,生活在物质条件更好时代的儿子却洁身自好,烟酒茶一样都不沾。在集团军当师长的儿子,那时手中经常掌握有几十上百万元的财务大权,可他却始终如一地吃军官食堂,粗茶淡饭总相宜,连这一方面,都比没有肉宁愿绝食的梁公元要清苦节制得多。有时候梁公元就想,物质化和理想化,怎么在自己和儿子身上刚好颠倒过来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并不影响父子俩的交流,梁公元和儿子说话,是海浪和海浪之间的说话,梁公元和儿子不说话,是岩石与岩石之间的不说话,他们之间是那种男性军人之间的交往,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梁立宪稳沉得什么似的人,上万人的合成化部队都指挥过来了,操练得应该说是滴水不漏的,不应该有任何随意性的事情在他那里出现,可是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怪,千年雪山,有时不经意咳出一声来,雪山就会坍崩;钢筋水泥大桥,有时踏步踏到机会上,大桥就会垮掉,这种时候虽然极少,但确实发生过,譬如此时,在梁立宪身上类似的事情就发生了。梁立宪不知是由于父亲看他那一眼的缘故,还是他看见父亲于阳光之下手执锄头站在泥土潮湿新秧蜷蜷的菜园子里的那幅剪影,心里受了感动,总之他突然说出了他本不该说出来的那句话。
梁立宪说:“我准备把休干所买下来。”
北湖是自然湖,波光潋滟,水面辽阔,有水道通长江,所以水质一向很好。休干所二十年前在这里选址,环境幽静和湖水的好处是最重要的原因。休干所是养老的地方,养老需要自然环境呵护和远避闹市的刺激,北湖这两样都占齐了,理所当然就成了所地的首选之地。
谁知这些年物质生活发展得这么快,快得有些疯狂,而且快得还有了一些古怪,比如返璞归真,比如回归自然,这样的事被隐士们提出便也罢了,偏偏不是,偏偏是被拜金主义者们提出来的,提出来并用商业的手段加以策划、制造、推销,成了城市竞相追逐的一个梦。穷乡僻壤的乡下山民热泪盈眶地往城市里拥,都市里花天酒地腻了的新贵们却又想做乡村隐者,两支大军在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擦肩而过,各取所需。
北湖就是这么成了城市别墅区建筑商们的觊觎之地。
但是北湖也不是谁都可以插上一足的。北湖是风景区,风景区当然就不能像安居工程那样不知节制地盖房子,(房子当然要盖一些,比如度假村之类,以便把城市的投资者或投机者们诱惑着或安抚着)有关部门对地皮控制得很严,扯高级毛料似的一寸一寸算计,到后来索性关了店门,居奇不售了。这么一来,本来黄金似的地价,又添上了一个钻石似的土价,并且弄得别墅区建筑商们有了吃河豚的心理,还非要争得北湖的开发权不可了。
梁立宪也把目光对准了北湖。梁立宪刚刚上任,雄心却比谁都大。房地产开发在城市里如火如荼,战场充斥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和所有的战争一样,房地产开发这场战争也有大小战役之分,北湖的开发权争夺战,算得上相当一级的大战役了。梁立宪作为建筑商,却想着做开发商的大利润来,而且开口就大得惊人,要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争夺位子。梁立宪口气大,眼光也同样毒,一眼就盯上了休干所的地盘,决心把休干所吃下来。
吃军队休干所,这种事别的投资商想都不敢想,也只有梁立宪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当然,梁立宪也并非凭空这么想。休干所占着黄金地段,这是当年政治的使然,解放军是长城,老红军老八路是国家的财富人民的功臣,打了半辈子仗,泼了半辈子血,打不动泼不出的时候,退下来喘气等死,别说一片湖畔了,就是想住在人民的心上人民也是会毫不犹豫地剖开把心做成床的。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不兴讲这个,现在只讲经济。这些年军备预算紧缩,军队资金吃紧,养兵练兵的大头是绝不会打折扣的,像休干所这种放马南山之处,景致就另当别论了。物价是日益地上涨,开支是日益地增多,经费却一分钱也不多给,休干所自己是想了一些法子,比如小车班办了汽车修理厂,澡堂子对外开放,卫生所设专家特色门诊,门面出租和办服装厂等等,这种事干起来千头万绪,收入是杯水车薪,而且还保不住落下一些问题。比如汽车修理厂没有高手师傅,接了人家的车来修,车子拆了一大堆在那里放着,到后来毛病没找着,车子反而斗不拢了。澡堂子一开放,外面的人进来洗,全抢小池盆,把老干部挤到一边没处落身,你说他,他客客气气反击道:“我掏钱了。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把老干部们气得半死。卫生所设立专家特色门诊,先还有些彩头,到后来都知道了,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些可疑的病找上门来,比如湿疣、尖锐,比如刮毛毛,甚至还有冲着特色的牌子来要求修复处女膜的,让人瞠目结舌。门面出租本来生意不错,休干所在靠马路的一面围墙边盖了十间房子,每间若干大洋租给游艺机室录像室什么的用,后来老干部们纷纷提意见,说白天晚上闹得人不能休息不说,还有一种被人蚕食的窝囊之感,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反而落进了小商小贩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最大的耻辱,怎么都不能忍受的。于是老干大会一致决定,把这些土围子全都炸掉。最气人的还是服装厂,厂房是所里的,原材料是所里的,水电是所里的,还免税,所里招聘一个能人来承包,看着厂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加工的服装一车一车地往外拖,分明是大赚家。可一年后,那个承包人却将服装厂的资金席卷一空,跑掉了,说是跑到越南办厂子去了,还带两个长得俊点的女工走,所里一下子给闹蒙了,派人去找吧又没处找,服装厂分明是被掏空了瓤丢一张皮在那里,女工的家人闹到所里来要人,女工家人后面还跟着讨债的,气势汹汹拿出合同来,原来承包人不光盗净了厂子,还打着所里的招牌在外面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子,所里那一刻恨得连吐血的心思都有了。
梁立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了他的收买休干所作战计划的。
梁立宪这么做多少有点乘虚而入的意思,但行家都明白,这符合用兵之道。
计划很简单:梁立宪给休干所盖一栋公寓式的高楼,在保证原住房面积的条件下提高装饰档次,并保证每家每户拥有一方空中花园,这样把散居着的休干们堆积木一般集中起来,另给割地费用两千四百二十万;休干所则将三分之二的土地割让给梁立宪,任梁立宪开发,不论什么样的开发项目,休干所都占有百分之十二的终生红股。且不论这百分之十二的终生红股能拿成什么样儿,光这两千四百二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把这笔款子存到银行里吃利息,一年也有两百多万够吃的。休干所六十来户老干,若摊到人头上,一个也无端有了好几万的补贴,且是年年吃不尽的,好比是凭空得了一个变米变面的聚宝盆一样。休干所人穷志短,面对梁立宪的这个“合作开发”项目,除了唯唯诺诺地在割地款上讨价还价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休干所一时轰动起来,说法是各种各样的,但别的说法势单力薄,因此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只有那两千四百二十万,它们有点像黑暗之中的一个人造太阳,不太真实但极其管用,让人感到诱惑也感到了希望。人们一下子对梁家的儿子再度刮目相看起来。这小子过去靠着两杠四花占了休干所子女出息的魁首,原以为脱了军装,摘了领章帽徽,好比自己的父辈一样,再没有聚啸山林的威风,谁知这回却眼不眨眉不抖地拍出两千四百二十万来,要买休干所的地,那副架子,不光要休干所的子弟兵们向他敬礼,还得要整个休干所的兵都站整齐了向他敬礼。休干所里的人们见了梁公元和秦小兵就情绪复杂地说:“老梁,老秦,你家儿子有气魄呀。”也有的不那么小心眼儿,知道宽容这个道理,关心的是另外一码事,说:“老梁,老秦,给你们那儿子说说,再给加一点,凑个整数,给就给个两千五百万算了,反正地也是国家的,钱也是国家的,谁给也是给,给谁也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