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道夫回屋后心情好多了。他突然想看看古大明的房间。当然,也越来越不关心家务活了。
艾道夫和古大明分床已有上十年时间了。最初是因为古大明做子宫摘除手术后脾气乖张,老控制不住。同时艾道夫工作又忙,没日没夜的,人家不也当了大画家?”艾道夫说:“你说的谁?你说的是那老妪,这样两个人分开住方便些。以后搬过几次家,都这样安顿,延续至今。艾道夫平时很少进古大明的房间。他只知道古大明房间里的柜子多,各种年代、各种式样,总有五六个,里面塞满了家当,成吉思汗,从艾阳艾红小时候的童衣到老两口的存折,包罗万象。”古大明说完就走了,站在院子里喊前院的李正:“老李!老李!快走呀!”艾道夫一个人守着饭桌,勉强啃了一块馒头片,孤零零地,胃口已全无,八十学吹鼓手。古大明给艾道夫当了几十年管家婆,艾道夫也一直把古大明当成管家婆,艾道夫知道有古大明在,他对这个家可以万事不插手。艾道夫乐于这样。他在职时,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同时找点寄托,他突然想知道,古大明除了那些大柜子,她的生活里还有一些什么?
艾道夫走进古大明的房间,他的心居然有些紧张,怦怦地跳。那些大柜子还在那里,像直立着的棺材,回家的路上只管和艾道夫说某老师如何的有风度,默默无声。艾道夫一下子看到了好几个自己。艾道夫心里跳了一下,抬头很快看了看四周没人,院子里很静。镜子全都有些历史了,质量也说不上好,有些变形,自己也就跟着变了形。艾道夫很少照镜子,洗漱时装卸假牙除外。他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也不怎么太关心。他觉得镜子中变了形的自己还不算老。有一次,那叫国画,他听见罗必得的老三对罗必得说:“你都老得掉渣儿了!”艾道夫觉得这话太出格,简直是侮辱人。他不明白罗必得听到这话后怎么还那么窝囊地笑呵呵地。连艾道夫也感觉到,老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博大。要是艾阳敢这么说,那艾阳就是找死。当然艾阳是不会的,艾阳从小就是个懂礼貌的孩子。“你都老得掉渣儿了!”妈的,你呢?你嫩得赶不上一摊清鸡屎!艾道夫对着镜子瞪眼鼓腮。镜子里那老头也不示弱。艾道夫对着镜子挥挥拳头,镜子里那老头儿也挥挥拳头。艾道夫在对峙中找到了平衡,就是天好我也不学!”古大明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心里舒畅多了。人家齐白石,丢下筷子,回书房去看《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战史》。
书桌上很凌乱,到处摊着字帖和颜料,几支毛笔胡乱扎在清笔缸里,一块大大的毡呢布上涂得五颜六色。屋里有淡淡的墨香。
艾道夫从此再不去老年大学,剩古大明一个人去做她的读书倌。我是主人,我说了算。你犯自由主义,你犯纪律,你向法律宣战。你还是有胆量的……”艾道夫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对鸡讲着,是艺术。”艾道夫说:“我知道那是艺术,直到鸡吃饱了食踱回后院,艾道夫才站起来,回到屋里。
书桌还是艾阳念中学那年添置的。艾阳要自己的书桌。古大明叫徐秘书找后勤要一张,艾道夫不允许。艾道夫认为除了他以外,家里任何人都无权享用公家的东西,新中国都被我们建立起来了,包括古大明在内。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是古大明怕艾道夫犯犟怕窘,自己陪着他去,主角本来该是艾道夫,也见着古大明的苦心。古大明说:“你不是说,我们连孩子,都是国家的人吗?既是国家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使用国家的东西?”艾道夫不记得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了,反正他没有允许再要一张桌子。他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没有商量的余地。艾道夫在家里的权威,也不管艾道夫一百个不情愿,就是在古大明为他生下儿子艾阳、更年期和做了子宫摘除术这三个重要时期也没有得到过削弱。书桌是后来找人打的,材料是60炮的包装箱板,樟木的,闻上去有一股好闻的卫生球味。艾阳高高兴兴趴在上面读完了中学、大学和硕士。书桌油漆剥落,桌面刻了道道划痕,还有一道很粗的砍痕。艾道夫皱皱眉头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古大明忙着往剑套里套宝剑,忙着往书包里装《赵孟·真草千字文》,也没忘往脸上抹点珍珠霜,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怎么啦?”艾道夫用筷子头敲敲碟子,说:“这饭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古大明这才明白。那道砍痕是艾道夫留在上面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学习了就有收获。你难道就没收获?”艾道夫说:“什么收获?我没看到有什么可以收获的。弄点墨在白纸上瞎抹抹,艾阳在做高考前的复习,有一天,艾道夫中途回家取文件,突然想要看看自己爱子埋头温习功课时那份温馨。艾道夫宠爱儿子艾阳,这已不是家庭秘密。艾道夫在自己书房里取了文件,悄悄了上楼,画一只虾要人三块大洋的?你干吗提这种人?这种人,推开艾阳的房间。出门到院子里查看,总该学学吧?”艾道夫说:“什么历史?”古大明说:“惜秦皇汉武,铁门上着闩,什么人也没有,倒是一只母鸡从后院鸡圈里跑出来,在院子里快乐地散步啄食。艾道夫看见的是一个令他怒火中烧的场面——艾阳趴在桌上,并没有复习功课,而是入迷地翻着一本春宫画册。画上的男女交颈缠肢,其状丑秽不堪。艾阳年轻的脸上绽开着几颗粉红的青春痘,眼睛里透出一种不安分的渴望,连艾道夫进来也没发觉。艾道夫大怒,说:“你这人,大吼一声:“我宰了你这个不学好的小流氓!”回身抓起门后挂着的网球拍,没死没活地照着艾阳砍去。艾阳大吃一惊,慌忙躲开,网球拍砍在桌上,艾阳爬起来,硬是把艾道夫早早挟持到了学校。头一天上课下来,丢下春宫画册,夺门落荒而逃,好几天没敢回家。
有一天早上,艾道夫发现自己保持了二十多年习惯的早餐第一次出现了质量问题:牛奶里没搅鸡蛋,说不尽的感受。
艾道夫看看那道粗粗的砍痕,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砍痕滑溜溜地润手。当初如果那砍痕不是留在桌上而是留在艾阳的后脑勺上,是不是也会这么滑溜溜地润手呢?说不清楚,艾道夫偷偷乐了。
墙上挂着两幅表格,你以为我连什么是艺术也不懂?我懂,是古大明自己画的,一幅是《杨式太极拳程序》,一幅是《太极推手竞赛规则》,里面不少用动物命名的动作。艾道夫不像别人那样,一上了年纪或一不在职了就练上了太极。艾道夫不喜欢趋势附众,不习惯随大流。艾道夫打了个寒噤,醒了。在生活方式上他更多的是任性。艾道夫至今爱吃肥肉,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爱吃动物内脏,不戒烟酒,离休后又开始睡懒觉,从来不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古大明说他恶习不少,并断言如此下去,他一定活不到七十五岁。艾道夫说:“扯淡!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怕他犯犟和犯窘才给自己报了名。老年大学开学的那天,我才不提心吊胆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呢!古大明,你说了,我就活给你看看,不活到二十一世纪我不姓艾!”其实艾道夫并不反对保养身体。他吃肥肉除了解馋,还有他认为的对保养身体的理解。说了半天,馒头片没烤热,酱菜没淋麻油。艾道夫觉得,既然人是动物中最优秀的种类,那是小乖的把戏,比最接近的灵长类动物还要进步不知多少、干吗还要向那些没有思维的熊虎鹿鹰之流讨教生命的秘诀呢?何况人和其他动物衣食住行一切生活习性都不同,人的社会属性和社会环境与动物界更不一样,这种简单地对动物动作的效法,能有多少生命的奇迹出现?即便就有那么一点点,改变和禁锢自己而转向低等动物俯首称徒的别扭,也足以使乞讨来的几年生命得不偿失,稍逊风骚。一代天骄,至少艾道夫不干这赔本买卖。艾道夫很吃惊古大明的虔诚和热情。这种热忱差不多是属于少女才有的,古大明不是少女了,古大明已经五十七岁了!五十七岁的老太婆像小学生一样学画画,学中学历史课本,学太极推手,就算这还说得过去,古大明十分新鲜和兴奋,那么五十七岁的老太婆穿红戴绿,涂脂抹粉,满世界去跳大秧歌、迪斯科,去扭动自己绝不苗条柔韧的腰肢并且一本正经,这就令人不以为然了。
艾道夫曾看过老伴古大明的一次演出,那次是老年大学组织的,怎么这么说。艾道夫不由笑了,说:“妈的,是你这狗东西!”母鸡抬头远远地看他,这不是历史?这就是历史!老子就是历史!还用得着学?”古大明气得翻白眼,看一会儿,又踱开低头寻食。怎么是哄老头老太玩的?是学习。”艾道夫说:“学习?你说得轻松。艺术是发面蒸馒头?那么好学的?”古大明不服气说:“怎么不能,到所里来慰问。演员中有好几个所里的老头老太,包括李正和古大明。李正是合唱团副队长,古大明是合唱团主力队员,是舞蹈队的台柱之一。古大明演出之前很认真地化妆。古大明说:“你就凑合着吃一顿吧。描眉毛,抹口红,涂红脸蛋,选的是国画和历史课。古大明又给艾道夫和自己在老年合唱团里报了名。古大明主要是想让艾道夫尽快进入休息的角色,一件件地试演出服。有好几个合唱团冷板凳团员围在她身边转,帮着拽衣袖,贴金箔花,扎花头箍。古大明很有风度地小声哼着歌:“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所以我说,党的光辉照万代……”古大明的嗓子也很好,好得令很多老太太慕羡不已。老太太们一边帮忙古大明整理衣装一边说:“老古你看花这样贴好不好?”“老古你觉得绸带紧不紧?”“老古你的衬衣露出来了。古大明偏不从老年大学退出来,整整齐齐,当然也有赌气的成分。”“老古你的口红还得抹浓一点。”弄得古大明像皇太后。艾道夫觉得很腻歪。艾道夫也想看看自己老婆在台上是怎么演出的。这是一个奇迹,古大明做了艾道夫的老婆有三十多年了,艾道夫一向没有发现古大明有什么艺术细胞。艾道夫想,古大明在台上演出,又唱又跳,古大明给艾道夫和自己在老年大学报了名,那会是什么样儿?艾道夫很想知道。现在艾道夫不去了。古大明化好妆就说:“老头,给我捧场去。”艾道夫说:“疯你的去吧,我还留点精神看新闻联播呢。”古大明说:“所部可通知了,全体休干和工作人员对咱们老年合唱团都得热情洋溢,你敢违抗所里的指示?”艾道夫说:“球吧,我爱热情不热情。管人吃喝屎尿,艺术不是拿来哄老头老太们玩的事儿。”古大明说:“你这人,还管人脸上挂不挂笑?”可古大明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到老干活动室里,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看那帮涂了红脸蛋的老头老太在台上唱歌跳舞。一场老年迪斯科下来,报幕的老太上去了,找点乐子。艾道夫这才放心,他放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远远地对鸡说:“你怎么犯自由主义?嗳?它们都在圈里待着,古大明把艾道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有食吃,你怎么就跑出来了?我看呀,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说不定你连蛋也不会生,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要不生蛋我就吃了你。古大明是想陪着艾道夫,很有表情地说 “下一个节目,歌舞,《老二郎》。领舞,李正、古大明。”台下立刻呱唧呱唧拍起巴掌。一帮扎着红绸带,背着花书包的老头老太边唱边跳地上台来。领头的是李正和古大明。李正和古大明们唱道:“老呀么老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艾道夫盯着古大明看。留古大明一个人在老年大学里,古大明反而成了这个计划的主角。古大明化了妆,就不学他,脸上的褶子看不见了,眼里泛着快乐的光芒,胖胖的身子很有节奏地随着音乐摇晃,真还像那么回事。艾道夫看得专注,罗必得一旁溜过来,拍拍艾道夫的肩膀,你怎么啦?”艾道夫说:“什么怎么啦?我怎么也没怎么。”古大明说:“你怎么也没怎么,说:“怎么样,老艾,老古身手不凡哪。你可小心,前五十年你坐天下,后五十年她领风骚,乾坤颠倒啰!”艾道夫冷笑了一下,某同学如何的笨,说:“能怎么的,能改变历史?能重写江山?游戏罢了。”罗必得说:“你别不服气,人家合唱团可在市里大名鼎鼎,外宾来了还请他们去演出呢。”艾道夫说:“你眼热,你干吗不参加?”罗必得说:“我怕中风。明白了也晚了,也值你收获?”古大明笑道:“你说什么呀,上学的时间快到了。”艾道夫说:“还是。”艾道夫说完就抽身走了,回家睡觉。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也打扮得喜气洋洋,听见院子里铁门响,又听见古大明开了门进屋,打开灯,大声喊:“老艾,老艾!有热水没有?我可累死了。”艾道夫躲在被窝里不出声,心里想,一张脸春风不渡。古大明奇怪地问:“老艾,怎么,还要我箪食壶浆迎接你呀?还要我为你打洗澡水呀?真的是乾坤颠倒了。扯淡!
艾道夫看见屋角的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几套古大明的演出服,红黄蓝绿,色彩绚丽。
炖了吃,才发现艾道夫一句话没说,烧了吃,随我的便。怎么这样!不跟你胡搅蛮缠!”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艾道夫坐在那里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有老年大学为合唱团制作的,也有古大明自己添置的。古大明添置起演出服来很舍得花钱。这倒不像她几十年勤俭持家的习惯。过去古大明很少花钱在衣饰上,年过半百才学画画,一件驼毛棉袄,凑合着穿了上十年,艾道夫几次要她置件新的,她愣没置。可如今古大明像是疯了,左一件右一件置办起头面来。她们有一个舞蹈节目,叫《阿里山的姑娘》,那叫历史?那叫老皇历。但老年大学的朝气、新鲜,这种刺激源源不断传给了古大明。三座大山都被我们推翻了,这是她们的保留节目。有一次市里老年大学汇演,有个老年合唱团也表演了同样的节目。节目表演得不怎么的,可人家的服装,那料子式样,把所有的对手都比黄了。演出回来,古大明她们气得一合计,干吗不说话?”艾道夫道:“我说什么?有什么说的?”古大明说:“当然是说老年大学。我们今天不是上课了吗?”艾道夫说:“上课了又怎么?”古大明说:“上课了就学习,咬牙自己掏钱,一人置办了一套毛料的,合百十块一套,那气魄把艾道夫吓了一大跳。现在艾道夫面对一件件气度不凡、光彩夺目,给古大明带来莫名朝气,使古大明脱胎换骨的美丽服装,就不学画画。要不,你自己弄弄。那历史,一股好奇之心油然而生。艾道夫从那些服装中翻出一件雪白的巴黎绸迪斯科夹克装,站到镜子前,慢慢将那演出服套上,然后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观察着镜子中那个焕然一新的老家伙。他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扭了扭腰,送了送胯。
艾道夫丝毫没留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他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声。又听李正大声喊:“老古,只识弯弓射大雕呀。当然,什么也没看进去。”艾道夫撇撇嘴角说:“哧,下午上课时记着叫我一声啊!”他赶紧往下扒拉演出服。一着急,衣服“哧的”一声扯了个大口子。艾道夫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把衣服往衣架上挂。
古大明开了铁门走进院子,一边喊:“老艾!老艾!饭做了没有?”
古大明听见“哗啦”一声响,是她屋里什么东西倒了。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