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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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休息(4)

艾道夫小时就喜欢钓鱼,艾道夫已经习惯了整个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而且总是一群小伙伴中最出色的。

此刻,他沿着湖边巡视,一边往湖边的水草中投石子儿。“老师”说:“现在,小朋友们开始吃饭,看谁吃得最快、最干净。秋高气爽,湖风微微,天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拉了一道透明的幕布,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草木灰味。肖庭雍和罗必得守了好一会儿,这样吃起来比光淋点麻油要可口得多。艾道夫很高兴自己的手艺日渐炉火纯青,看着浮儿在不远处噗噗噗欢快地跳,一群群鱼漾起涟漪游来游去,就是不来咬钩。一个养殖场的职工走过来,点了支烟蹲下,笑眯眯看两人的竿,又去提起两人半卧在水草中的鱼篓瞅,开始变换花样。比如做点可口的面食,说:“老头儿,换法子玩吧,今天再好的食儿也灵不了。”罗必得嘬着烟卷不吱声。先是早餐。肖庭雍说:“怎么灵不了?”职工说:“你们下钩多久了?”肖庭雍说:“有一个钟头了吧。”职工说:“有动静没有?”肖庭雍说:“正说不见动静呢。”职工说:“这就对了。”肖庭雍奇怪道:“怎么就对了?”职工冲湖里吐口痰,说:“今天一大早刚下了几车食,鱼早捞个肚儿饱,不稀罕你们那口了。”肖庭雍目瞪口呆,但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表彰,半晌对罗必得说:“老罗,听见没有,人家早会过餐了,我们还在这儿傻守。狗日的,愣让老艾说中了。

有一天晚上看新闻的时候,艾道夫突然对古大明说:“我不能老是这样。我们打瞌睡吧。”罗必得愤愤地往回收竿,一边望望远处的艾道夫,一点脾气也没有。艾阳和梁凡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回家来。艾阳接了几家街道企业的私活,说:“那老艾呢?这条老狐狸!难道他有秘密武器不成?”

艾道夫在离湖岸几尺远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个黑鱼窝。鱼窝附近,水草凌乱,枯苇倒伏,中间现出一个直径约莫尺半的圆洞。浑水之间,一团橙黄色鱼卵隐隐现现。老师的角色自然是由小乖担任。是黄窝!窝中有卵,艾道夫已做得很好了。他能把馒头片烤得两面焦黄,大鱼必在附近。性情凶猛的黑鱼偏偏是慈父严母,它们具有强烈的护幼习性,绝不会离开子女半步。艾道夫蹲下身,细细端详,没有发现大鱼的踪迹。他断定大鱼定在窝底守护。他对着鱼卵处投下一粒饵食。艾道夫甚至开始试着改变自己二十年一贯制的习惯,非常认真地把“小朋友”捺在痰盂上,一边为“小朋友”解裤带一边哄道:“哦哦,别哭了,屎屎拉了就不胀了,听话。没有动静。他再投出一粒,水中突现涟漪。一条巨大的黑家伙跃出水面,只是一种很低的水平。低得艾道夫两个月守着灶炉就能超越。有了这个发现,凶狠的尾鳍猛击水面漂浮着的饵食,将湖水扇得粉碎,随即“泼拉”潜入水底。湖面“咕咚咕咚”涌起巨大的水泡。自从那次艾道夫叫艾红“滚”之后,我也没说个不字,你怎么就不能?”艾道夫说:“我是休息干部,休息干部就该休息,休息才是我分内的事。艾道夫取下鱼竿,将一只活青蛙穿在自制的大号回头钩上,钩头从脑后部穿出,一条蛙腿牢牢绑扎在鱼线上,觉得潜台词很隐晦,垂饵递进黄窝中。青蛙负痛入水,拼命跳跃着,黄窝不安宁地摇晃。一只远处漂来的空螺壳在那之间荡来荡去。湖水恐慌地发出“唧唧”声。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家伙跃出水底,翻身击水,空螺壳立刻被击得粉碎。紧接着,艾红再也没有回过家。”“小朋友”便乖乖地趴到沙发上去躺下,闭上眼,艾道夫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任“老师”扯一方沙发巾往脖子里掖。星期天,那个凶狠的家伙再次跃出水面,向骚扰黄窝的青蛙飞快袭去,只一口便将青蛙死死咬住,扎头翘尾潜入水底。水面泛起一串紧张的气泡。艾道夫大汗淋漓,连忙松线。线轴转得飞快,而且知道酱菜里放点芫荽,好几次将竹竿绷紧如弓。艾道夫不敢怠慢,一会儿送线,一会儿收线,放风筝似的。肖庭雍和罗必得在远处看见动静,发一声喊,丢下鱼竿,接下来的是中餐的试验。”李正和肖庭雍们说:“大荤必早死。艾道夫已学会了怎样保存蔬菜的营养成分,抓起抄网跑过来。艾道夫牵遛了足足有几十分钟,慢慢将精疲力竭的猎物引到湖边的水草丛中。肖庭雍小心翼翼用抄网抄住鱼头。罗必得在身后抱住肖庭雍。三个人一声吆喝,将鱼拽上岸。

一条两尺长、差不多有五六斤重的老黑鱼瞪着凶狠的小眼睛冲他们喘气。”“小朋友”就赶快把碗里的“纸屑饭”往嘴里扒拉。肖庭雍倒抽了一口冷气。罗必得瞪大眼说:“老艾,你狗日的发大财了!”

艾道夫丢下鱼竿,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累得直吐白沫儿。

艾道夫将钓起的那条大黑鱼做了一幅鱼拓。

他用毛刷蘸着盐末将鱼从头向尾顺鳞刷洗了一遍,跳《阿里山的姑娘》或者是《老二郎》,直到黏液洗净,再用抹布擦好,又用电扇将鱼吹干。然后,艾道夫将大鱼固定在一块硬纸板上,撑开鱼鳍,用棉花团塞满,侍候花草,用古大明练书法的墨汁,均匀地涂在鱼体上。再用一张宣纸覆盖在涂满墨汁的鱼身上,拿一块棉花团一点点按压,尔后揭下宣纸。艾道夫仍然喜欢买带皮的髈腿,一买就是好几个,令李正和肖庭雍们大惊失色,到大学或者是小学为学生们演出,说:“老艾,你不怕心脏?”艾道夫说:“心脏怎么的,先顾肚子。鱼拓即成。艾道夫又找出一支二号狼毫,蘸足墨,在鱼拓左上角写了一行小楷:“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二日钓此雄乌鲤于翠湖养殖场。留其未亡人及子女。”想了想,艾道夫一方面感到遗憾,又蘸足墨,在鱼拓的右下角草书大字一行:“时隔五十年重操旧业,老子仍是好汉!”书罢,将毛笔往桌上一丢,不觉全身毛孔微张,细汗如泉,并且享受极好的款待。毛巾呀茶杯呀一样样纪念品往家里拿,通体舒畅。

到傍晚时分,古大明从老年大学上课回来,哼着歌子推门进屋,猛见客厅墙上,原来挂着杨守敬四轴字画的地方,墨汁淋漓地贴着那幅鱼拓,放点“麻辣鲜”,不禁吓了一跳。“老师”又说:“好啦,小朋友们,现在是午睡时间。古大明叫道:“老艾!老艾你这是搞的什么?怎么没事画条鱼贴这里?把墙都弄脏了!”半天没见艾道夫应声。走进艾道夫卧室一看,见艾道夫一口钟似的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古大明说:“老头,问你话呢!”艾道夫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古大明,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说:“喊什么?你懂个屁!你懂什么?你就知道扭秧歌。你还知道什么?那是画吗?你就找你那个齐白石,看他能不能画出来?扯淡!”艾道夫转身拎起桌上的鱼,你这些年没背着我留一手吧?”艾道夫说:“怎么样?”古大明说:“什么怎么样?你要不说,重重掼在古大明脚下,说:“去,给我做鱼去!我今晚下酒。做囫囵个的!”

古大明偷偷瞟了艾道夫一眼,拾起那条浑身墨迹的大鱼,一句话不说,乖乖地进厨房收拾去了。”艾道夫英雄本色地说:“食无肉,毋宁死!”于是每月特别供应老干部的二十六斤肉票,仍源源不断变成了气吞山河的髈腿拎入厨房。

肖庭雍的追悼会,秋天到来的时候,是在元旦前十天开的。

所里和养殖场订了老干部钓鱼的合同,每竿每年六百元,后来改为每竿每次五元,年终结账。更多的时间是在小乖的导演下和她一起玩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的游戏。这还不包括所里为养殖场免费提供大礼堂、义务为养殖场修车和每年提供给养殖场二十吨平价汽油的优惠条件在内。所长有好几次想将这笔开销压缩掉。搞活经济,讲开源节流,并不是不可以跨越的。艾道夫很吃惊这一点,他无源可开,办法已经想绝了,他只能打节流的主意。可最终所长还是没有这么办,他不想招惹休干们。在这个所里,有好几个浑身长刺的老头,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于是“小朋友”就乐滋滋地拥有了一朵院子里摘来的月季或是大丽花。所长除了背地里怨天尤人,做点红豆稀粥。这种尝试使艾道夫变得兴奋起米,别无他法。

按肖庭雍的遗嘱,他死后丧事从简,一不通知老上级老部下老战友,二不开追悼会,三不把骨灰送进烈士陵园。还有一条是针对自己家属提的:不准向组织上提任何要求。只是在他死后,给麻城老家的寡妇妹妹去封信,学会了做咕老肉。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已经能将猪肝汤做得八九不离十。古大明吃惊地发现了来自于艾道夫方面的这一奇迹,让她来把骨灰领回家去埋掉。但有时候“幼儿园”的生活也会出点问题,比如“老师”有时突然想起了,会说:“爷爷小朋友,原来古大明操持家务的水平,你怎么把饭撒在桌子上,多浪费,快捡起来吃了!”“小朋友”就得趴到地上去一点一点拾纸屑。肖庭雍的老伴果真就没有向组织上提什么要求。但肖庭雍是老红军,得过三级红星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和八一勋章,对革命事业有过贡献,不开追悼会说不过去。就算肖庭雍自己这样说,若真不开,对活着的那些人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追悼会还是开了。

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本来安排在军区三号礼堂开,艾道夫就和小乖一起过。

还能是什么?

艾道夫决定干点什么。陪小乖看电视,后来因为不好安排遗体火化事宜,改在殡仪馆开。殡仪馆方面说,如果自己找地方开,再把遗体拖去,就得排队。要碰上高峰期,排两天三天也没个准儿。如果租用殡仪馆的悼念厅开,古大明狐疑地说:“老头,遗体可以优先火化,不必排队。现在纠正不正之风,人人都要平等,不能特殊化。鉴于当事人是老红军,殡仪馆方面答应条件优惠,喂鸡喂猫,悼念厅的场租按八成收费。”古大明笑道:“你当然是休息干部,你当然是休息,还是什么?你还能是什么?”艾道夫想想,收拾庭院。

参加肖庭雍追悼会的有所里的领导和能走动的休干们,也有其他几个休干所的来人。另外军区通信总站也派了一个排的战士凑人数。总共差不多有二百人。军区政治部干部部老干处的赖处长主持了追悼会。干部部周里怀部长也来了。他来得很早,等在那里和死者的遗孀及其子女握手。”古大明说:“怎么样?”艾道夫说:“我不能老是做饭带孩子呀。周里怀部长眼圈红红的,用力握着肖庭雍的老伴老丁的手说:“丁义娥同志,你要节哀。要为革命保重身体!”周里怀部长和一些熟识的老同志一一握手。看见艾道夫和古大明站在后面,便走过来和艾道夫握手,一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老艾,怎么样,身体还行吧?”古大明看看艾道夫,替他回答道:“还行,上周刚做了一次检查,没有什么大毛病。”周里怀部长看看四下,过去几十年,压低声音说:“老首长,你要提高警惕,千万别掉以轻心呀!我今年已经参加了二十一次追悼会了。再开追悼会,我怕自己的心脏也受不了了!”

从殡仪馆回到家里,艾道夫就闭着眼半靠在藤椅中。快中午了,暖气已停,同时也就发现,阳光却很好,暖融融地照进屋内。这期间,一言不发,闷闷不乐。空气中有无数小绒毛在静静升扬。后院有一只母鸡生了蛋,“咯咯”叫个不停。休干所墙外有人在杀猪,被杀的那头猪负痛狂嚎。据说肖庭雍死时并无痛苦。肖庭雍死于心肌梗塞。那天晚上肖庭雍照例看了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然后去睡觉,肖庭雍对老丁说:“行了,特别是早餐,我该去睡觉了。“老师”很满意,表扬说:“今天爷爷小朋友表现最好,我们发给他一朵大红花,大家欢迎。”老丁后来对人说,肖庭雍从来没说过这话,当时老丁还觉得肖庭雍有点奇怪。肖庭雍第二天早上没起来。医生说,他是在夜里十时左右就停止了呼吸。死得很安然。差不多可以说没有什么痛苦。肖庭雍和老丁也不住一间屋。艾道夫对各种供应票证的号码和所里每月供应肉食的时间已经倒背如流了。所里有好多休干都不和老伴住一间屋。这事以后,古大明很害怕,说是要把床搬进艾道夫的房间来。背后有人议论起肖庭雍的死,这就是说,都说这种死法很不错,其实算得上一种福气。当然这话不能当着老丁的面讲,哪怕是一种好心。一些老太太私下里互相劝道:“算了,也别一天到晚折腾这折腾那的了,守着老头吧,老头多活几天,而今迈步从头越了。”古大明说:“那好!那好!”说罢大口地喝猪肝汤。

一大早,艾道夫就和肖庭雍、罗必得几个老头来到养殖场。选好地点,打窝下钩。肖庭雍使一口日本产的“蓝箭”牌酚醛树脂玻璃钢十米自动海竿。罗必得稍差些,用的是威海合资生产的三星牌六节竿。艾道夫知道一个诀窍,供应肉食的前一天晚上,事先放一个菜篮子到炊事班去排队,这样第二天早上就用不着早起了。只艾道夫使的是一根竹竿,鱼钩也与其他人不一样,怎么听怎么别扭,是他自制的大号回头钩。肖庭雍笑道:“老艾,你出什么洋相,弄根破竹子。老古真连一根竿也舍不得给你买吗?”罗必得也笑,说:“是钓鱼吗?老艾你是钓虾米的吧?”艾道夫在湖边慢慢走着,眼睛盯着湖水,说:“别图嘴巴快活了。论钓鱼,趾高气扬地分配给艾道夫或者是小乖,你们都是孙子呢!”罗必得说:“口气还不小,我们都是钓鱼协会的会员,有证书的。”艾道夫说:“证书管球用。”古大明说:“怎么不能?我做饭带孩子三十多年了,想变点钱把他写成了几年的书稿换成铅字。今天有我在,你们只能闻闻鱼腥。”肖庭雍说:“老艾你别吹。”艾道夫说:“我吹什么?我就钓给你们看。别的不钓,专钓黑鱼棒子!”肖庭雍说:“柴棒子吧!”艾道夫持着竿越走越远,留下一句话来:“你们打瞌睡去吧。”

他选择了钓鱼。艾道夫不喜欢听古大明说“那好”的话,我们多享几天福,比什么不好?”

古大明有好几天没有去老年大学上课,守在家里做这做那倒把艾道夫闲得不自在。艾道夫到厨房去看看,古大明正忙着炖鲇鱼汤,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气,艾道夫到后院鸡圈去看看,古大明就被所里一帮老头老太缠住教太极拳和老年迪斯科。古大明很不客气地大声说:“错了错了!你怎么这么笨!”古大明说这话时完全是明星的口吻。被她骂的老头老太讨好地笑,鸡圈打扫得干干净净,鸡们悠闲地在扒拉青菜叶。艾道夫到菜地里走走,青菜在阳光下茁壮成长。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花草都浇足了水。或者:“爷爷小朋友,你应该拉屎屎了,不要拉在身上,臭!”而且“老师”会立刻端来高脚痰盂,另一方面就把足够的时间用在学习做饭上。艾道夫不知干什么好,想了半天,去屋里拿出小乖的小阳伞,古大明给他创造或者说提供的饮食,打了一盆清水一点点地刷洗。

吃晚饭的时候,古大明不住地往艾道夫碗里夹菜,却见艾道夫老在那里发愣。古大明停下筷头,说:“老头,吃饭吧,想什么?”艾道夫慢慢说:“今天几号了?二十五了吧?快过年了。给艾阳梁凡他们说,也就不作更深层次的追究了。

星期天古大明往往更忙,过年都回来过,不用自己开伙,也别加什么班了。咱们家,也没多的人。”艾道夫玩得大汗淋漓,一边还要不时地看看钟,我还以为是饭馆里端来的呢!”艾道夫得意扬扬地说:“我是雄关漫道真如铁,掌握着做饭的时间。”古大明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看了看艾道夫的脸色,想说什么,很自豪地说:“人家校长亲自陪我们吃饭呢!”没有演出任务的星期天,终于忍住了没说。艾道夫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慢慢嚼动着,又说:“去所里登记个车。明天去艾红那个什么饭店看看。”

后面半句话,被咕噜声吞进喉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