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1980年回厂后,仍然搞技术工作,其间有过不少技术成果。他还写过一本有关农机维修的小册子,是黑龙江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发行量不小。人家出版社感激他这个作者,稿酬之外又寄来五斤猴头菇。周博文拿着一时没了主张,就把稿费和蘑菇交到政治处去,请示怎么办。政治处一个年轻干事回答:你写了书,当然很好,但你要明白这不是个人的功劳,而是整个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钱和东西嘛,人家是寄给你的,组织上不便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周博文回去守着钱和蘑菇想了三天,到底没想出办法来,只好到邮局去,把钱和蘑菇寄回出版社,同时发了一封挂号信,希望出版社能给厂里写个证明材料。
“文化大革命”后,周博文正值年富力强,工作上拼命干,一心想为党多做点事,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组织上也找他谈过两次话,要他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入党。1986年,厂里新型机车试验成功,周博文得到五百元奖金,他当即将那笔钱交给组织上,组织上把那钱买了几百册《党章》,发给厂里的青年工人。周博文上了市里庆功会的台子,回来后,周博文把红花端端正正放进书柜里,用一只玻璃罩罩住。那以后他益发勤奋。
周博文是1987年退休的。按岁数不到退休年龄。只是女儿大了,没有工作。国家有政策,待业青年原则上由父母所在单位解决,厂子里的政策是进一个退一个。周博文想解决女儿待业问题,再说政策也这样规定,就退了。把图纸工具办公室钥匙交到行政科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场。
周博文没有什么嗜好,养花喂鸟钓鱼什么都不会,待在家里憋闷得慌,正好原来社教那个县有熟人来看他,知道他已没事,就介绍他到县农机厂帮忙做点技术顾问的事。周博文很高兴,当天就收拾行李买车票去了。一去就看出人家一串毛病,搞了一辈子技术工作,容不得半点差劣,当下找厂长一五一十谈了意见,第二天又递上一份详细的技术阐述书。厂里知道遇上了真道人,信他,拿他的话当真经,即刻对厂里的技术设备、产品工艺以及人员素质进行改造整顿,当年农机厂的生产就创了历史最好水平。厂里到年终时包了一个五千元红包送到他家里,反复说明这是他的劳动所得,不犯政策,周博文先还推,老伴接了过去,说是儿子的病是个无底洞,女儿眼看也要办婚事,钱愁还愁不来,既是劳动所得,推反倒是无理了,也拿人家一番好意无处放。周博文也就无话。
哪知就出了问题。农机厂厂长会计因为一件案子出了事,供出周博文。县法院查来了,周博文老实承认是收了五千元,钱已花光了,于是连带收捕。案子拖了几个月,最后判下来,周博文因受贿罪和据情不报被判两年劳改。
周博文是在东北嫩江劳改农场服刑的,两年后周博文刑满,正好六十岁,是正常退休的年龄。
吴
三门峡市水利电力局副局长吴大厚待人谦恭和气,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凭着这两个长处,在他先后任职的自来水公司、轮渡公司、市第二住宅工程总公司、市经委以及水利电力局里,无论同事还是属下都交口称誉,那份人缘是谁也争不赢他的。虽然吴大厚在哪儿干都政绩平平,组织部门却十分喜欢他,拿他当“万金油”干部使。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是不行的。想想,五十年代名牌大学毕业生,在学校就入了党,新中国成立以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凭学历资历经历都硬成金刚石,别谈市里中层干部,就是市一级领导中,论摆谱也不会失擂给谁。偏偏就那么随和老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组织部门深知,这样的干部是宝贝,难找!
吴大厚经历颇具传奇性。当过右派、坐过大牢、修过水库、放过羊。同僚酒后调侃,说:“老吴,你年轻时准是个激进派,若不怎么惹得一身故事?”吴大厚极力反驳,申明自己年轻时性格亦如现在,老实得如同发酵过的面团,怎么揉巴都不出声。同僚不信,追问道:“那何以有这一身骚?”吴大厚笑眯眯答:“打鼾打来的。”
都以为是吴大厚打哈哈,却不想那是真的。
吴大厚从小有个毛病,睡觉爱打鼾,且质量极优,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一倒床,眼一阖,鼾声就来了,先隐若潮涌,继而变成走磨,接着野马群奔,进则声若雷滚,前赴后继,推陈出新,不屈不挠。近旁的人,不要说看书休息不得,相互间说话都得贴着耳朵大声吼。人耐不住,喊醒他,即刻万籁俱寂,虫语入耳。但只一闭眼,鼾声又起,潮涌声走磨声奔蹄声滚雷声卷席而来,声势更甚前番。为这毛病吴大厚自己也愁过伤神过,起码忧心日后找对象受影响,于是到处看医生,吃过药,打过针,做过手术,用过偏方,粟丽花子牛蹄跷乌鸡蛋壳粉不知吃过多少,鼾声依旧雄武如初。吴大厚自知这毛病已跟定自己,拳打脚踢不走,也就失去信心,人前人后,小心陪着,以减这孽债。
念大学时,学生宿舍六人一间,因有了吴大厚,其他五人备受苦楚。有两个同学忍无可忍,先后逃亡,另择安居,剩下三人,不是腿短,实在找不到地方去避难,只好含辛茹苦忍受煎熬。吴大厚心善,晚上不敢先睡,只能等最后一人入了梦才敢躺下。可熬得太倦了,那鼾声更甚先前。那三个同学被涛卷磨压蹄踏雷轰,惊坐而起,“安眠宁”也救君不得。第二天带着倦倦的黑眼圈去听大课,女同学便调笑说黑眼圈书生来也。
1957年反右,大学是斗争的前沿。吴大厚那时刚入党,但他一向谨慎持重,几次提意见会上都捡人家话的一半说。运动后期拉出一大批右派,本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偏偏分到系里的名额差一个。也是半玩笑,同宿舍三个同学便联名揭发吴大厚,说他党性不强,梦里说了很多犯原则的话,原意是想把吴大厚驱逐出宿舍,没有害他的意思。
哪里知道三人成虎,吴大厚有口难辩,他成了学校最后一名补缺的右派。
右派送到襄樊农场劳动,半年后判决。吴大厚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送往三门峡劳改农场服刑。
三门峡劳改农场是刚成立的小农场。吴大厚所在的队是农业队,条件不好,监舍只有两间,中间夹着管教干部值班室。吴大厚虽是冤屈冤情,毕竟出生劳动人民家庭,干活从不偷懒,完成任务总在第一第二,又常常帮其他犯人干点活,与干部和犯人间的关系处得不错。只有一样,鼾声扰人,这一点无论如何不是优点。一入夜便呼噜连天,同室的犯人白天累得如和水的泥,倒床炮也轰不醒,再说同病相怜,有点干扰也都忍着。命运都由不得自己,何忧呼噜?只是苦了值班的干部,一入夜,鼾声破墙而入,无遮无拦,别说休息,打个盹也是难得。于是干部就去踢监舍的铁门。咣咣咣咣,鼾声顿止,一片寂静。干部满意地回到值班室,炭盆尚未拨明,那边鼾声又起,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到了。干部痛苦万分。如是三番,农场的管教人员无一不受吴大厚鼾声之苦。思想工作也好体罚也好,拿鼾声无药可医,反革命可以判刑,这鼾声可以判刑么?于是无奈。
不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农场领导考虑,吴大厚呼噜不绝,农场无一日安宁,严重影响其他犯人的劳改,也影响管教干部的工作,不能因一毛而毁一牛。于是三番五次呈报上级有关部门,以吴大厚劳改表现优异,有多次立功行为为由,请求为该犯减刑。有关部门觉得这是个典型,有树立的必要,便将吴大厚七年徒刑减为五年,继而减为四年,再而减为三年。三年期满,吴大厚结具释放。本来在农场里关了三年,和犯人干部都处熟了,有了感情,自己申请留下来,农场哪里肯留,主动为之奔走,将吴大厚分到青江峡水库工地工作。
难友都说:“你小子因鼾得福!”
吴大厚当下到青江峡水库工地报到。虽然帽子仍在头上,毕竟名牌大学出来的,工地正差技术人员,取其所长,便分吴大厚到技术组工作。由体力回归智力,吴大厚如鱼得水,欢天喜地,也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工作上不挑肥拣瘦,豁出命来干。实在也是他专业强,手头的工作处理得游刃有余,在工地技术组里也算是挑大梁的人物。到“文化大革命”初期,居然就让他担任了技术组无职称的组长。
那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却改不掉。
工地在建设中,宿舍都是临时的,哪架工棚里也睡着十几个人。换了好几次,终归有人的地方就搅扰别人。最后他自己搬到民工的工棚里,同事如释重负,但工地指挥部却开始听到民工的怨言。
“文革”中,吴大厚吃过许多苦头。工作上兢兢业业,待人和和气气的人,一下子冒出许多对头,可以毫不脸红无中生有地揭发他,可以咬牙切齿动真感情地批判他,吴大厚自知灾难缘于鼾声,斗急了,心里直骂亲娘怀他时如何就连这千刀万剐的鼾声也怀上了!
那年头工地生活紧张,指挥部为了缓解工地生活,准备派人去甘肃草原放羊。吴大厚闻知大喜,立刻跑到指挥部请战,并编出太爷爷是清朝牧羊官的故事来增加自己的分量。这活儿本来就没人愿干,指挥部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当下拨出买羊种的款项,让吴大厚择日起程。
说起来,当牧羊倌那些日子是吴大厚一生中最舒坦最自在的时光了。广阔草原,风吹草低,羊群如云。圈一席草棚,守一群羊儿,渴了有清澈的湖水,饥了有青稞面拌羊奶,真是神仙也羡的日子。虽然草原的气候反复无常,多的是风雹雨雪、虫灾羊瘟,毕竟一个人的天地,不打扰谁,夜里守一堆篝火放心大胆地睡,呼噜得自由自在,即便声响盖过雷鸣,那羊儿也是不能提意见的。有了排山倒海的鼾声,连狼也不敢走近羊圈,每每想到这条好处,吴大厚不禁幽默地自笑一会儿。
一日,吴大厚赶着羊群到十里外的盐滩让羊儿舔地盐,却见盐滩的水洼边新盖了一座毡帐,帐篷外散落着一群羊儿,一条秃尾巴牧羊犬冲着他大叫。从毡棚里钻出个面膛赤红的老汉,喝住狗,打问道:“老弟也是圈羊人?”吴大厚远远答了。红脸老汉是豪爽人,硬要请年轻的同行进帐篷里喝碗热茶。吴大厚拗不过,让羊群自己散在盐滩边,随老汉进了帐篷。
原来红脸老汉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儿,父女俩是为公社放羊的。老汉招呼女儿捧上茶来,两个男人对面坐了,有奶酪麦饼肉干佐茶,竟谈得十分投机。牧羊女倚在门边梳着粗大的黑辫子,偷偷往这边看。吴大厚也打量那牧羊女,却是一位壮壮实实俊俊俏俏的草原人。两人目光相遇上,不由都红了脸。老汉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也不说破。
一来二去,吴大厚与牧羊老汉父女熟如一家,两下常走动。吴大厚经常去帮忙做点粗活,自己的浆洗缝补一套,也由牧羊女揽下了。到第二年开春羊群产羔期,老汉就对吴大厚说:“天大不如天小,两家不如一家。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个照应,终不能守到老,若不嫌弃咱家妮子,不如干脆做了我的女婿,三个人过日子,快活死!”吴大厚喜从天降,想想又有愁,说:“我有毛病呢。”老汉道:“啥个毛病,不就比咱妮子大上十岁吗?大女婿知冷暖。”吴大厚说:“不是这毛病。”老汉又道:“是你那啥右哇左的帽子?我看你头上光光的,有个戴的倒暖和。”吴大厚愁成哑巴,只管摇头。老汉急了,吼道:“啥鸟毛病你只管说出来,总归是能搂咱妮子上炕不?”吴大厚逼不过,只得如实说出:“我睡觉打呼噜呢。”老汉闻此言,随即朗声大笑道:“不妨不妨!”
成亲当日,老汉宰了一头肥羊。草原上没有旁人,只把两家合成一家。合欢酒喝了,抓羊肉吃了,老汉高兴,醉成一摊泥,不用两个年轻人搀扶,自己歪歪斜斜唱着哼着去另一个帐篷里睡了,留下温温馨馨一个牧羊女从此开始侍候吴大厚。当夜自然有一番柔风细雨的故事,终于倦极入梦。半夜里,吴大厚被巨大的鼾声惊醒。醒来坐起,鼾声尤在,他发现那鼾声原来是自己的新娘发出的。
吴大厚拥着梦中的妻子幸福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