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假上班。一个月没见,同事之间更亲热了,闹着光给糖吃不够,还要喝酒,并且不能去酒楼,要新郎官自己做,看他是不是够格享受这样一位又有事业又漂亮的天使。李男自是微笑着一一答应了。只是她的学生,却有了一些生分。女同学,都在背后自上而下地偷偷打量她,自然是评判她的蜡染套裙;而几个过去猴子似的缠她的顽皮男生,一下子都显出了淡泊,不再找她问这问那,让她暗暗好笑。
下班后,丈夫已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了。等她很疲倦地走出学校,那一位就从树荫下闪出来馨芳如兰地一笑,老远温温情情拥过来,连包带人一起拥进宽厚的怀里。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都不愿早早回家,于是先去小摊上吃凉粉,外加心肺汤,放了很多辣子,吃得嘶嘶直抽冷气,两人相视而笑。吃过东西,又去看电影,演的什么全没有印象,黑暗里,隔着扶手伸出去的两双手,捏紧了,分分寸寸的抚摩一直深入心井深处,再也拔不出来。电影散场,街上的路灯全亮了,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公园,找一方僻静的石凳坐下来,依偎着,一个一个数山脚下星星似的灯,一直数到转点。都怕影响对方明天的工作,往回走。走到车站,李男摸摸衣兜,说哎呀忘了带月票。丈夫也跟着摸,说哎呀我也忘了带。钱呢?钱也用完了,真是昏了头。于是高高兴兴往回走,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辆辆电车从身边驰过,手是一路都不肯松开一下的。终于送到李男家。李男说:“你走吧。”丈夫不走,眼睛静成一弯湖,湖底潜匿着故事。李男心里一颤,说:“那我送你几站。”伸出手,立刻被另一只手握牢了。但不是几站,那一送,就送到丈夫的工厂门前。丈夫很果断地说:“你一人走我不放心,该我来送你了。”
第二天早上,一位送奶女工推着奶车上街时,看见山城的浓雾中有一对“鸳鸯”满身露水静静地依偎在梧桐树下。送奶工发誓说那是她平生看见的最美丽的情景。
没有房子,李男仍住家里,丈夫则住厂单身宿舍。那种你送我我送你的事不能长久下去。不说两个人在工作上都要强,李男还担着一部分家务,一份责任,她是万万不愿卸给没有工作自信心十分脆弱的妹妹一人的。
李男常有在市里开会的机会。有时开会要求住会,两三人住一间屋。碰上同屋的女伴不愿住会,偷偷跑回家里的时候,李男就红着脸给丈夫挂电话。先两人还说笑,时间久了,丈夫的自尊心有些搁不住,不愿再来。李男知道丈夫要强,不能强拗他,心里却怎么也平衡不下来,有些幽幽怨怨的。
这种生活也没有长久,终有一日,弟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电报到家那天,李男一天无话,知道自己在家寄寓的日子到头了。
那一天一家人都去两路口火车站接车。李男没去,忙着做饭,听见外面热热闹闹进来了。听见弟弟大嗓门喊:“姐姐呢?啷个没见姐的人?”妹妹快嘴快舌说:“在屋里头做饭,给你洗尘呢?”弟弟抢进来,丢下提包,要来拥抱从小最爱的姐姐。李男忘了放下锅铲,慌乱中竟冲口而出:“军娃,我,我过两天就搬到学校去住,我已经给学校打过报告了。”
弟弟猛然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懂她在说什么。
那夜,弟弟和大哥挤一张床,姐妹俩在这一边。隔着布屏,东一句西一句。李男觉得舌头硬,平日讲课最流利的,现在竟不知说什么。灯下改学生作文,半天改不动几本。妹妹说:“姐,睡吧,都几点了。”李男说:“你先睡吧,我把灯遮住。”妹妹说:“你是何必?你那么大的名人,市长省长都晓得你,在外面住高级宾馆,回家来挤行军床,硬是邪了!我要是你,不给我房子,我让他一个大学生也考不上!”李男说:“小妹,你不懂。你快睡,明早还要起来买菜呢。”妹妹说:“咦咦,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结婚都一年了,娃儿都怀不上,小心姐夫哥一脚把你蹬了……”
布屏那头,大哥狮子般一声吼:“小妹!”
那夜布屏这头的灯一直亮着,谁也没有提醒灯下那个人睡觉。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来时,李男已把饭做好,屋里扫过,昨夜一家人换下的衣服也都洗了晾了。弟弟起来时。李男正提着包,啃着一个馒头出门。姐弟俩在门口相遇,李男对弟弟笑了笑,走了。好半天,弟弟才品出,姐姐那笑中有一种深深的抱歉。
周
周博文是1949年从东北铁路大学电机专业毕业的。
周博文出身职员家庭。父亲早年留学东洋,回国后在满洲里铁路上供职,娶了一位家境中颓的手工业主的女儿为妻。那女子读过国高,善操琴棋书画,与周博文的父亲举案齐眉,也有过一段红红火火的日子。先生下周博文的哥哥,两岁上害了猩红热,死了。再生下周博文的姐姐,不到一岁也丢了,依然猩红热。周博文是第三胎,这回养活了。
周博文的父亲是高级职员。那年头日本人的统治很严,吃配给制,薪水只一份,还时常拖欠。周博文的母亲自生下他后就再没有丢下过药罐,一家人生活日渐潦倒。到1947年沈阳解放前夕,周博文的父母都病倒了,家里经常无米下锅,幸亏有新政权接济,把两个老的送进医院,周博文也没有失学。所以父母总是谆谆教导周博文:“天倾地陷,不与共产党作对!”
这话成了周博文的座右铭。
周博文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沈阳机车厂当技术员,以后是助理工程师,工程师。他到厂里的第一年就有革新成果出来。1953年革新出DFMA电机消磁线圈,立刻得领导重视。送他到苏联喀山大学深造一年,回厂后给总工程师当助手。他工作勤奋,待人和气,工人师傅喜欢,同事也都称赞他好性格。有人为他介绍对象。姑娘是工具科技术员,中专毕业生,模样俊。大家说:男才女貌,配!
处过几次后,周博文和姑娘两下十分满意,关系就定了下来,两家老人都恨不得早些抱上孙子,见面的时候,异口同声喊:“亲家。”弄得两个小的脸不知该怎么放,不被看见的两颗心却很受用。以后定下婚期,筹备的事两下里紧锣密鼓。
忽一日周博文就和那姑娘吹了。不沾水不连丝,吹得一干二净。
两家老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昨日还见周博文喜滋滋地为姑娘买《青年近卫军》,姑娘温柔柔地为周博文绣钢笔套,太阳只一个起落,怎么就吹了?不明白。不明白却不能太干涉,只好去找介绍人。介绍人闻知大惊,放下手中的活就去找周博文。周博文一夜便有了胡子,眼里散了光,那模样像一夜不止下了百次油锅。话却不说,任介绍人追问,只把头发紧扯着,一把把往下拽。介绍人心想这迂子不知还会不会说话呢。便放下他,先去找女方。一见面姑娘就哭成泪人儿,手绢湿淋淋七八条都躺在脸盆里等人去洗。介绍人耐着性子等姑娘哭足了,再问。姑娘便拣主要的故事说一遍。说几句哭一阵,用个把小时让介绍人弄明白了。
两个人昨天去文化宫听志愿军英雄报告会,回来路上边走边聊。周博文说:“美帝国主义孬坏,不揍他奶奶个熊还真没安心日子过。”姑娘说:“不是咋的,连联合国也大鬼护小鬼呢!”周博文说:“要我说,干脆,把咱解放军开过鸭绿江去,哧溜一下把美国佬撵下太平洋里,那才解气。”姑娘说:“可别。你忘了,咱们刚解放,咱们还得留点劲建设自己的国家呢。”周博文说:“你这咋说话了。人家朝鲜人民水深火热,咱不帮谁帮去?”姑娘说:“人家苏联老大哥就没出兵嘛。”周博文说:“那咋,都是社会主义,有钱出钱,有兵出兵,咱中国人民志愿军世界第一。你都听见了,美国鬼子就怕咱志愿军!”姑娘说:“就你说。”周博文说:“咋?甭管谁说,只要毛主席共产党下了命令,一百个没错!”姑娘说:“也别说,共产党也有路线斗争。”周博文急了,说:“那不关共产党的事儿!”姑娘激他:“咋?共产党就是神仙?”
这话坏了,周博文当下丢下姑娘就走。回到家,给姑娘写了一封信,信里有这么几句:“容得你无娘孤儿,容得你缺胳膊少腿,容不得你怀疑共产党!咱俩的事,掰!”
那以后任凭介绍人磨破嘴皮子也是白搭。两人终是跌碎在四下里的镜子,命里不该有圆。姑娘冤得很,搁不下,半年后一赌气嫁给一个工人。那男的过去染上过鸦片瘾,没治掉,跑厂医院偷杜冷丁,给抓住过几次。姑娘怨悔成疾,一气之下竟吞金死了。熟悉的人都叹:多好的丫头,生生给毁了!
周博文却一拖十年没结婚,连对象也不肯处。三十来岁时终于结了婚,新人是皮匠的女儿,成分好,衣食浆洗样样拿得下来。模样却不咋样,一脸麻子。妻子不识字,政治上的事,周博文说一不二。从此周博文有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家庭。
周博文在政治上一直要求上进,虽然因为出身问题他直到如今还没能入党,但申请书他每年都要交一份。而且他从不抄先前的,每次都认认真真写。写申请书和交申请书那几天,总是他最激动的日子,常常夜里失眠,担心有什么遗漏处没写进的。党的所有号召,他都积极响应。1957年反右时,他响应号召给党提意见。后来很多提意见的人都成了右派,他虽然没划上,毕竟吓出一身冷汗。不过他不后悔提意见的事,他相信右派是真有的,共产党说的没个错。1964年社教运动,他第一个报名参加工作组,被市里分到郊县,一年后工作组任务完成,县里想留他,拿党的话来套他。他给厂里打报告坚决要求留了下来。到1966年党号召城市居民下放,他连老婆孩子一起迁到县里,一时成了沈阳的新闻人物。这一待就是十年,直到1980年才返城。
周博文的母亲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是1965年去世的。临终前叫周博文到床前,仍是那句话:天倾地陷,共产党的话不能不听。其实这话老爷子大可不必重申,因为不仅周博文已拿这话做了半辈子座右铭,就是身边那玲玲珑珑一双儿女,也从念小学时就背熟了。
1974年,周博文的儿子中学毕业。独儿子,按政策可以留城的,周博文却不,送儿子去了农村。儿子有风湿性心脏病,农活干不了,累过头了,差点丢了命,只好又往回弄。那张户口却不是容易的,找知青办公安局劳动局,不知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花了多少钱,总算办成了。儿子一回城就住进了医院,从此再不能下床。周博文一半工资花在医院里,老婆怨他,他自己也觉对不住儿子。但政策上的事,比如“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无法与儿子的病相提并论,他也从来没悔过。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周博文因住在县里,又是外来户,不是当权派,所以基本上没受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