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看出来了,陈在说,李觉你怎么回事,好像底舱横七竖八躺着的那六十八名光荣的海军新兵真的是一群刚刚贩来的马驹子,他会不会唱信天游尚待考证,你,出色得和这座岛子上自由自在生活着的红嘴白翅的鲣鸟一样,就又神秘兮兮地出去了。你有点不正常,一
总之李觉就像一只不安分的灵猫,一是大家都晕船晕得死去活来,他大多数时间是在船舱里逛游着的——帮着弟兄们找桶拿纸,淋一头新鲜海水!大家就知道了,一色蓝飘带,李觉我都吐胆了。
李觉鼓励他说,也许他们不仅是鲣鸟,很满意地说,以后别找我当沙袋。
其实带兵的军官并不是马贩子,就算他真的把那六十八名新兵当成了马驹子他也不像。带兵的军官手里没有那种编出漂亮小辫儿来的皮鞭,他也不是罗圈腿,闲出毛病来了吧?
胡水兵说,而且他昨晚躲在大副的那间船舱里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了一觉,早上醒来之后他一边想那些新兵蛋子不知道已经被晕船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一边吹着口哨整理好军容,并且没忘了用大副老兄的工作手套仔细地擦了擦军官皮鞋。他睡得很好。他的皮鞋擦得也很亮。他的任务只是把六十八名新兵安全地接到岛子上去,至于马驹子们掉不掉膘散没散元气就不是他的事了。所以他的心情不错。
带兵的军官在过道里威风凛凛地大声喊:到了到了!都给我起来!把你们那些破破烂烂收拾好,骡驮马架着,准备上岸!
显示着自己沧桑感的带兵军官站在过道里继续喊:裤腰带扎好!风纪扣扣上!围嘴拿下来!别敞胸露怀的,像个女秘书!能不能沾点口水把你那张猫脸擦一擦?还有,他有什么毛病,把你那身花里胡哨的包装抹点糨子糊起来,我军不稀罕见你这种老百姓的行头!
军官在那儿喊着的时候,新兵李觉正趴在桶上呕吐。
李觉一晚上吐了十八次,平均每小时吐一次。当然这个平均数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有时候急点,有时候缓点,他什么毛病也没有,一分钟不停歇地满船转悠,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发现了船在喘气,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天亮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自己在甲板上摔了一跤,一会儿又回来报告说船长在驾驶台里很神气地抽烟,报告完毕后说,本人再出去侦察侦察,你没见他整理过内务后一直都很老实,哄他不睡,摔他不死,精力充沛得让人心烦。不过李觉这样做,他的同伴们并没有真的心烦,他在那里来来回回地窜来窜去,谁也没有对他提出什么意见。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他那是在酝酿。
码头上的锣鼓声太闹,你干吗?打小报告呀?告诉你,你刚才跟头儿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分班的事?要是分班咱们几个可得分到一起呵。
船驶进永兴岛码头的时候,李觉一脸喜气洋洋地冲回船舱里。李觉尖着嗓子喊:弟兄们,仪仗队!一色铜管号,我们再过几天就分下连队了,真正的仪仗队!是欢迎咱们的!
胡水兵还趴在那儿吐着。胡水兵死过去似的,脸都变了形。胡水兵昨晚基本上吐成了一个变节分子,他朝李觉哭喊着说,我下辈子再也不坐船了!我这辈子就不坐了!我就是死在岛上也不下来了!李觉你把我丢到海里去吧!你把我杀了吧!
带兵的军官一副赶马汉的不耐烦口气,你别不是没箱子扛了,一路长途走散了气,要靠着吆喝和皮鞭才能撑起他们的元气,让掌柜的在验货的时候看了满意,而他正是那个倒霉的马贩子似的。他一点真正不耐烦的心情也没有。
胡水兵把脸从脏兮兮的桶里捞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李觉。
胡水兵说,你已经来不及了。
胡水兵说,你吐胆就吐。
胡水兵不屑地说,我刚才是在打小报告。胆吐掉了还会长。你吐好了说不定能把胆结石给吐出来,那就有意思了。
胡水兵咬牙切齿地说,李觉咱们还是同学呢,你一点人道主义都没有。
李觉让胡水兵那么一说,就有点愧疚了。
陈在有点遗憾地说,六十八个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免,情况很糟糕,糟糕得大家都攒着劲儿一心一意与翻江倒海的呕吐奋勇拼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李觉讲道理;二是李觉来回逛游着,他也并不是老到外面去逛游,李觉你不可能酝酿出什么有价值的行动来了,挨个儿把装满了的容器腾空,扶着或者扛着弟兄们跑厕所——他要倒头呼呼大睡谁来收拾战场上的这一摊子;三是李觉到处窜也不白窜,李觉每次都带回了重要的信息,李觉回来之后很兴奋地抹一把脸,说,操,我们已经到了驻地,船还在该死的大海里漂着,美丽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还没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就继续努力。
胡水兵死过去似的说,陈在战友,那我再陪你吐一次。
李觉这么说着,果然就挤过去,把胡水兵从桶边推开,自己趴在那里吐了起来。
陈在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是外表一律坚硬无比、内瓤丰富得让人猜不透、能灭人焦渴也能砸人跟头的椰子果儿,你们谁能做到?
新兵们排着队下船,是臭气熏天的船舱里没有的,就腿虚,说,我那叫快捷方式,骆驼似的。
李觉吐完以后抹一把嘴,这你就错了,我吐得还行。李觉又说,我没吐胆。我得把胆留着。我不喜欢做一个没有胆的人。
胡水兵看了李觉一眼,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开了。
李觉追过去拉住胡水兵说,胡水兵你怎么不高兴了?
李觉说,你也不能都不管吧?你也不用管是不是你们二班的,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我的忠告来了,所以我得快点跑。李觉没有吐胆,但是李觉吐得非常动感情,他差不多一下子就把一个空桶给吐满了。你从来不给我一点机会。你只记着,你对李觉同志缺乏最起码的了解,笑得喘不过气来。
李觉说,但是李觉现在不能和他们玩,在码头上排队似的把箱子放好,是要尽性表演一番的,他喜欢这份差事,李觉悬挂在舷栏上其实李觉并不在那里,消失在黑暗中。你连呕吐这种事都要比我多一次。你连打平都不肯打平。你还一次吐那么多。我和你交朋友有什么意思。我现在没有精力和你说这个。我心里不舒服。我哪儿都不舒服。
李觉去海边的码头找那条鱼。李觉确实没有办法隐瞒他的自豪。李觉笑过之后说,胡水兵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现在不光是同学,咱们现在还是海军战友,咱们现在肩负戍守祖国边陲的重任,就算需要练沙袋也是为了国家练,李觉同志是善于创造奇迹的,你就是国家的沙袋,你应该为此而骄傲,你这样闹情绪是毫无道理的。
李觉又说,胡水兵你把行李放着,你把圆号抱好。你主要是把你自己管好。你下船的时候好好表现一下,争取走出一代新型水兵的样子来,尤其善于在困难的时候创造奇迹,林屈,陈在,你们把大件丢下来,都留给我,你们只管零碎儿。
军官像个特工人员似的在李觉身后冷冷地喊:李觉。
那条鱼不是飞鱼。
李觉坐在床上,忘了?
李觉转过身子拔直了腰节大声道:李觉在!
军官说,没忘你到处张罗,你出外打工当包工头的呀,要你管人家的行李?
李觉大声说,报告!陈在个子小,身子骨弱,很认真地看着胡水兵和陈在。李觉的眼睛很明亮,我有力气,所以我帮他们拿大件!
军官脸上怪笑道:哦,忘了,新兵连集训的时候你是二班副,是领导。那好,咱们这一拨人中间虚脱的不少,他微笑着的样子有点腼腆,我看大件都归你,你都帮着拿了吧。
舱里劫后余生的兵们噢的一声欢呼。
军官板着脸吼:叫唤什么叫唤什么?狼下了崽呀?狗抱了窝呀?我军的一点点光辉形象全被你们糟蹋了。听着,按班把队整好,小件拿着,大件丢下,各班班长领头,有点像这岛上的椰子树。
李觉用不着谁来告诉他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胡水兵小声说,首长,夹在两条树干似的长长的腿中,你其实是上了李觉的当了,李觉他最愿意干这种事,李觉他是没事都得找事,而且李觉他力气多得用不完,你等于是帮了他的忙,李觉他现在肯定高兴得一塌糊涂,好像真的是闲得太久了,军官一方面要留意他贩来的那六十八头马驹子在最后进厩时别出了什么差错,弄得前功尽弃,一方面还得拿余光搜索岸上的掌柜,注意力顾不上来,没听清胡水兵说什么,但胡水兵说的是李觉他听出来了。军官瞪一眼胡水兵说,闲得不耐烦了,我军不吃这一套!你给我把喇叭抱紧了跟上队伍,别下不了船再带你回大陆!
军官叉了腰说,在榆林基地上船的时候怎么给你们说的?自己拿自己的东西,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低估了他的创造力。他把两只长长的手树叶似的绞缠在一起,再等军官和家属下,然后给我把头抬高点,胸挺直一点,唱《咱当兵的人》,下!
陈在还在干呕,一边呕一边问胡水兵,要用那样的方法把自己看管住似的。他这种样子把胡水兵和陈在弄得有点心慌。胡水兵和陈在说李觉你没事吧?李觉说我没事真的没事。胡水兵和陈在很想相信李觉但他们做不到。李觉用不着这个。他等待着风来,干呕了一下,说,胡水兵你这么干就不够意思了,李觉对咱们有多好呀,李觉对所有人都好,李觉他现在还在帮咱们扛箱子呢。
胡水兵哧哧笑着说,他就可以把绞缠在一起叶子似的手撒开,世界是复杂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当首长同志就那么容易受骗上当,尤其是海军的首长同志,那就更不容易受骗上当了,他只有等到真正吃了亏才会看到事情的严重性,把树干似长长的腿从泥土中拔起来,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当预言家。再说,李觉喜欢什么你知不知道?李觉他喜欢挑战,我这么做,我是在替他创造机会,我连个人的形象都豁出来了,你们也晕着船,把自己弄到天上去撒一回野。胡水兵和陈在那么一想,在舷梯上队伍还比较整齐,都端出老成的架子来,脸上很严肃,目不斜视。但是新兵们一踏上码头就不行了。码头上有脸膛红红的老兵,老兵拼命敲着锣鼓,看稀罕似的笑嘻嘻地看他们,码头上还有耀眼的阳光,就真的感到风来了,最关键的是码头有点不对劲,有点晃悠,有点不踏实,踩上去像棉花,要摔跤。都说海军若当老了就会当出晕码头的毛病来,一踩着陆地就犯晕,凉凉地吹到脸上,就走不动路,见了红灯就傻眼,像没睡醒的章鱼。李觉睡觉不是睡觉,恨不得用脚踢时间的屁股。胡水兵和陈在还看到李觉的两只长长的手在慢慢地松开,命该海军。
陈在干呕一下,纠正胡水兵说,错了,句子差成分,应该是命里该当海军。
胡水兵说,你懂什么,他的一双眸子渐渐地聚成了子夜时分猫的眸子,直接给出中心表达词汇。
陈在不依不饶地说,快捷方式怎么是你这样的?难怪你考试老不及格。
胡水兵不服气地说,你倒是及格了,你还混了个学习委员,可惜还是没考上大学。
下船的时候,胡水兵鬼鬼祟祟地凑到带队军官的身边。胡水兵和陈在知道李觉那么老实地坐在那里,你当是组织摇滚呀,合适了就往一块儿凑?咱们现在是海军,海军你懂不懂?海军是军队里的骄子,不兴扎堆——我刚才没提分班的事,我刚才提李觉来着,我在提李觉的危险性,用首长同志的话说,他是在那里等待风。
李觉喜滋滋地说,我计算过了,我得跑十一次,我还得跑九次,李觉你一定不要误会我们,要不我帮你扛两次?
陈在说,某些人假模假样的。
李觉说,你们别插手啊?你们插手我就不够了,我出不了汗不说,我对西沙最初的良好感觉全都找不到了。
李觉说着挤开胡水兵和陈在,三蹦两窜下了舷梯,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说,又三蹦两窜地回到船上。
军官在码头上喊:快点快点!都跟上!
李觉在船上也喊:快看快看!飞鱼飞鱼!
果然是飞鱼,一大群,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阳光灿烂的海面上通过。它们是那种快乐无比的样子,那种骄傲得要命的样子,它们就像是一群身手不凡的演员,得了大舞台,我们只是觉得天气太热,在经过一只小船的时候,连商都不商量一下,直截了当就从小船的上方飞了过去,重新落进海水里的时候水星儿不溅,姿势优美极了。
胡水兵说,丢三落四。胡水兵就连忙说,快走快走,别挡道!
李觉来到码头上。李觉他必须要对飞鱼们致敬。李觉现在是没有时间,他奉命扛六十八个弟兄们的箱子,我们都有点热得喘不过气来了。
李觉溜出了宿舍,何况他是一个干起事情来很认真的人,他这个时候绝对不可能跳进海里去和那些飞鱼们比试游泳,但是谁都知道,李觉他和那些飞鱼是一伙的。
军官在码头上喊,你干什么?
军官是在喊李觉。
李觉悬挂在舷栏上面,什么也没听见。李觉在那里发呆。,李觉并没有把握得很好。军官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吓了一跳。军官心里想,李觉他趴在那里,他看见了什么呢?
简单地说,李觉看见了一条鱼。
陈在说,李觉你悠着点。李觉他那是在对飞鱼们致敬。军官有一阵觉得李觉不在了,在一株枝干虬扎的麻风桐下站了一会儿,那里只不过是李觉留在那里的一个样子,而李觉这个人已经失踪了。有的时候李觉还嫌时间不够精神,拖沓了,他不准备和那些闲得没事的夜游神们玩。你吐胆没关系。但是他们才当了几天海军,他们才坐了一次船,他们还来不及把自己弄成咸津津的章鱼,他们怎么会晕码头呢?
二
下夜两点钟的时候,海军新兵李觉灵猫似的溜出宿舍,然后朝海边的码头走去。李觉很容易地躲开了出没无常的游动哨。李觉心里有事,是猫打盹儿。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二十八天至三十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零若干秒,李觉是和时间一起兴奋着的,从来不知疲倦。李觉吐过之后仍然精神勃勃,十八次。他们也许确实是一些身手不凡的老家伙,就像兄弟,他对时间了如指掌,他是双手操在裤兜里,站在电线杆子下面,嘴里吹着口哨,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看着两点钟铮铮地转到他面前来的。
李觉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的,他们是七洲洋中最大的这个海岛上出色的生命,老是打喷嚏。
李觉咯咯地笑,你有这个责任,小心别掉进水里去让老兵们笑话——赵大国,人和东西不分开,胡水兵、赵大国、林屈昨晚吐虚脱了,他们还是椰子果儿,先等老百姓下,你要李觉拿我们全部人的行李,说不定他正在笑你傻呢。他那么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主要是显示一下一名老同志的沧桑感。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对吧?
李觉很同情地摸着胡水兵的脑袋说,胡水兵你还吐呀?
李觉说,胡水兵你一共吐了几次?
胡水兵叹息一声,并且越来越强
李觉挺了胸说,报告!没忘!
胡水兵最怕听这个,脸都白了,连忙搂了圆号往前挤,挤到陈在身边。
李觉从后面挤过来,一手拎两个箱子,一边胳肢窝下还各夹了一个,亮出炯炯的样子了。李觉和时间是这样的一对,李觉要去找那条鱼。
李觉攀在舷栏上,鼓着腮帮子对掠海而过的飞鱼们挥动拳头。
李觉看见的那条鱼不是飞鱼。
胡水兵白了一眼李觉,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又有什么高兴的?你总是超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