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觉开始飞了。他把手臂伸展开,向前奔跑。他在嘴里模仿着飞翔的声音。他大声叫喊着,呜呜。风在后面用力推动他,使他真的有一种快要飞起来了的感觉。但是李觉并没有飞起来。李觉向前奔跑了大约有一千米,差不多有整个岛子的枝头和草棵的面积加起来那么长,足够一百万只鸟儿一起飞一次了,可是他却仍然站在陆地上。李觉不但仍然站在陆地上,他还差一点摔了一跤。李觉踉跄了几步,气喘吁吁地站住了,非常沮丧地颓落下翅膀来,把它们变成拳头,恨恨地朝天空挥了挥。李觉不是在挥天空,他那是在挥风。李觉认为他之所以没有能够飞起来,全都是因为风在那里瞎起哄。
李觉发狠地想,总有一回我会飞起来的,我飞起来之后就再也不降落到陆地上了,你们瞧着吧!
李觉他就是这么想的。
四
李觉的胃口很好,早餐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一个鸡蛋,两碗稀饭,一大碟咸菜。
李觉吃得呼呼啦啦的,酣畅淋漓。
胡水兵不行,胡水兵晕船的那股劲头还没有缓过来,闻着稀饭的味道就翻胃。胡水兵皱着眉头说,我受伤了,我这种情况恐怕得进医院。
李觉说,我觉得你这种情况根本不能吃鸡蛋。
胡水兵说,废话。
李觉很高兴地说,那我就帮你消灭了。李觉说着,从桌上拿了胡水兵的那个鸡蛋,敲碎壳剥开,一口塞进嘴里。
胡水兵恨得咬牙,说,李觉你最好是撑死。
陈在添稀饭的时候凑到李觉的身边小声说,李觉你昨晚去哪儿了?
李觉警觉地看陈在,说,你看见什么了?
陈在老实地说,看倒是没看见,昨天到新地方,我怕犯迷糊把床尿了,一夜没敢合眼,知道你天快亮才回来。
李觉把沥沥拉拉的汤勺举到陈在的鼻子底下说,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到处说,尤其不能告诉胡水兵,你告诉了他,十分钟后连岛上的蚂蚁都会知道了。
陈在点点头说,李觉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说出去你把我弄回海里去再颠一回。
李觉呵呵地笑着说,你不能再颠了,你再颠就颠成胡水兵了。
登岛仪式昨天中午一下船就举行了,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晕船晕得歪歪倒倒,晕码头晕得两腿发软,该激动的还是激动了一回。吃早饭的时候,值勤军官通知说早饭以后新兵回宿营地集合,首长要来看望大家。值勤军官这么一说食堂里的那些老兵就轰的一笑。胡水兵苍白着脸说,那些老家伙在笑。陈在不明白地说,他们干吗要笑?胡水兵说,这还不明白,老家伙把咱们当成幼儿园的人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新兵们还是很激动。新兵们激动的原因是因为这个首长不是一般的首长,是司令员和政委,是南海中这一大片海岛上军方的最高长官。新兵们还在榆林基地操正步时就听说过了许多有关司令员的传奇故事。司令员是老海军,七一一海战时他是舰长,拎着一支冲锋枪带着人跳过船帮,八二八海战时他率领一支混编舰队把狗日的撵得屁滚尿流,是南海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在这样的英雄手下当兵,新兵们就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兵了。
可是等到首长看望的时候,司令员却没有来,来的是政委。政委是个小个子,笑眯眯的,一脸书卷气,不像当兵的,倒像个教授。政委说起话来也像教授,有很多新名词,听得胡水兵直抽冷气。政委说司令员到基地开会去了,回来以后就来看望大家。胡水兵下来以后就幸灾乐祸地对陈在说,陈在你也不用惦记着考军校了,你看政委这样的水平,你就在岛子上跟着政委读研究生吧。
上午继续搞内务。连长说先收拾营房,再收拾自己。营房用不着花费多大的劲收拾,新兵们上岛之前就干净得像星级饭店一样,房后是树,房前是花,红喙白翅的鲣鸟一拨一拨地飞来,又一拨一拨地飞去,氧气充足得让人老想打喷嚏,就是有点潮湿,那是要年轻的身体一点点来烘干的,靠收拾是收拾不出来的。新兵们昨天下午已经收拾过一遍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收拾自己了。
收拾自己主要是写家信和剃头两样。写家信的意思是报平安,告诉家人自己终于到西沙了,是戍守在这里的一个真正的兵了,让家里人放心,并且说一些表决心的话,把自己鼓舞起来,当然,这个家人是广义上的家人,不光是指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还包括亲朋好友老同学,对象很丰富,所以每个兵要写的信都不止一封,至于信的内容是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要表达什么样的心情,那就是兵们自己的事情了,连长不管。
连长管兵们的头。新兵上岛之前在基地已经统一剃过头了,连长还要再统一一次。连长喜欢一致性,他要他的兵们的头看上去就像一根藤上长出来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南瓜,让他们沐浴更多更充足的阳光,在海岛上茁壮成长。而且,连长觉得剃头是了解他的兵最好的方式之一,他一边亲切地和兵们拉着家常,问问兵几岁了,什么籍,家里都有几口人,想家不想家,一边把兵的脑袋瓜子搂在怀里,按照自己的想法削出统一的尺寸来,这简直就是一幅美妙的爱兵图。连长在一棵木瓜树下放了一张凳子,摆好理发工具,把兵一个个叫来,用白布捆了,骑马蹲步式站稳,把剃头剪子举到空中咔嚓咔嚓空捏了几下,认定家伙好用了,然后就开始满怀欣喜地画他的画。
李觉整个上午都在那里忙碌着,一分钟也没有停下来。李觉忙得满头大汗,他把外衣脱了,只穿了一件背心。李觉先是打扫宿舍,然后打扫院落,然后洗衣服,然后写信,然后提着桶去拎水来浇花,然后就没有事情干了。
胡水兵在李觉忙碌着的时候一直操着手跟在李觉后面当评论员。李觉打扫宿舍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别那么兴师动众的,你小心把屋子震垮,你把屋子震垮了我们上野地里睡去呀?李觉打扫院落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轻点扫,你看你都把泥揭去半尺厚了,你存心让我们当半坡人是不是?李觉洗衣服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完全是在洗罪恶的历史似的,你用那么大的劲,你也不怕把衣服洗破。李觉写信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像是在做广告,你一个新兵有多少错误要坦白,洋洋万言一写七八封。李觉提桶给花浇水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那些花比你的年纪还大,你没生下来时它们就活得灿烂无比,它们是靠雨水活下来的,你那么浇还不把它们给浇死了。总之胡水兵就像一个心态不健康的美国警察。
陈在不满意胡水兵那种碎嘴子的样子,就在一旁说,胡水兵你烦人不烦人,你自己不干事,操着手像个巡视员一样,你臭袜子不洗,在船上吐得惨不忍睹的脏衣服不洗,指甲起码半尺长,今天早上起来连牙都不刷,五十公尺之外就能闻到你昨天晚餐吃的午餐肉罐头味,你只知道指手画脚地说别人,你哪里像一个光荣的海军战士。
胡水兵不以为然地说,你知道什么,光荣的海军战士恰恰就像我这种样子,我这叫适应环境,叫恶劣条件下的生存锻炼,叫处乱不惊,不像某些人那样,把很正常的事情弄得过于隆重,像是过盛大的节日似的,难怪那些老家伙们要笑话我们了。
陈在说,另外,你说老家伙也是不对的,人家是老同志,人家革命经历比咱们长,咱们应该尊重人家,你老家伙老家伙的叫,你起码的礼貌都不讲,成何体统?再说,人家老兵也就二十岁左右吧,人家也不是真的老了,你那么叫,你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胡水兵很惊讶地说,二十岁还不嫌老呀?你要多少岁才算老?二十五岁吗?天哪,那简直让人不能容忍!
陈在和胡水兵在那里争嘴的时候,李觉有一段时间有点迷茫,他茕茕孑立地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李觉的无所适从与陈在和胡水兵的争嘴无关,他是因为可以干的所有活都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干了,他得闲下来。李觉不能闲下来。李觉一闲下来就有点不知所措,就有点心慌,就有点傻,就有点伤感,像一只失去了森林的长尾黑叶猴。李觉在这种时候总是有一种枯萎掉的感觉,他会觉得生命被搁置起来了,如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被人从水里水淋淋地捞起来,用一块干净而华丽的绒布仔细地揩拭干,再小心翼翼地放进橱窗里,让别的不相干的人来参观。而时间正从遥远的身后足音跫跫地撵上来,咧开嘴朝它笑笑,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橱窗前走过,把它遗弃在那里。
李觉不喜欢这种感觉。李觉就到处找事来做。
李觉要帮赵大国洗衣服。赵大国不干。赵大国说,李觉我不是不体谅你,关键是我要让你帮我把衣服洗了,我就别想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了,我再怎么也不能因小失大,你说是吧?
李觉洗不到赵大国的衣服,就缠着林屈要帮他写信。林屈用身子捂住信纸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李觉说,我知道你能行,你能行我再帮帮你,咱们可以把速度加快点。林屈说,我不能加快,我还得酝酿。李觉说,我不用酝酿,我提笔就来。林屈说,李觉我这不是一般的写信,我是给女同学写信,你帮不上忙。李觉这一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李觉对此非常沮丧。
但是李觉并没有沮丧多久,他很快就找到事情做了。
通信员来通知连长去营部,说营长有事找。连长给一个兵剃头剃了一半,正黑白分明着。连长说,告诉营长,我把这个头处理完了就去。通信员说,营长说了,叫你马上去。连长就有些为难。李觉看见了,喜出望外地跑过去,说,连长,你去吧,这里我来。连长说,你能行?李觉说,不但能行,还很拿手,过去在学校里,我们球队的头全是我剃,出去踢比赛,不但赢球还赢头,那些女同学都觉得我们球队的头剃得棒,欣赏得要命,直冲我们吹口哨,散场后蜂拥而至,要我们往她们的漂亮裙子上签名,不信你问赵大国。连长说,行,那你就接着我的来,不用急,不用女同学欣赏,也不用签名,剃精神了就行。连长说着,褪了袖套,给李觉戴上,又给理发剪子上了一点油,咔嚓咔嚓空捏了几下,觉得满意了,交给李觉,这才扑打扑打衣服上的碎头发,放心地跟着通信员走了。
连长去营部,营长在那里等着,连长一去营长就问新兵的情况,然后又交代集训的事和下连队的事。事情牵涉到新兵,不免就有些细碎,平时干脆得像一块礁石的营长,今天拉拉杂杂的像个老太太,事情反反复复交代了三遍,末了还饶上一句:我可告诉你,如今的兵,和你我当年可不一样了,你我当年是一脑子糨糊,贴什么都能贴上,贴上就风吹雨淋揭不掉,如今的兵是一脑子星星,空中飞着舞着,按一个丢一群,按哪个都不好按,你得看管牢实了,别给我弄糟蹋一个。连长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里想,你说得轻巧,你看见过哪个糨糊把星星给粘牢实了的?何况那些脑瓜子一打开,就是满天的星星,让人怎么粘去?连长这么想,却不说,他不说一方面是表示对上级首长的尊重,如果有朝一日他当上了团长而营长还是营长那就另当别论了,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同意营长有关星星的说法,他是军校生,他也不是没有星星,他的星星也不比别人的少,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有办法对付那些星星。连长这么想着,不断地点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想法点头。
连长从营部出来,回到连里。连长回到连里之后吓了一大跳,他看见院落里冷冷森森一大片,全是小和尚似的青皮光头兵,他们像一大堆良种土豆似的四下里滚来滚去,洋溢着一种丰收后的喜悦,还有一大群先前被他收拾成标准南瓜的兵,由胡水兵和赵大国几个人指挥着排成队,等待李觉把他们重新收拾一次,收拾成土豆。而李觉则是这场大丰收的创造者,他耳朵后面夹着一把梳子,一手掐着一个兵的腮帮子,一手使着剃头推子,动作麻溜,飞快地在那个兵的头上深挖狠刨着,只几下,就把一个南瓜利利索索地刨成了一个光鉴可人的土豆。李觉很喜欢刨土豆的工作这是肯定的,他干得相当不错,并且十分卖力,他满身都是头发茬,脸上也粘满了头发,活像个毛人,他喜滋滋地干着刨土豆的活,一边干一边还吹着口哨,快乐无比。那些兵们很喜欢把自己变成土豆这也是肯定的,他们觉得土豆的样子才是他们的样子,才能让他们和别的什么蔬菜区分开来,才能让他们挺胸昂首扬眉吐气,才算得上真正的酷。他们的头全都是一些优秀极了的头,非常饱满,很适应一览无余,这一点在一旦他们变成土豆之后就更加的显示出来了。
连长目瞪口呆,有一阵他几乎被一股蔬菜的浓烈的芬芳熏得喘不过气来,差一点没晕过去。等到他喘过气来之后,他一撸帽子,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冲着那个快乐无比的、像个毛人的、吹着口哨的、正在卖力地创造着一大批良种土豆的人大声喊道:李觉!你给我停下来!
五
新兵连六十八名新兵最终全都变成了土豆,他们的脑袋异常光亮,一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他们在当天晚餐的时候凭着他们一色光亮的土豆头在老兵们面前赢得了满堂喝彩。那个时候夕阳正擦着椰树朝大海里落去,永兴岛上一片金碧辉煌,六十八名新兵排着队,唱着队列歌,昂首阔步走向食堂,因为他们漂亮的土豆头,他们的胸脯挺得很高,他们的歌唱得很响亮,他们唱道:
说句心里话我才不想家
家中的漂亮妈妈有一头美丽长发
说句心里话我还没有爱
只有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
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你不剃光头我不剃光头
谁来孝敬妈妈谁来讨好她
谁来讨好她
……
上岛一天半时间,连长第一次发现他的兵其实是很英俊、很精神、很有创造性的,他们的光头虽然有点标新立异,有点特立独行,有点打破常规,有点那个,但是他们毕竟显示出了一种全新的风貌。他已经狠狠地批评过光头事件的肇事者李觉了,并且将事情向上级作了汇报,当然在作汇报的时候他反复强调李觉做好事的主动精神,并把造成这桩事件的主要原因归结到自己头上。
连长恶狠狠地对李觉说,一寸二,一寸二你明不明白?你说你能行,你不但能行还挺拿手,你让女同学都欣赏得要命,你都让她们把花裙子拿出来签名了,结果你给我捅出这么大个娄子来!
李觉诚恳地说,下次我记住。
连长说,还敢有下次?你给我打住吧。
连长又笑嘻嘻地对营长说,其实营长你发现没有,光头更精神,特别是新兵。
营长说,你拉倒吧,你这话最好留着给司令员说去,让司令员下个命令,全岛驻军都来个精神头,到时候让人一看,说咱们水警区别的不行,椰子果产量高。
连长说,那是。
营长说,什么叫那是?你别给我那是那是的。我事先给你打过预防针吧?我说过星星的事了吧?我没说错吧?你得接受教育,吃一堑长一智,咱们是军队,你就是星星也得是军队的星星,也得在军队这块天空中眨巴眼儿,你要不是军队的星星,你要在别处眨巴眼儿,你就给我一边待着去,老话说了,我军不待见这个。好了,这事就这样吧,上面要问了,你就说这事是通过了我的。
连长说,什么事是通过了你的?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