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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消失在路上(1)

朱思杨十二岁的那一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从武汉长江大桥上纵身跳入几十米下的江水里,并且从江水里湿漉漉地爬了出来。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武汉市,以后有好几年时间,人们一谈起这件事来就激动万分。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地爬上栏杆,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在警察闻讯赶来,气喘吁吁地奔向他的时候,他像一个纸剪成的小人似的扑了出去,飘飘悠悠地老半天才落入江里,溅起一朵很高的浪花,那种情景,无论如何都让人刻骨铭心。

朱思杨和同学刘贝克打赌。朱思杨发誓说自己将来会当上一名宇航员,像加加林上校一样,到月亮上去插国旗。

刘贝克说你先别忙插国旗,国旗的事情简单,先放在一边,你先练一练平衡给我看,你要平衡过不了关,在宇航船里吐得一塌糊涂,方向都摸不着,你怎么去插国旗?

朱思杨说,你诓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宇航船是自动控制的,用不着我来驾驶,方向问题不是我操的心。

刘贝克说,就算方向问题不用你操心,平衡的事你还是得解决,你平衡不好,走路摇摇晃晃,祖国要你把旗子插到东边,你给插到西边去了,让美帝苏修笑掉大牙,你还不是给咱们伟大祖国丢脸呀?

朱思杨说,那你说,平衡怎么练?

刘贝克说,转圈儿,你转圈儿给我看。

朱思杨说,转多少个圈儿?

刘贝克想了想,说,若是一般的飞行员,五十个圈儿也就够了,开宇宙飞船,怎么也得六十个吧。

朱思杨听了也不讨价还价,放下书包就开始转圈。朱思杨转圈的时候刘贝克在一旁给他数数,先是大声数,一五一十,后来声音小了下去,再后来就没声儿了。朱思杨停下来,人有点摇晃,还有点想吐的感觉,但终归挺住了,没倒下。

朱思杨朝地上吐了一口干唾沫,问,多少?六十个不止了吧?

刘贝克也朝地上吐了一口干唾沫,有点不屑地说,平衡其实并不太重要,就算你平衡不好,头昏、想吐,你还可以吃药,一觉睡到月亮上去。

朱思杨说,言简意赅,你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刘贝克阴险地一笑,说,跳伞,跳伞才是最重要的。你想呀,飞行员救生的唯一途径是什么?就是跳伞,除了这个没有别的。

朱思杨有点沮丧地说,你这是故意刁难,你明知道伞塔关闭几年了,没处找伞跳,你才拿这个来考我。

刘贝克说,跳伞非得找伞塔跳呀?别的地方就不能跳了呀?比如你可以从长江大桥上往下跳,你也用不着麻烦背伞包,你就轻轻松松往下扎个猛子,就算你过跳伞这一关了。

朱思杨听完这句话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就爬到大桥的栏杆上去了。

朱思杨犹豫的那一下,不是因为桥很高,桥下的水很湍急,他从那里跳下去之后捡不起来的可能性很大,而是因为他那天里面穿的裤衩是破的,这种事传出来是很丢脸的,能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幸亏这事事后没有人发现。

警察把从江里爬出来的朱思杨和抱着衣服、书包的刘贝克一同带到局里。警察问朱思杨为什么要往江里跳。朱思杨回答说做飞行员逃生测验。警察先没明白,后来弄明白了,就转头问刘贝克为什么怂恿朱思杨做这种危险的测验。刘贝克咳了两声,说我是为了支持朋友,我们俩是众所周知的好朋友,我们都是有远大抱负的少年,我不支持他说不过去。警察说你这叫支持呀?你支持怎么不自己往下跳?警察呵斥道:你们给我站好!少吊儿郎当的!朱思杨和刘贝克就连忙收拢腿,站直了。警察说,大桥上不准跳水,你们知不知道?朱思杨和刘贝克说,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警察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朱思杨和刘贝克说,我们改。朱思杨和刘贝克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们说这话时态度相当诚恳,警察这下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就只好把朱思杨和刘贝克两个人给放了。当然在放他们两人之前,警察还要做一些必要的例行工作,比如通知肇事者的学校和家长,通知医院来人给两个孩子检查一下有没有精神狂想症,比如留下笔录指纹以便备案,等等。

朱思杨被他的父亲朱兆和从局子里领回家去。朱思杨原来以为他会挨一顿恶狠狠的揍,但是没有。朱兆和不但没有打他,还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种举动有点像兄弟俩。这让朱思杨有点蒙,有点不知所措。在警察局里朱兆和明显在忍着,热情地感谢人民警察的宽大处理,等一出警察局,朱兆和就十分快乐地大声说,好儿子!这先让朱思杨吓了一跳。但朱思杨吓了一跳之后,很快就明白过来父亲是在表扬他了,这时他就油然升起一种英雄凯旋的壮烈情愫,一直到回到家里,他都陶醉在这种美好的情愫之中。

朱兆和是钢厂的工人,不是一般的工人,是组长,而且是大组组长,手下管三十多号人,属于基层领导。朱兆和在轰轰烈烈的钢厂里待的时间长了,就特别看重轰轰烈烈地做人做事。儿子站在高高的大桥上,纵身一跃,像小鸟啄食似的扑进江水,那是相当轰轰烈烈的。何况儿子从长江大桥上往江水里跳,是破了这方面的纪录的。长江大桥建成之后,朱思杨是第五批第九个从桥上往下跳的人。头两个往江里跳的是自杀者。第三个是精神病。第四批是集体跳江,一个司机入党没入成,开着一辆中型吉普车把单位的四名领导连同自己一块儿送进了长江。以上都属于非正常跳江,只有朱思杨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站到栏杆上去的,朱思杨这么做了,朱兆和怎么能不自豪。

朱兆和回家后把门一关,问朱思杨:说吧,要老爸怎么奖赏你?

朱思杨想了想,说,我要五条裤衩。

朱兆和就去翻工业券,再掏五块钱出来,交给妻子周素琴,说,去,扯一丈布来,给咱们的儿子做裤衩!

朱思杨一下子就拥有了一大堆裤衩,它们都是崭新的,很结实,能穿到他长大成人。同时,朱思杨还成了一名英雄,让别人敬佩不已。特别是在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对他刮目相看,他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用不一样的目光看着他,高年级的同学再不敢找他打架,女同学在他身后红着脸小声指点,老师在他犯了错误之后也尽可能地不批评他,老师担心他一急了就从高处往下跳给你看。想一想吧,他那么高的地方都往下跳了,还有什么地方他不敢跳的?

对朱思杨成为名人这一点,最不服气的是他的同学刘贝克。刘贝克认为这都是他促成的,是他做成了一个套子,并且怂恿着朱思杨钻进这个套子当中去的,如今钻进套子里的朱思杨成了英雄,相反没有做套子的他什么事,这种事情太不合理了。刘贝克到处给人讲事情的来踪去由。刘贝克振振有词地说:要是我不想出跳伞的招儿,朱思杨他会往下跳吗?他要是不跳,会成为一名英雄吗?别人听刘贝克讲完,仅问他一句,如果正好相反,这个主意是朱思杨想出来的,朱思杨要你跳,你跳不跳?刘贝克一蹦老高,说:跳!凭什么不跳?但是刘贝克从此再不开口为自己辩白了,因为他知道,别人也都知道,不要说几十米高的大桥,就是站在课桌上,要他下来,他也得先找一把椅子做台阶的。

还有一件事情是由于朱思杨跳桥而产生的,这件事就是朱思杨班上有一个女同学爱上他,那个女同学是一下子就爱上朱思杨的,那个女同学名字叫苏小苏,是个一点也不出众的女孩。不过这件事除了苏小苏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连朱思杨本人都不知道。

朱思杨小时候是个挺听话的孩子,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朱思杨相貌很平常,也不浓眉大眼,也不身材挺拔,也不机灵乖巧,也不多才多艺,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但是朱思杨仍然属于幸运的孩子中的一个。首先,父母生下他来是囫囵个儿的,既没有缺条胳膊少条腿,又没有瞎只眼睛缺根弦,健康无比,这在残疾和精神症患者蔓延的今天实在难能可贵;其次,朱思杨既没有生在战乱不已的中东,政变纷沓的拉美,也没有生在饿殍遍地的非洲,而是生在和平而阳光明媚的中国,而且是中国的大城市里,这又是他的福分;此外,朱思杨的家庭也是让人放心的,朱思杨的家庭没有什么政治背景经济背景和复杂的人际背景,他的家庭很普通,父亲在钢厂吹哨子指挥转炉出水,母亲在医院里做护士,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宠辱变故会突然降临这样朴实而单纯的家庭,朱思杨又是个独生子,上无哥姐、下无弟妹,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谁也不会和他争宠。朱思杨出生于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祖国,这样的家庭,他的运气,是先天就定下来的,就算他不浓眉大眼,不身材挺拔,不机灵乖巧,不多才多艺,是个普通的孩子,这种普通,也是难能可贵的普通,不是任谁都可以拥有的。

朱思杨小时候生活得十分快乐,他的心是平静的,思想单纯,没有什么灾难来打搅他,生活对他来说就像五月的阳光,暖乎乎的,很惬意。有时候他也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烦恼,比如他想入队,他想考一百分,让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他的作文,这些事开始都不怎么顺利,但是后来只要他努力去做,也都做到了,为此他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记得忍着不和同学动手,积极参加义务劳动,上课勤举手,不做小动作;比如说认真听老师讲课,演算四则运算时不粗心大意,写作文时多用一些形容词;比如说捡到钱包要交给警察,在公共汽车上给老人让座,经常性地找一些好事来做,等等,这样一坚持下来,他就好梦成真地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拿到了一百分的考卷,满脸通红地坐在座位上听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讲评自己的作文。

我们无法判定朱思杨这一生中有多少契机是对他起过关键性影响的,就像我们无法判定是哪一场雨,哪一次日出影响了一株楠竹的成长一样,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且它不属于科学的范畴,无法用统计学之类的科学手段来检验。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朱思杨这一生中受过一本书的影响。

这本书是小说,名字叫《红岩》,作者有两个,一个名叫罗广斌,一个名叫杨益言。这本书说的是革命者在监狱里的事,他们都很勇敢,忠诚,坚韧无畏,是一群人们敬仰的英雄人物;他们大多数后来都牺牲在监狱里。这个故事,这点很重要。故事基本是真实的,用今天的话说,人物和事件都有出处,有很强的纪实成分,这点也很重要。这样的书很容易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这样的事例我们可以举出不少来。

有一次学校里开主题队会,辅导员对大家说,你们应该读一读《红岩》这本书,你们读了这本书,会有很多启发的。

朱思杨从小就喜欢阅读。他有不少小人书,像《西游记》《三国演义》《刘文学》《白毛女》,他甚至还有《十万个为什么》《科学家幻想二十一世纪》这样的科普读物,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小说。朱思杨一直认为小说是假的,是大人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没有想到小说也可以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国家里。于是朱思杨就找父亲要了两块钱去书店里买了一本《红岩》。当然,他也买了一只卤鸭爪,有滋有味地啃了好半天。

朱思杨读《红岩》。他一边读一边哭。当然他不是放声大哭。他是一个男孩子,他不可能那么做。他是忍着,鼻子酸得要命,心里堵得慌,眼里噙着满满的一包泪水,拼命地拿手掌去托腮帮。但是当他读到许云峰对徐鹏飞说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点我知道,地下党的名单我也知道,我不告诉你那一段时,读到**被老虎凳折断了腿,十根手指被竹签穿过那一段时,读到烈士高声朗诵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愿把牢底坐穿那一段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他把自己的腮帮托得像一只熟柿子。那几天他的眼睛老是红的,沉默寡言,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睡觉时他用被子严严地蒙着头,在黑暗当中瞪大了眼睛。朱思杨的眼睛没有什么特点,是一双很平常的眼睛,但是他始终这么瞪着,就和平常不同了,尤其是在黑暗当中,特别是这双眼睛为着什么而流过泪,这就给了我们某种启示,简单地说,我们就知道朱思杨在经历着一种变化了。

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朱思杨从大桥上往下跳那件事情。

最先发现朱思杨变化的是朱思杨的好朋友刘贝克。

刘贝克学习成绩不太好,是班上最后一批入队的学生。刘贝克其实是很聪明的孩子,脑瓜子灵活,鬼点子极多,只是他的点子一半以上是馊点子,剩下的全是恶作剧,这样能量消耗殆尽,一到学习时,他的脑子就不好使唤了,一考试就牙疼,考到六十分就高兴得要命跳起脚来叫乌拉!还哼哼“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美丽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笑开颜”。刘贝克这种不求上进的样子很让他的父母失望。刘贝克的父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什么重要官员,是那种办事跑腿的一般官员,但是他们很傲气,他们觉得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他们有一儿一女,他们给儿子取名贝克,给女儿取名丽娜,以显示他们的不同。可惜的是他们即使给儿子取了刘贝克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他们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希望来。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刘贝克成为朱思杨的好朋友。朱思杨从小学到中学都和刘贝克是同学,而且命运的安排,使他们俩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同桌的同学。朱思杨是个可塑性比较强的孩子,一旦他认准了,他可以做得很好,比如说学习成绩,一旦他认真起来,他准能考高分,同时他很重视友谊,愿意让刘贝克抄他的作业,这就给他们之间的友谊提供了相当牢靠的基础。

朱思杨无论干什么事都很投入,这一点让刘贝克无比地佩服。朱思杨值日的时候,如果什么地方发现了一点灰尘,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地重新扫一遍,所有的课桌窗户重新抹一遍,而刘贝克只会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卖弄他的嘴皮子;朱思杨上体育课的时候,即使跑一千五百米跑在最后,也会气喘吁吁非常认真地跑完路程,而刘贝克会投机取巧,跑第二圈时停下来,等人家跑第三圈时他再混进队伍中去;朱思杨做作业,如果碰到难题,绝不去问别的同学,一定要苦思冥想自己把答案算出来,而刘贝克只好在一边守着,一会儿折只纸飞机,一会儿玩玩烟标,等着朱思杨把答案算出来。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总要很晚才能离开教室,这也是刘贝克唯一不满意朱思杨的地方。

刘贝克发现朱思杨越来越严肃了,有时候甚至严肃得像一个哲人。朱思杨有时候会脱口说出一些让人心跳而且肃穆的词,比如生命、理想、意义等等。刘贝克说起这些词和听到这些词,总有一种盲目的成分,好像喘气一样,是不用去思考的;而朱思杨说到这些词的时候,他的声调是沉沉的,节奏缓慢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些词有很浓的丹田气,有些灼烫,分明地有了目的。就好像有人说:这些花儿多美呀。今天天气真好。而有的人说:上马!起锚!你听起来会有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