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元遇到这样的事,大多是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地走开了。秦小兵却和梁公元大不一样。秦小兵为自己儿子买下休干所的气魄和一掷千万金的豪气而自豪。秦小兵有时候就觉得这事是自己做下来的一样,生死予夺的主宰之气油然而生,她在这种时候,是极愿意站下来和人严肃认真地讨论这个话题的。秦小兵说,“我家立宪当着那样的领导,没有气魄是不行的。我和老梁总是在家里教育他,如今搞经济建设,搞就往大里搞,没有气魄你能行?没有气魄,那你什么也干不成,你还不如不搞,这一点我早些年就看出来了。”秦小兵说,“行,我回去和我家立宪说说,看能不能凑上个整数。当然我不是垂帘听政,我只是建议他慎重地思考一下。我们不能干封建专制那一套,要不我们的接班人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不能干,那还不造就八旗子弟一代出来呀?”
秦小兵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也是有点心惊肉跳地不安宁,只是受了儿子立宪的蛊惑,有一种母亲对自己儿子无原则的信任罢了。秦小兵最初听到立宪要买下休干所这件事时也是大吃了一惊。从秦小兵的经验和判断,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休干所是什么?那是老一辈革命者最后生活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是历史被收集和存档的地方。说买就能买下来的?你就算不把历史放在眼里,你把休干所买下来了,你把那些老同志往哪儿放?他们人还没有死绝,因为老了,不中用了,靠边靠到休干所里来了,你现在连休干所也不让人待个安宁,你就算要否定个历史,是不是也显得太急躁了点?可是秦小兵毕竟是当过领导干部的人,凡事知道琢磨,而凡事一旦琢磨,就会琢磨出很多的思路。秦小兵在琢磨之后也就明白,这是商品经济时代的使然,是新时期改变中国贫穷落后面貌的另一场革命,究其意义,比当年的土地大革命一点也不让分量。这么一想,秦小兵就为儿子感到自豪起来,一副后继有人的自豪。
秦小兵是在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梁公元的情绪不对劲的。
梁公元对儿子“吃”掉休干所的计划始终表示着沉默,不作任何评价。梁公元那段时间人是整天待在他的菜地里,满怀深情地拾掇着他的萝卜白菜。他硬是把长花草的院子,弄出个苔白韭绿。梁公元始终回避着与兴奋异常的秦小兵讨论儿子的宏伟计划,秦小兵一提起这件事,他就扛着锄头走进菜地里去。菜地被精心翻挖得泥土鲜松,蚯蚓喜滋滋地到处爬,菜叶上挂满露水和粪水,秦小兵和这样的去处有隔膜,跟不进去,秦小兵跟不进菜地去也就只有中断两个人之间的讨论,大家各干各的事,互不骚扰。
有一次,所里要请梁立宪吃饭,所里想在双方签订正式合同之前抓牢了梁立宪这个大财主,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从梁立宪兜里弄几个出来。所里来找梁公元,请他和秦小兵夫妇俩作陪,意思没说,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那是想让梁公元夫妇帮助所里说说话,同时也是暗示梁立宪的子弟身份。
所里一说,秦小兵就满口应承了,乐滋滋地进屋去找场面上的衣服。梁公元却一口拒绝了。梁公元自己拒绝,还不许秦小兵去,任所里三求四拜就是不通融。
秦小兵很生气,待所里的人走后,就问梁公元:“凭什么不让我去?”
梁公元反问道:“你去干什么?你既不买地,又不卖地,两相都干不上你什么,你去凑个什么热闹?”
秦小兵说:“我当然不买地,我当然也不卖地,可我是立宪的妈,我是立宪的妈就和两相沾上边了。再说,所里请了我,我总不能不给所里面子吧?”
梁公元说:“你有什么面子?你在所里当家属也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所里请过你?也就是你儿子摔出了一地的钱,那钱才是真面子,你去给那钱捧面子呀?”
一句话把秦小兵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事情过后,秦小兵愤愤不平地给儿子立宪说这桩事儿。原来秦小兵指望儿子会支持自己,没承想立宪听了后一笑,说:“妈,爸爸是对的,这种事你不该参加,你参加半点意义也没有。”
秦小兵听了,疑惑地盯着儿子看,心里一百个闹不懂,不明白这父子俩怎么都这样,让人琢磨不透,同时也为儿子说自己参加半点意义也没有的这句话隐隐地有些生气。秦小兵想,男人都这样,大男子沙文主义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看来妇女解放运动的目标远远没达到,还需要加倍努力才是。秦小兵这么一想,就有了一种与人做对手的心理平衡,就把斗志激发起来了,只是隐隐地,有一种失去了接班人的痛苦。
秦小兵那天再度走进她久违的厨房,对忙着腌制新鲜雪里蕻的小阿姨说:“商品社会也不见得样样都好,商品社会也得一分为二,比如人们现在越来越显得冷漠,上下级之间、同事之间、亲人之间,大家都讲利益,阶级友谊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总不是什么好事吧?这样下去,我看迟早还得再来一次革命不可。”
小阿姨莫名其妙地看着秦小兵,她一点也不明白奶奶是在说着什么。
梁公元和梁立宪父子俩唯一的一次有关这件事的谈话是在合同正式签订的头一天。那天梁立宪正在他的宽大气派的会客室里,与一位日本客商洽谈合作事宜,梁公元在家里,突然心血来潮,他给小车班打了个电话,要了辆车来,独自去了儿子的公司。
梁公元是头一次到儿子的公司来。车子停在鳞次栉比的写字楼群中的时候,梁公元有一种深陷包围的窒息感。他坐的是一辆老式华沙车,车子刚刚停在几辆气宇轩昂的林肯房车、福特跑车和凌志94型车中间,一脸狗气的保安就跑过来,冲车子喊:“车别停这里!开到一边去!开到一边去!”
司机小李拉开车门,梁公元下了车。梁公元听保安那么大声地叫,有些纳闷儿,就盯着保安问:“你嚷什么嚷?”
保安说:“我没嚷,我是指挥你们。”
梁公元说:“你指挥什么?”
保安说:“我指挥你们的车停到一边去。”
梁公元说:“为什么?”
保安说:“因为这个车位是我们总经理的专有泊位。”
梁公元说:“谁是你们总经理?”
保安说:“还能是谁,梁立宪梁总呗,未必你还认识他不成?”
司机小李本来窘着,这时扑哧一笑,说:“那就不仅仅是认识的问题了,那问题就相当复杂了,而且这样一来,我的车相反还哪儿都不去,只停在这儿了。”
保安说:“为什么?”
司机小李说:“打一个比方,如果你坐在这儿,你爹来了,你该怎么办?”
保安说:“我站起来让爹坐。”
司机小李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车来了,你们梁总的车就算停在这里,也得给我的车让位子。”
保安愣一下,气咻咻地说:“你怎么骂人?”
司机小李说:“我骂谁了?”
保安说:“你把我们梁总以及我都骂了。”
司机小李说:“我没骂,这一点你们梁总可以作证。”
保安说:“你休想,我们梁总才不会替你们出庭作证呢,你们连边都挨不上。”
梁公元这时醒过来,止住司机小李,说:“小李,到人家防区,听人家的,把车开到边上停着。”
小李其实好说话,除了跟交通警察,对谁都一脸和气,这时就发动破华沙,吱吱呀呀地开到一边去了。
保安还生着气,打算跟过去和司机小李理论一番。梁公元撇下这些,迈着大步噔噔地进了大楼。
梁公元是径直推门走进梁立宪设在十七楼的会客室的。秘书小姐不该多了一句嘴,说梁总正在与日本客人谈话。本来梁公元已经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了,并打算等着儿子办完公事再来接见他。梁公元一听秘书小姐这句话,二话没说,起身就朝会客室走去。秘书小姐过来拦,梁公元一下子就把女孩子推到墙边上靠着。
梁公元推门走进会客室的时候,梁立宪和那位精明强干的日本客商正谈到投机处,双方都在爽朗地大笑,并且毫不掩饰良好的心情,即便这样,梁立宪还是立刻站了起来,那位日本商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梁立宪说:“爸爸?”
梁公元说:“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梁立宪说:“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梁公元说:“只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梁立宪说:“我这里正有客人。”
梁公元说:“他可以在一边等一会儿。我是主人,我该享有在自己的土地上优先说话的权利。”
日方带有自己的翻译,立刻将父子双方的对话小声地翻给日本客商,后者脸上就有了一种好奇的神情,矜持地把目光停在梁公元脸上。
梁公元看也不看日本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
梁立宪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并不坐下,停了一会儿,声音安静地说:“好吧,我听着呢。”
梁公元说:“你买休干所地的事,是不是已经定下了?”
梁立宪说:“已经定下了,明天就正式签合同。”
梁公元说:“不买不行吗?”
梁立宪说:“兵家必争之地,我不伸手,别人也会涉足的。”
梁公元说:“因为它能替你赚钱?”
梁立宪说:“不光如此,但这一条是主要的。”
梁公元说:“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在喘气。”
梁立宪说:“善后方案十分周全,每一条我都做了反复核定和修正,公平地说,我所提供的条件比目前的条件要好得多。”
梁公元说:“但是你毕竟在撵走我们,支使我们,剥夺我们。”
梁立宪说:“和战争一样,经济发展也会有无辜的牺牲者。”
梁公元说:“我们是那些无辜的牺牲者吧?”
梁立宪说:“我没这么说。”
梁公元说:“那倒没什么,死是客观规律,谁都跑不掉的,只是你不该充当埋葬我们的人中间的一个。”
梁立宪说:“没有这么严重。”
梁公元说:“事实上,你比别人更容易接近我们的心脏。”
停了好一会儿,梁立宪才说:“爸。”
梁公元看着儿子,他看了一会儿。梁立宪也看着父亲。他们都站在那里,彼此默默对视着。那个时候,已经坐回到自己位子上的日本客商在一边观察着两个男人,他感到他坐在那里相反比站着的他们累。他想那个中国父亲该是年近八十的人了吧。他想他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既然他已经闯进来了,并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完全可以坐下来的呀。
但是突然地,梁公元转过身去,迈着他职业军人的步子走掉了。他撞倒了好几把椅子,但是他并不理会这一点,径直地走出门去。
梁立宪站在那里没动。他没有去送父亲,也没有答理坐在那里的日本客人。有好一会儿时间里,宽大气派的会客室里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几天之后,梁立宪接到母亲打来的一个电话。梁立宪那时已经拿到了土地征用合同书,正在筹备招商活动。梁立宪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秦小兵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家里一切都很好,什么事都没有出,要是非得出点什么事,那就是家里喂的那只波斯猫“鸳鸯”,一胎生了四只小猫崽,个个“可爱得要死”。不过,秦小兵在电话里说:“你爸爸的生日,你怎么给忘了?你就是再忙也应该回来看看呀。”
梁立宪一想,真的呢,真的让自己给忘了呢,父亲的生日是昨天,他忙得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梁立宪那一刻很惭愧,他惭愧得有点脸红了。梁立宪放下电话以后,把办公桌上的一大堆材料往边上毫不客气地一推,起身就往办公室外走,副手过来请示工作,秘书通知说那个客人在会客室里等着了,他把他们统统推开,他说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让他们等着好了。他就那么在部下的瞠目结舌中跳上了他那辆漂亮的城市猎人疾驶而去。
梁立宪开着他的那辆城市猎人划城而过。城市这几年的变化大极了,你把它叫做日新月异也不是不可以,你甚至可以说这是换了人间。驾驶着城市猎人这样的车,行驶在新鲜扑面的城市街道上,那是可以有一种强烈的城市主人的优越感的。但是梁立宪这个时候却丝毫没有那种优越感。梁立宪这个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他平稳地驾驶着他的城市猎人,让它汇入城市血液似的车流之中,在节奏变幻的三色灯的指挥下亦步亦趋。他的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让所有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都感到吃惊,同时又有一种失去了什么珍贵之物的隐隐遗憾。梁立宪并不知道那些交通警察在想些什么,老实说,他也不关心他们在想些什么,梁立宪有自己挥之不去的念头。梁立宪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父亲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梁立宪在开着他的城市猎人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脑子里有过了许多的设想,所有的设想都像一些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了,成为广阔宇宙之中的一部分背景,唯独只有一个念头停留在那里,长久地不肯散去。梁立宪知道肯定是这样的,父亲他肯定是在他的菜园子里的,除了这里,父亲他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梁立宪甚至能够想象,在蛋黄色的朝霞之中,父亲是怎样扛着他那件横空出世的冷兵器走进那片新秧蜷蜷的菜地,一路碰落掉无数被染成翠绿色的露珠儿;父亲他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他的脸膛上挂着欣喜的汗粒儿,他冲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一使劲,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锄头……
梁立宪融汇在车流之中。他在汽车的尾气中这么想着。他为自己心驰神往的念头深深地感动着,以至于眼圈都红了。他就这么放任着自己的念头,安静地把握着城市猎人的方向盘,驶上了通往北湖的林荫大道。
梁立宪这一回直接把车开到了家门口停下来。他连车门都没有锁就走进了院子。他在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看见。菜地还在那里,露珠儿还在那里,阳光还在那里,但是父亲却不在。它们的主人不在。梁立宪有一刻愣在那里了。他觉得这不可思议。他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搞错了。但是没有搞错,院子里确实什么人也没有。梁立宪后来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梁立宪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只有他才能笑出这种轰轰烈烈的效果来。梁立宪自己也不由地笑了。梁立宪想这就对了,这就找到答案了。梁立宪这么想着,穿过阳光炽热、菜花芬芳的院子,推开门走进家去。
梁公元和秦小兵都在客厅里坐着,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梁立宪是被当做梁家的成员介绍给那位客人的。梁立宪有好长时间没能弄明白,这位身份为省歌舞团艺术指导的客人能和他的父母谈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