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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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化人(2)

那日“丰田”送来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由院长陪同来拜访钱早阳,将他请去院长办公室细谈。有人听见那位秘书说“首长”什么什么的,并频频欠身。如是三番,才听钱早阳慢慢说:“不像说的这么神。如果真信,那就等半月好了,半月后,我一定效劳。”

钱早阳回到病房,同室病友打听来的人是谁。钱早阳笑而不答。以后仍旧打针吃药做心电图检查,每早起来练功,与常日并无两样。

到第十三天清晨,钱早阳再没醒来。值班医生一面要护士通知家属,一面赶到病房查看。钱早阳面色安宁,没有痛苦,是静静死的。

院长闻讯赶来,看过死亡诊断报告,嗟叹道:“也算一奇人了,能看别人的命,看不出自己的命!”

值班医生一旁冒出一句:“未必。”

孙渊竹在西安市纺织情报科研所是独一的美人胎。

孙渊竹美得常常不敢出现在秩序不好的公共场所。有一次,她和哥哥去体育场看足球赛,一大群小伙子围着她起哄,高呼“打倒足球!”哥哥一拳打倒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爬起来,顾不得揩一下鼻血,只把眼睛瞪成鸽蛋,唯恐失去百年不遇的眼福。一个警察跑过来,愣了半天,冲孙渊竹喊一句:“你干吗要出门!”

哥哥有一次说:“美有时是巨大的错误。”

孙渊竹毕业于西安纺织学院,大学四年,过得无惊无扰。大学是生长和研究爱情的乐土,爱情果横飞。一年撒种,二年移植,三年庄稼喜人,到四年时,许多人已果实入库,勤劳些的,还有两三茬收成。孙渊竹论相貌论性情论成绩在她那一届都是没有比的,她是全校男同胞夜夜梦的人。到大学毕业时,连班上一个相貌平庸至极、期期考试抄人的农村女同学也都有主了,孙渊竹却放着单飞。毕业晚会上,一个男同学提出此事,结果所有男同胞都发现,他们中间,四年来竟没有一个人对孙渊竹生发过采撷之心。

孙渊竹出生书香世家,父母都是教授,爷爷是第一批庚子赔款去德国留学的学生。爸爸常开玩笑说,渊竹出生那一刻,产房里顿生墨香。他在电话里给坐待消息的老爷子报喜,电话那头朗声笑道:“好,我孙家又有了一位女文曲!”孙渊竹从小聪颖善悟,小学到大学,成绩总是头几名,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学时得过科技论文奖,全国大学生电视辩论赛得过名次,学理科的,却出版过诗集合著,有国画到日本奈良巡展。知心女友说:“天哪!你怎么把上帝给人的所有好处占绝了?”

孙渊竹不善社交,有空喜欢一个人读点书,写写画画,玩玩曼陀罗琴,安闲地生活在小屋里,所以孙渊竹分来科研所几年,人们都不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后来知道了,就说,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不谈?不过大家权衡了一下,科研所单身男孩子虽然不少,但与她配却没有公平的。也许独身的她对大家都是一幅可以心安理得欣赏的风景画,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地看待她的孤独。

花开不长。转眼孙渊竹就过了二十五,继而二十六二十七,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女。科研单位晚婚的不少,但那都是“老”谈判家,好比一对齿距不符的齿轮,难得一配。孙渊竹却从未谈过恋爱,于是开始有人热心为她介绍对象。

第一个是博士生,文文静静,极浓的书生气。见过两面,双方印象都不错。可第三次博士生失约了,托介绍人转来话,谢谢孙小姐的青睐,那是一分隽永的温馨,只是两个人都太事业,将来成家后谁操持家务带孩子都不合适。前景太明白,还是不再往前走好。孙渊竹心想这男孩子不是那种自私人,关系虽是吹了,倒是有一分感激。

第二个男孩子是西影的音乐编辑,英俊潇洒、谈吐幽默。第一次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虽然泛泛的,并不深入。孙渊竹喜欢音乐编辑涉猎广泛,对人生不乏深刻的见解。音乐编辑看见床头有一把曼陀罗琴,顺手取过来熟练地弹了一首柯蒂的《小夜曲》。弹毕夸道:“琴是一把好琴。”孙渊竹说:“是我爷爷从欧洲带回来的。”音乐编辑说:“不过曼陀罗太古典,郁悒的成分多,你应该换一把吉他,吉他的洒脱是曼陀罗没有的。”孙渊竹表示同意。第二次音乐编辑只坐了一会儿,借口有录音任务走了。过了几天介绍人递过话来,说两人不必再接触下去了。音乐编辑说:“我暗示过她换把琴,她没换,可见她太有主张。一个女人是不该有太多自己的。将来成了家,是她听我的还是我听她的呢?”孙渊竹听了,说不出话,悄悄把哥哥给的两张音乐会票揉了。

第三次恋爱史很简单。对方是民族学院教师,两人只见了一面,充其量五分钟。回去后教师就埋怨介绍人说:“她长得太美。”介绍人说:“美有什么不好?”教师说:“你考虑过保险系数没有?”

第四次倒是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有半年。男方是冶金研究所的工程师,刚从英国读硕士回来,绅士味特浓,对孙渊竹体贴入微,而且从不计较孙渊竹事业心怎么样会不会做家务玩什么琴长得是不是太美。虽说工程师人不算高,但孙渊竹感激他不那么太专注自己的相貌嗜好,是个大量人,自己也就不计较对方的身高,并暗下留心,和工程师外出时决不穿高跟鞋,以免挫伤他的自尊。两人关系正常发展,来往渐频。孙渊竹本是个贤惠善良的女子,知道男人需要细心照顾,便常去工程师那里帮忙洗一些脏衣服、被子床单,还留心他爱吃些什么,回来后找些烹饪书边看边学,做些实习工作。那段时间她每天往门房跑,问有没有她的信件电话什么的。有人没人的地方,还忍不住要哼支曲子。所里人都知道她在恋爱,于是都笑她,说:“小孙,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呀?”孙渊竹红云染颊,不好意思说:“忘不了大家。”

哪里知道孙渊竹的糖难得吃到嘴。那个工程师慢慢疏淡了与孙渊竹的来往。终一日,工程师找到介绍人,痛苦万状地说:“烦你转告渊竹,我们还是分手的好,以免将来痛苦更重。”介绍人不明白:“好好的,你也说过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怎么就吹?”工程师说:“问题就在这里,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缺点,倒让人怀疑是假的。你想想,世上万物,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她那么完美,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长久下去,实在活得累。”

所里都知道孙渊竹这次又没谈成,碰见她,又不知怎么劝,都说:“没关系,小孙,而今迈步从头越吧,我们大家有耐心。”孙渊竹无言以答。站一会儿,默默走开。

和工程师告吹对孙渊竹打击太大。她怎么也不能懂,没有缺点有什么错?竟会成为恋爱的癌症。从那以后孙渊竹有一两年不再接受别人的好心介绍,一意守住芳心,一个人独来独去。夜里关上闺门,一曲怨乐陪伴,她常常依床呆坐。夜复一夜,她慢慢发现自己身上竟有无数的缺陷。过去宁静也好清高也好,原来都是强作出来的掩饰,纸一样脆薄,全靠不住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真实完全不是过去那份骄傲的经验,不过是一个自里至外的大残缺,只怪自己省悟太迟,让别人合起伙来瞒了她半辈子。

孙渊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目光躲闪、性情乖僻起来。也有人替她辩护,说:“老姑娘嘛,这很正常的。”

家里人对此愁肠常结,又都明白怪她不得,愁也是白愁。哥哥调入北京,临行时对她说:“小妹,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做你的保护神。你要面对现实。打起精神来,我就不信,世界上这么多男人,总有一个是不瞎眼的!”

孙渊竹自小崇拜哥哥,哥哥的话,即使不愿,也是要去做的。再有达济天下的介绍人来游说时,孙渊竹就提出条件。第一,只要人正直,懂得理解和尊重,其他条件不限;第二,出国留学或者从事文化教育科研职业者不在考虑之列。

几天后,介绍人来报信。男方是商业部门的业务员,夜大毕业,有过婚史,没有孩子,人长得高高大大,脾气好,单位的先进工作者,救过落水儿童,不嗜烟酒,也没有出国深造的经历。介绍人对其他条件都有把握,只是拿不准孙渊竹能不能接受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孙渊竹却出人意料地爽快,同意见面。第一次见面,业务员对孙渊竹十分满意,孙渊竹没有太多意见。于是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业务员不俗,约孙渊竹去听公关讲座。孙渊竹虽对公关没有兴趣,仍然答应了。

这次,孙渊竹十分谨慎,反复告诫自己别抱太大希望。接受以往教训,她从不谈自己的事业,凡事尽可能依着对方,也从不化妆,衣着朴素。同时,她偶尔流露出一些缺陷,比如不喝牛奶不吃大蒜,不看琼瑶小说和科幻电影。虽然她做得并不熟练,有些技巧上的漏洞,但业务员心粗,没有看出这些。业务员对孙渊竹一百个满意,除了有一次他没有被孙渊竹允许亲嘴而只让亲腮帮子,这让他有些沮丧外,他几乎完全沉浸在“买椟得珠”的幸福之中。

谈了一段时间,业务员要求确定关系。对孙渊竹来说,与其说为找到知音莫如说是第一次进入确定关系阶段而使她激动。订婚那天晚上,孙渊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前负尽释,孙渊竹轻松了,所里的人又听见她一个人轻轻哼小曲。这回不敢再唐突,碰上了,只说:“嘿,小孙!”舔舔嘴唇,意思里是把馋糖的话咽下去了。孙渊竹粲然一笑,自己心想,结婚时,就是不买冰箱电视机,也要让同事们装一肚子糖果。她觉得欠所里人的情。

订婚后,两人交往随便了,不似以往那么拘谨。孙渊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城府装不长久。常常在业务员温存尽性后心驰神往半倚在他怀里说一些自己喜欢的话题。天圆地方,娓娓絮絮,谈古论今,纵横捭阖。渴透了的女孩子,一旦有个依偎处,就不会让自己一颗心在阴暗处捂得太严实。她自信自己的声音甜美无比,她知道自己的谈吐有丰富的感情和养料,她希望她的爱人能够接受,快快乐乐地接受。

然而并不。

当她发觉每当自己情不自禁谈话时对方就会沉默寡言时已来不及了。业务员从她的闺房消失了。她到处去找,拼命去找,哪儿都找不到。家里说他在单位,单位说他出差了。直到一个月后,介绍人拿来她送给他的订婚物,尴尬至极地说:“他说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有文化,太博学多才。他不能接受一个太有知识的妻子,他拿那些知识没用。他说,除非你能改掉……”

孙渊竹平静地听完,轻轻问:“你说,文化能够改掉吗?”

孙渊竹于是又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来去无牵挂。

如今孙渊竹仍在所里。她已经在上个月过了三十二岁生日。生日是她一个人关起门来过的。门房给她送去一封寄自北京的厚厚的信。

所里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孙渊竹四十二岁那一年,极有可能与一外星人结为秦晋之好。

还有十年,熬吧。

李男是重庆市第五十七中学语文教师,1981届西南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才生。毕业时学校本要留她,搞团委工作或者去哪个系当辅导员,她却执意要往中学分。李男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员,李男喜欢和孩子们打交道,教书这门职业是她梦寐以求的。

五十七中学青年教师大多是中师或职大毕业的,有几个工农兵大学生,不太受重用。李男去了,被当做骨干,先带初中班,第二年就分到高中部当班主任,以后当上了语文教研组副组长。李男首创“双向式教学法”,让学生从高二起接受逆向教育,提高学生的思维和应变能力,效果突出。五年来,由李男带出的班,高考升学率每年以百分之十二的比例上升。五年中全市文科成绩前五十名的高考学生中,五十七中占了八个,五十七中由此受到省市教委和高教部的重视。198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考察团来该校考察,饶有兴趣地听了李男的示范课。考察团离渝前曾对陪同考察的省教委丁元清主任许诺,愿意投资帮助五十七中学进行教学建设。虽说事过两年再没有过下文,但那一份荣誉,却已被五十七中以及四川省乃至中国实实在在挣到手了。

李男自1986年起,年年被评为省市教育战线的标兵。1988年获全国教育战线优秀工作者称号,同年获全国首届“园丁奖”。她还是区、市人大代表,市妇联理事,市教联执行理事。有一次,一位当记者的大学同学在市里的表彰会上见到她,说:“嗨,我们中国的阿洛芙尼娅,你如今可是光环复套,炙手可热呀!”李男笑得十分美丽,依旧大学时的清新风格,轻轻说一句:“瞧你说的,我有一窝能长成鹰的小鸟,还图什么呢?”

李男这话第二天就成了晚报头版文章的标题。

李男家在重庆,学校没有房子,她不好意思去挤比总统客房还金贵的教工宿舍,人家都是家不在重庆的。她住家里,家离学校不远,只转一道车。

李男兄弟姐妹四个,家里两个房间,私房。父母和外婆住一间,另一间是她和哥哥妹妹住。屋子里拉了一道活动布屏,白天拉开,收了行军床,放上吃饭的桌子。挤是挤了点,但总有个地方住,不像学校里一位同事,嫁了一位电车司机,两边单位都分不出房子,一家三口只好住在大修的电车厢里。妹妹手巧,待业闲在家里,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晚上熄了灯,兄妹们隔着一道布屏说话,又有一份别人不易得的乐趣。

大哥在重庆特殊钢厂当炉前工,三十岁了,前两年谈了个朋友,厂里没有房子,所以不能结婚。大哥是个乐天派,安慰妹妹们说:“慌啥子慌,她遇着我算是兔子碰到猎狗了,绝对跑不脱的,你们尽管大声叫嫂子好了。”

妹妹说:“我不干吗,我要当姑姑!”

李男在一旁静静地听大哥和小妹斗嘴,不说什么,心里却总觉欠了大哥的。

问题是,不久李男自己也恋爱了。

小伙子是建设机床厂的技术员,文静却挺有主张。两人是在一个劳模代表团里认识的。开头都不讲话,见面就脸红,后来情况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女人堕入爱河大约都不如男人来得冷静。先头李男也考虑过两人的事业呀房子呀这些条件,想过别那么早沉下去,没成功,终于还是沉下去了,且沉堕得心甘情愿甜甜蜜蜜。

李男结婚了,婚礼很热闹。很多领导闻讯都赶来参加李男的婚礼,学校的、区委的、市妇联市教委的。领导们几乎都是坐着小车来,代表有关方面送来贺匾工艺品什么的,十分得体而亲昵地说一些“白头偕老比翼齐飞”之类的话,感动得两家老人差点落泪,不停地往领导和他们的司机怀里抓糖果。李男内心希望领导们带来的礼物不是工艺品而是一串新房的钥匙,偷偷咬着新郎的耳朵说给他听,两个人就暗地里笑。大家看见了就起哄,非要新娘新郎交代秘密。李男拗不过,红着脸讷讷说:“我对他说,以后我的学生看见他,该喊他师娘了。”说完,自己禁不住咯咯笑了。

李男撒了一个美丽而苦涩的谎。

两人去云南旅游结婚。旅游回来,新郎找一位朋友借了一间房,搬进去,甜甜蜜蜜度过了蜜月。蜜月度完,房子还给朋友,两人回头看看那间落了锁的房门,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两人的手悄悄伸出去捏在一起,那一时刻,静得可以听见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