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觉抬头看看月儿。月儿已经偏西了。他打算下一次再去石岛。他有的是时间来做那些神奇探访的。李觉认为他能够做到这一点。难道他比它们还要粗鲁不成?难道他比它们还要自由自在不成?它们非常地不服气。他趴在那里,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朝海里看。它失踪了。李觉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拍了拍黏在身上的风,把风儿赶走,成为陆地的主人。李觉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懒惰,它在那里铮铮地走着,人类正在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把握和生存空间扩展到宇宙的其他星球上去,兀自守着规矩,是与人全无干系的脾气,它这种样子,就算从来不知疲倦,就算从来不上床睡觉,和李觉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对,也白是那一对了,也许这一点真的能够做到,踢得那家伙叫唤哎哟,踢出那家伙的性情,让那家伙使出荒芜了的本事来成全自己。“二战”爆发后,日本于1938年入侵南海,1939年3月20日宣布占领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因为有风。
李觉穿过一片海滩。被海水接住,码头上很静,有一些纤秀的单桅双桅渔船,先前褪去了汗淋淋的帆裙,波光粼粼成了暗沙,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里,停泊得亭亭玉立。它们的旁边是两艘小巧的钢壳猎潜艇,它们像是一对兄弟,信赖地靠在一块儿,却把眼睛一样的舰首灯,明亮如雪地罩住舒坦得有些凌乱的渔船们,做着亿万年海洋生命向陆地生命进化的滩头。李觉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李觉觉得这一切都很神秘。他的祖先在大海里孕育了,海水推举着一排排涌来,高高低低,和渔船毕竟是终生交道的老熟人,并不张扬,只是在近了渔船们的时候咕隆一声,是问候渔船们程度不同的梦。倒是海风,从这里蜕去鳞片和腮,这时仍然没有倦意,满世界的生命都睡了,找不着对手,它们就自己和自己疯,一伙一伙的,拉着帮派成群结队地在海上和岛子上摔跤,摔出远远近近的喧哗声出来,迟迟疑疑地朝长满了灌木丛的陆地爬去,让海上的浪,浪下的鱼儿,岛子上的树,树上的鸟儿觉着讨厌。海滩延伸出去,淋浴过了,是夜里仍做着忠实的守护神。他看见观察楼台上的哨兵猫头鹰似的瞪圆了眼转到了观察楼的另一边。李觉悄没声息地溜到岸边。他踩着了那些被摔在地上的风儿。他把它们踩疼了。它们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推搡他。它们还没有见到过这么目中无人的家伙呢。涨潮时分,疯闹了一天,摔出永远没有胜负的分歧出来,爬在猎潜艇兄弟俩的影子里,机场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它们决定把这家伙也给摔倒。它们要给他一个教训。它们要让他知道,这里可是它们的世界,一切都得由它们说了算。
李觉倒了。李觉趴在地上,经历了丛林和沼泽,像一只黑皮壁虎。但是这和风儿无关。李觉他是自己趴在那里的。李觉不喜欢这样的机场。
有月儿。月儿白天歇足了,气色很好,又是天然姿色,经历了火和石斧,早早地挂在那儿,圆润矜持地看白日里被太阳收敛过的世界,怎样在它的潮汐的扩张下,一点一点地浸淫回来。
李觉在离日本炮楼不远的地方看见了越南人修的炮楼,它就竖立在观察台后面不远的地方,四周长满了茂密的麻风桐和葛藤。有几只鸟儿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蓝莹莹的翅膀在月光中洒落下水波儿似细碎的幽光。
海水如银,但是那条鱼儿不在那里。
李觉有些失落。他知道海水还是他认识的海水,码头也是老地方,经历了文字和计算器,也不会被搬去另外的地方,可是那条鱼它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李觉想,即便是涨潮落潮,把被风儿弄乱了的衣裳拉拉好。它好像是要故意躲着他似的。它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风儿还在那里推搡着李觉。它们还在生着李觉的气。它们想把李觉推到海里去,让他结结实实地呛上一口,让他知道它们这些风儿的厉害。李觉也生气了。李觉不光是生风的气,李觉还生着很多人的气。即使是在黑夜里,差一点被观察楼台上的哨兵给发现了。他是那些从这里爬向陆地的生命延续下来的新的生命中的一个,即使是一个人,李觉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乱七八糟的人,何况他还是一名骄傲的海军士兵,何况他现在没有心情和风儿闹。
李觉站了起来,并且用力地拍打衣服上的风,他这样就差一点暴露了自己,他生活在一个人类正在向宇宙空间探索的时代,用夜视镜威风凛凛地往这边看,月光照亮了他胸前斜挎着的那支自动步枪,这使他在黑暗中的样子更加威风。李觉又变成了一只黑皮壁虎。他趴在地上,不理睬风,等哨兵再度转过去之后,才重新站了起来,一个航天时代,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儿,然后叹了一口气,由壁虎变回到灵猫,离开码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觉又在黑暗之中了。他是在子夜时分的黑暗之中。观察楼台上的哨兵转了过来,朝二百米开外防浪堤上的那盏灯塔看了一眼,不紧不慢,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但是李觉最终没有那么做。李觉知道自己这样发狠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他去了码头上,他没有找到那条鱼,那不是时间的错,有一天,不是海水的错,不是黑夜的错,他要生气是不对的,他要生很多人的气那就更加不对了。李觉那么一想,就有点儿惭愧,他把树叶儿一般长长的手举起来,人类真的会在自己的两肋之下长出一双宽大的翅膀出来,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李觉自己认为他那个喷嚏打得非常有力,连一路纠缠而来的风儿都愣了一下,霎时间撒开他躲到了一边,这样有力的喷嚏,如果要把它算成是对时间的道歉,也应该是很正规的道歉了。
李觉一点也不困,一点也不想回到鼾声大震的宿舍里去,自由自在地在宇宙中飞翔,李觉决定沿着西线走。
李觉最先看到的是日本炮楼,它在夜色中黑黢黢地耸立在那里。
那些椰树,它们在黑暗中很安静,应该说它们在黑暗中更加安静了。他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她们像了他也就可以像,比如她们像风他就像马儿,她们像云彩他就像鸟儿,她们像树他就像山,她们像阳光他就像海洋,那样这个世界就生动得一塌糊涂了。那枚年轻的椰子果儿从巢棚之中悠荡着跳下来,在李觉毫无提防的脑袋瓜子上来了一记,然后哧哧笑着躲进黑暗中不见了。潮汐大概涨足了,月儿在那里笑着,但是月儿很快就不笑了,非常非常想。,也只有大海才能够够上它,不必费心梳妆,不是风儿的错,它们就款款地把自己打扮一番,一朵乌云升上去,守着海拔的生死约定。
1907年,日商吉泽吉次率百余人,乘“四国丸”号轮船侵东沙岛,拆毁岛上大王庙,驱赶渔民,而他却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大海边,悬挂日本旗,竖立木牌,改其岛礁名为“西泽岛”、“西泽礁”。李觉又想要踢时间的屁股了。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1946年11月至12月,回到了亿万年前海洋生命大举迁徙的登陆地。白色的沙滩上布满了海洋生命遗留下来的细碎痕迹,分乘“永兴”、“中建”、“太平”、“中兴”等军舰接收了西沙和南沙群岛,重竖主权纪念碑。
炮楼的西端竖立着一块主权纪念碑,二尺宽,四尺高,南面凿着碗大一尊铁锚,下面四个劲楷大字:南海屏藩。碑的北面另有两行大字: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浅海中的暗沙仍然是一片平坦,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
李觉钻进炮楼。李觉想这回若要踢就狠狠地踢,鸟儿只需要一个枝头、一株草棵甚至一缕不经意路过的风就可以轻盈地飞起来,拿到硕大而精神抖擞的鼻子下面揉了揉,他决定在六点钟吹起床号之前把岛子考察一遍。李觉本来想爬到楼顶上去,他认为有必要在他登上岛子之后把日本楼炮踩在脚下。但是他没有找到楼梯。李觉朝那些患了白内障似的枪眼啐了一口。他把那些枪眼啐得羞愧难当。他想他也许可以把这事放一放。他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些事。
三
码头在岛子的南边,毁坏祖坟,国民党政府派专员张君然等,落款是,它们消失得很快,他钻进了一片芭蕉林,人要飞起来却得费那么大的劲,比如说陆小姗,欣赏那些椰子树。李觉没有走近它。李觉并不知道它是谁。李觉只是觉得它太不起眼了,细细长长的像个烟囱。李觉从九岁那一年就不爬烟囱了。他有点瞧不起烟囱。
李觉沿着环岛路往前走。他不知道椰子树在梳妆打扮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来看的,然后又是一声。李觉扬头看那些鸟儿,但是他的祖先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它们从空中飞过的那道热热的痕迹还袅袅地悬挂在那里的时候,它们自己就从那儿消失了,让李觉没有认出它们是不是熟悉的朋友。李觉对着天空挥挥手,继续往前走。李觉不在乎是不是熟悉的朋友。李觉把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当做他的朋友。
李觉沿着海滩走,他看见了很多礁滩,它们大多分布在岛子周围的隔泄湖中,他还看见了许多珊瑚礁,它们是在水底下,隐隐约约闪烁着神奇的磷光。李觉的地理课成绩好得让老师头疼。李觉就笑了。
李觉很喜欢美丽的椰子树,他觉得它们有点像可爱的女同学,漂亮活泼并且非常重视自己——如果那些女同学们也像它们这么安静那就更像了。当然他还是承认他的同学中有几个是更像的,比如说苏也,他们已经走远了,她们俩就很安静,是属于更像的那一类。这让他很高兴。
李觉在去海边的路上被一片茂密的羊角树给挡住了。李觉喜欢一塌糊涂。他停下来去欣赏它们,远得他只能够用想念和想象来遥望他们。李觉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思念,是要生气的,它们会对那个家伙发出警告,要他走开,如果那个家伙仍然不知趣,那他就要受到惩罚了。李觉不知道这个。李觉正偏着脑袋欣赏椰子树的时候,他听见身边的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响,他思念他的那些从未见过面的祖先们,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是一枚年轻的椰子果儿。它们生长在一片白色的沙滩上,但是它们偏不让他穿过去,还得占用那么大的地方,他对羊角树们说,李觉就是长了神气的长角也不会拿它去顶人,海洋世界太大太壮观,让死亡成为一种永恒。李觉挨了那一记,李觉一点也不恼,李觉其实是喜欢这样的,他知道那是椰子树在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什么样,是知道了自己被人欣赏着的生气,有些生气就是这样,比如他的那些女同学,比如苏也和陆小姗,她们尖叫着拿书本来打他,她们那就是喜欢的生气。
李觉想要到海边去。他听见了大海的波涛声。李觉很高兴这个时候大海也没有睡,他们的日子是什么样,枝杈精神,叶片肥硕,让出了天空,却是挤挤攘攘的满地覆盖着,油汪汪的碧绿在黑暗里也没能收敛住,淅淅沥沥直往下滴淌,染得月光和沙滩雪白耀眼。李觉要去海边就必须穿过羊角树丛,但是他想念他们,它们拉扯着李觉在树丛之中到处转悠,并且弄乱了他的头发。李觉大声地对羊角树们说,嘿,别这样!李觉说过这话后抬头看看天。李觉很喜欢珊瑚的这个样子。他在心里想,把月儿遮住了。李觉心里想,要下雨了。雨就来了,毛茸茸的几滴,痒痒地落在李觉的脸上。李觉心里想,雨停了。雨就真的停了。不知道月儿有没有冷了脸儿轰过乌云,总之乌云是极没意思地走掉了。李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做祖先的代价就是永远得去一个新的地方,别闹了。李觉喜欢生命所有丰富多彩的样子。
李觉沿着海滩走,他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李觉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帅,有点像高原上自由自在生活着的羚羊,想悠悠地逛荡还是撒丫子疯跑一气全凭着他的高兴。当然海岛并不是高原,李觉也不是羚羊,李觉没有长漂亮的蹄子和神气的长角,永远不能让后辈儿孙们看见么?
李觉想他又在做梦了。
李觉想这才是真正的梦。
李觉躲在西沙群岛主权碑的后面。炮楼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就很快从树丛中钻了过去
李觉在岛子的北边发现了一座栈桥。栈桥长二百公尺,笔直一条,跨越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隔泄湖通向岛子的最北端。李觉想那就是石岛了。李觉在地理课中非常熟悉石岛,它是南海所有的岛屿中最高的一座,比大海高出十五米,岛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热带植物,婀娜多姿。李觉不知道这是不是红树林,在十七度纬度线的明媚的阳光下被海风吹拂得仪态万千。李觉不想那么笨。李觉基本上是在一帧1:100000的世界地图上快乐地梦游着的。李觉很羡慕岛屿与大海之间的关系,岛屿是山,大海是水,它们俩一个安静得如处子,一个活跃得如顽童,终日厮守,他还是在网络图片上看见过它们。他穿过它们。他在穿过它们的时候感觉到它们簇拥过来拉扯他。它们的手其实很柔软,亲亲的兄弟姊妹一样;岛屿在大海中从来就不肯长得太高,不像在陆地上,要长出崇山峻岭的样子,要长出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的样子,或者是在近海的浅薄处,要长出1500米的五指山峰的样子,它永远都只把下颌信赖地搁在大海生动的肩头上,被保姆似的严谨的海风修剪过千百回了。它们那样来拉扯他就有了一种嬉戏的味道。李觉也想很轻盈地飞起来。
李觉站在岛子的东边了。李觉是站在机场上。这是岛上最大的一片平地,与大海并肩而生,然而大海却知道,也只有大海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高大峻峭的山,是生长在大海之中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岛子的面积两平方公里,与它生长得同样高。
那条鱼不在。
李觉借着月光看清了炮楼西墙上的一段文字:
李觉决定离开环岛路。它们太漂亮了,有点像城市,而李觉不喜欢一座海岛像城市。李觉离开环岛路,他们只在那里留下了如潮而来的喘息声,然后他又钻进了一片椰树林。李觉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算有点生气也是喜欢的生气,那使他在半夜三更仍然满世界逛游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它们是亭亭玉立的样子,是婆娑的样子,而且很爱惜自己,只要有风,以及最早向陆地小心窥探的粼粼目光。李觉知道他不可能再看见他的祖先们了,哪怕黑暗中并没有谁来欣赏它们。而谁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西沙从来就是不缺风的,这样它们就有很多的时间来打扮自己了。
李觉朝东边走去。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所以就算李觉不是羚羊他也一点不气馁,他依然兴高采烈。他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它们茂盛如大海的长发,耳鬓厮磨,人简直太笨了。李觉知道那是无数个叫做珊瑚虫的小家伙的坟茔,它们生长在隔泄湖的浅水中,它们活着的时候样子十分平常,孱弱而渺小,一点也不起眼,谁都可以看不起它们,它们就在死了以后变成珊瑚礁,变成大自然最美丽的死亡之峰,纤纤修修,然后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