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是整个肚子刀割火灼一般疼痛,直疼得橘红满床打滚叫娘。黄参来看过一次,急得直在屋里打转,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谈十五中教师宿舍楼工程承包合同时生病。也太不是时候。黄参很忙,不能久待,丢下两张钱,叫冷子帮忙买点水果。冷子说:“她这个样子,只怕喝水也要吐出来。她是要看医生!”黄参拉下脸说:“肚子痛看么医生,你当是公费医疗呀!”
冷子没办法,自己跑药店买了药来,喂橘红吃下。橘红仍然疼得打滚。冷子不能老守着橘红。冷子束手无策。冷子就去邮局拍电报。
橘红的爹赶来城里,一进屋就泪水汪汪地喊:“二丫,二丫你怎么啦?”橘红一见爹眼圈就红了。橘红平日最刚强,没少经历摔摔打打,习惯了,流泪的事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冷子天生软心肠,这时就借口去下面买汽水。
爹说:“二丫,二丫你怎么啦?"橘红撑起身子,强绽出一张笑脸,说:“我没事。爹你来做什么,这大老远的路。”爹说:“知道你病了,你娘放心不下,逼我来。”橘红说:“我娘好吗?哥好吗?三丫四丫五丫好吗?”爹说:“都好。”橘红说:“爹你坐吧。”爹就坐下了。
冷子下工时带回两份菜。老板说:“谈什么买?案上有配好的,你就火炒炒找个碗端回去。总是乡下来客了吧,用不着破费。”冷子谢过老板,去案上择了一份烧黄鳝鱼,一份皮蛋拌豆腐,仔细装好,欢欢喜喜往回赶。推开门,只见橘红一个人生生冷冷靠在床头发痴。冷子问:“橘红姐,我大伯呢?”橘红半天才醒过来,没精打采说:“走了。”冷子说:“怎么就走了?”橘红说:“不走怎么的。”冷子埋怨道:“我大伯也难得上一趟城。你陪他多聊聊,好些了,带他去风光处逛逛。才来就走,车船费也不值呢。”橘红没答话,只顾在那里发痴。冷子见她没精神,也就不再说什么,下楼去给橘红煮粥。橘红在身后喊:“冷子,我不吃饭。你替我弄点酒来!”
橘红的爹来过了。橘红的爹来过又走了。爹走时泪水涟涟对橘红说:“好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
二十
橘红简直就成了一个酒人儿。
橘红整天喝酒。病好后喝得更凶。天天喝,顿顿喝。不陪酒时也要自己去买酒来。橘红喝酒像喝汽水,一瓶下去不定解不解渴。连黄参也怕了,说:“橘红,你不能太猛。”橘红冷冰冰说:“好,那以后我一滴不沾。”黄参就不敢再说话。橘红不喝酒最苦的是黄参。
橘红常常烂醉而归。冷子若回得早还好,若回得晚了,就指不定是在院子里还是在楼梯上看见横倚斜歪睡死过去的橘红。那一时就有好一阵忙。替橘红宽衣解带,洗了揩了,搀上床去,再去洗橘红换下的衣服。衣服像是酒缸里捞出的,冲得冷子直作呕。半夜里橘红醒了,起来小解。冷子只觉酒气逼人,揉着睡眼问:“橘红姐,你又喝酒?”橘红有气无力回道:“没。”冷子放心不下,披衣爬起来,看看脚盆里果然半盆黄汤,半天叹道:“橘红姐,你这哪里是尿,横竖是酒嘛!”橘红不理,跌跌撞撞摸回去,倒头就睡着了。剩下冷子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橘红终于彻底地醉倒了。
那天市里三查办来进行税务大检查,黄参在“红花楼”连摆两餐酒。黄参的殷勤好客今天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落座地挨个劝酒。黄参觉得橘红今天的酒喝得太不利落,不似往日的潇洒。黄参瞅着机会把橘红叫到外面,脸皮挂不住地说:“橘红,今天可不是老马来了。今天来的都是真菩萨,轻待不得!你今天给我下点力,老板我亏不了你。要是砸了,我没饭吃,你也得滚蛋!”橘红一声不吭地听着。橘红再回到桌前时就感到黄参的目光如两柄利刃在脊背上戳着,后退不得。橘红微笑着在席间穿梭往来,咬着牙一杯杯与人碰。白酒、果酒、啤酒,一时那杯数记不清有多少。有两个客人借着酒劲在她肩上臂上捏来摩去,橘红也都装麻木,一味微笑着,又要对方把酒干了。橘红只要人喝酒,不停杯的喝酒,让黄参的联络在水晶般悦耳的碰杯中织出经纬。别的,她全不在乎。橘红毕竟是橘红。橘红干得十分漂亮。那一刻席间天昏地暗,酒池倾翻。有几个量浅的已经开始在杯碟之间摸起虾子来。
只有一个人不动。不动的那个人是三查小组的组长,一个城府很深的年轻人。他从一开始就不端杯,菜也吃得很少。他看这席间也许有如看古罗马竞技场上的人兽斗,专注亦热情,却不亢奋。他看见自己的下属一个个倒过来瘫下去时眼里就露出同情。间或他还笑一笑,拿手边的纸巾去堵席间横流如江河的酒液。他不理会黄参和橘红的劝酒,连话都不说,全似一个坐禅和尚,心空如竹。
橘红腰间被黄参狠狠戳了一下,知道这目标得强攻了,便端着杯子走过来,笑眯眯道:
“包组长,只看你坐着,为何不喝酒?”
“不想喝。”
“是酒不中喝?”
“不中喝。”
“给您换点别的?”
“今天没有好酒。”
“包组长说笑。这汾酒,也是国家金奖呢。”
“金奖不假,假在这张桌子。”
“包组长会说笑。”
“我有这个本事?”
“包组长要不喝白酒,来点红的怎么样?”
“红的是不是酒?”
“酒倒是酒。”
“哦。”
“看来,包组长是不愿给面子了?”
“面子以外呢?不会再要我给吧?”
“女性在哪里都该得到尊重。”
“这话不错。”
“那么……”
“还是要我喝酒?”
“表示一下。”
“怎么表示?”
“您看,我们又转回来了。”
“难得你尽职尽忠,一片苦心。”
橘红冷冷道:“手上的碗不是自己造的,谁也跑不掉为人服务。包组长您不也是为人服务吗?论尽职尽忠,我怕不敢抢第一。”
黄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不懂橘红是真是假,也看不懂包组长是玩笑是认真,不敢贸然插嘴,端着酒杯立在一旁,十分尴尬。包组长听了橘红最后那番话,半天没做声,只把两道逼人的目光封锁住橘红的眼睛,突然笑道:“看来我今天非喝不可了?”
橘红窃喜:“包组长肯赏光?”
“我们俩,只说尽职,不谈赏光。”
橘红熟练地操起“雷司令”。
“不,不要红的。”
橘红换了汾酒,捏起包组长面前的空杯。
“不,不要杯子。”
橘红一怔。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连忙空出一只啤酒杯。正欲斟时,包组长悠悠地又说了:
“我说了,不要杯子。”
橘红倒抽一口气,笑道:“不用杯子怎么喝?”
“用瓶子喝。”
“这……”
“怎么样?”
“包组长又开玩笑。”
“我怎么给人这种印象。”
“可不是。”
包组长往靠椅上一倒,冷笑道:“看来,口里有心里没有的不是我,而是小姐你了。”
“我怎么敢!”
“黄经理,你还有没有不掺假的公关?”
“包组长,您先吃菜,吃菜!”
黄参说着就拿眼光去狠狠扇橘红的耳光。
那一时橘红倒镇定了。她明白今天这关已封死在前面,后退无门。橘红看定面前的这些物物人人,突然有了一种要击倒它们的欲望。刹那间,橘红觉得酒香扑鼻,浑身微燥,喉眼顿开,有一种想要急切地鲸饮牛吸的渴望。
橘红招呼跑堂换过两瓶酒,一一启开。
橘红美目炯炯。
包组长起身道:“敬者先。”
橘红不响,轻轻与包组长一磕瓶,扬头就灌。席间倒的没倒的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包组长不动声色看橘红白颈急促地蠕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古井落水声。待橘红瓶将倾底,包组长也把自己的酒瓶拎起,喝凉水一般一气将酒干了。再坐下时。不变脸色,用手指轻轻弹去落在椅背上的一粒菜屑。
席间一片寂静。
橘红放下空瓶,紧咬牙关,脸已白过粉颈。
黄参说:“橘红……”
橘红镇定地摇头。
黄参说:“不要紧,包组长不是外人。你先去外面坐坐。”话已吭吭哧哧了。
橘红不执拗。橘红跌跌撞撞往外走。进了盥洗间,手刚扶住水龙头,嘴里就喷出一大口红来。吓得一个刚推门进来的女人惊叫一声转头就跑。
橘红一阵阵抽搐着吐,血像被巨石拍打起来的浪花飞溅在雪白的马赛克地面上,殷红艳丽。橘红不能止住。她知道止不住了。整个身体都急迫地想要通过窄小的喉咙口奔腾出世。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放和解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她又有些急,害怕生命在这个时候犹豫了,重新蹈回初原。但她没有办法加快或止住。她不能控制发生的一切。她只有凭着原生的抽搐在那里如痴如醉地大口大口往外喷血。
整个盥洗间顷刻便成了红色的作坊。
这边,年轻的包组长已离座而起。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招呼结账。
黄参着急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包组长,说好了的,我请客呀!”
包组长不理会黄参,付过款,开了发票,转过身来,眼里的神态,竟是无比的轻蔑。
包组长说:“黄经理,我们是干什么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游戏没玩过?用得着你来教?也是笑话了。你队里的问题,你当经理的最清楚不过。只是我要提醒你,市里这次对重点问题户才派工作组,你要放明白些。另外,这桌酒,也不能让你白吃国家的。按你们两个人头,明天你补交一百一十三元到组里。”
说罢,领一群下属拂袖而去,剩黄参一个人守着一个被打废的酒战场欲哭无泪。
二十一
冷子是在医院门诊室外的花坛边找到橘红的。
天黑得很。街上早没了路人。路灯也瞌睡了,不再说悄悄话。医院里晚上人不多。白色的墙和白色的日光灯冷眼相对。偶尔有一个医务人员打着哈欠走过,极不耐烦的样子。有人在走道里倚墙坐眠,大多是乡下来看病的,连铺盖饭锅都一并带着,过日子似的。
橘红蜷在花坛边。橘红的胸襟前满是乌黑的血痂,嘴角上还有一丝未曾干尽的血迹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着亮。守护橘红的那个建筑队小工已经打过几回瞌睡,见冷子来了,十分高兴。他告诉冷子,橘红是黄老板差人送来的。医院说要等床位,三两天很难说。医院说要先交一千元押金,黄老板回去取钱,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怕是今晚不得来了。”小工说。
冷子把昏睡着的橘红搂在怀里。橘红的头软软地耷拉在冷子胸前。冷子喊:“橘红姐!橘红姐!”橘红睁开眼。橘红醒来就又开始吐血,一阵阵身子往前冲,血滴洒了冷子一身。冷子看看那血。冷子害怕了。冷子失声哭道:“橘红姐,这怎么办啦!这怎么办啦!”那个小工也慌了神,说:“这怎么办啦!”冷子慌乱中用手去堵橘红的嘴,她以为那样可以保住橘红。可是血堵不住,怎么也堵不住。冷子只有大声哭。
从医院住院区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然后是没有了主张的恸哭。有两个护士急匆匆往那边跑去,一边揉着眼睛。那个小工很在行地说:“又死了一个!”
橘红终于止住了痉挛,嘴角的血已淌成滞缓的黑色。橘红闭着眼喘了好一阵气。然后橘红把眼睛睁开。那一刻冷子在那么要强的橘红的瞳人里看到了一个怎样的软弱呀!
橘红抓住冷子的手说:“冷子,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二十二
那个黎明是美好的。
蓝猫沿着初醒的城市街道信步徐行。
蓝猫已经开始喜欢上了城市。
城市是美好的,充满了诱惑和朝气。城市不那么一览无余,不那么容易被解释。城市变化多端,充满了计算和反计算。城市包罗万象,每天、每个时刻都在变换着,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让人无法预测的生动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有时是与你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但有时就是你自己。城市是一个夏夜的天空,缀满了机会之星,只要你有能耐、有雄心、韧性和技巧,那星之中的若干就有可能成为你的私人财富。城市严格但又公平、高深而又大度、随意而又严谨、淡泊而又礼貌、紧迫而又享受、规矩而又多变、宽容而又明白。城市是征服,是一个巨大无底的陷阱,是富有创造性和挑战性的迷宫,有时你不得不接受掉进陷阱或者在迷宫中无目的瞎转的痛苦,甚至你得接受耻辱和死亡,但更多的时候你可以不,因为城市的大街小巷太多太多,城市永远不会设计大门。这些都是蓝猫的觉悟。蓝猫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智者了,懂得理解城市,懂得用城市的头脑进行思维。
蓝猫无论肚腹还是头脑都充实无比,她在城市的街道上信步徐行。车行车道,人走人路,各不障碍,公允而又准确。她用不着担心什么。城市的人都很忙。城市的孩子彬彬有礼。
蓝猫走。城市的街道在她的趾爪下沙沙作响。蓝猫感到自己就是城市的主宰了。
蓝猫走。她突然站住了——
她站在一个高处。她看见一个火红的浑圆的家伙从地平线下摇摇晃晃地钻出来。那家伙把整个街道、整座城市都映得通红通红。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火红的家伙升起来的轰轰隆隆的声响。红色的海洋汹涌而至。那种场面真是惊心动魄极了!美丽壮观极了!
蓝猫眯着眼,伫立在街道上。
蓝猫屏住呼吸。
蓝猫心在摇曳。
蓝猫想大声地喊:这才是城市呀!
二十三
冷子离开时把门上了锁。冷子顺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她想,也许在这里住不多久了。天还很黑,早上五点钟时天总是很黑的。快走完楼梯时一个黑影擦脚而过。冷子先吓了一跳,过后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只猫,一只在黑暗中分辨不清颜色的猫。那猫很自信的样子,头也不回,从从容容消失在门外。冷子继续下楼。冷子想,这屋子是不该继续住下去了。
冷子提前十分钟赶到店里,系上围腰戴上袖笼开始捅火烧水。然后揉面、勺油、取酒。这一切快做停当时毛弟才来。毛弟进门就打个喷嚏,说:“早上有些凉了呢。”冷子就冲毛弟笑笑。毛弟不理会冷子,拿一块抹布抽打桌子。锅里的水开始发出吱吱的响声,炭火暖暖地舔着锅沿,不用点灯店堂里也很明亮。老板在后面喊:“毛弟,把刀磨出来,再去集市上接我!”老板已经第三次对冷子说了,很快就让冷子上红案,月薪加到一百五。老板说毛弟你就没有人家冷子会看事干活,要不是亲戚,先就辞了你。
天开始发亮。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的音响打开了,轰轰隆隆地震天响。有一个妇女走过去问:“做一个丝丝头几多钱?”“发发发发发型屋”说:“一颗。”妇女说:“要这贵?!”“发发发发发型屋”说:“盐不贵,你要几多?”那妇女就走了。音响仍然继续。街上开始有上早班下夜班的自行车穿流而过。一辆自行车摔倒了,咣当一声。“发发发发发型屋”传出咯咯的笑。一个早起遛鸟回来的老头拎着笼子走过来,关切地问地上的人:“没摔着吧?”摔在地上的人没好气地说:“玩你的麻雀去吧!”老头和他的鸟笼子就走了。鸟罩在黑布笼里,没叫。摔倒的人爬起来,用脚踢自行车,链盒卡住了,车不能走,那人就骂一声,把车扛起来,一颠一跛消失在巷子口。
有人在店前停了自行车,进来买牌子。冷子抬头笑了笑,招呼道:“你来了,好早。”温和民也笑道:“哪有你早。”牌子递过来,两根油条一碗清酒。冷子就去油锅里捡刚炸好的油条。老板娘起来了。天开始渐冷,老板娘再不穿极短的睡裙,换了睡衣睡裤,蓬松着头。老板娘倚在门口冷笑道:“冷子,你也修炼得成功了呢。手上口里都不得休息。”温和民知趣,赶紧端着碗走开,找一张桌子去吃自己的早点。老板提着菜篮子出来,说:“娃儿醒了,你不去给他穿,在这里嚼什么舌?”老板娘说:“我晓得,婆婆。”
老板刚走马老板就悠悠地踱进店里来了。马老板慈眉善目。马老板心情很好。马老板在桌子前坐下,说:“冷子姑娘,油条炸枯点。”冷子先端去蛋酒,说:“马大爷,你趁热。”马老板说:“好。”酒调得十分均匀,黄澄澄的。马老板啜一口,夸奖道:“酒好!冷子姑娘的酒好!”冷子说:“酒不是我的,是老板的。”马老板说:“酒好。冷子姑娘好。”毛弟在柜台上哼了一声。鼻孔里有障碍,哼得不利落。冷子听见了。冷子就回到油锅前去炸油条。
冷子站在油锅前时,看见巷子口有一个红色的浑圆的家伙正在慢慢升起来。那一刻,冷子的视线里一切都消失了。
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开大了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