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累了,哭乏了,肚里空空,肚里空空就要吃东西。就有一个十天前千里之外父母发了工资的知青站起来,豪爽地拍出一张汇票。就有全部知青倾巢出动,满村收鸡蛋、讨咸菜、换油、堂箱里勺了麦子去大队面房称面粉,炸“鸡脑壳”,风扫残云吃了一顿,谓之蓄存板油,然后束紧腰带,过一个月清苦日子。也有另一种吃法。总是男性公民出动,叫做“夜袭队”,悄没声儿出门,悄没声儿进门,撩开外衣,胳肢窝里满不在乎落下两只扭断脑壳的肥鸡婆,另一个漫不经心甩下一抱还沾着粪水的青菜,再一个懒懒洋洋搁下一捆哪家门檐下收来的叶子烟。鸡毛顺手褪到灶膛里,骨头嚼碎吞了,硬是不动声色,第二天农民在门口跳着脚骂“背死的砍脑壳的打短命的上吊的挨枪子的”时也不动声色。
翠翠很羡慕战友们的绿林气派。她不是王连举,“李玉和”们很放心,也邀她一块儿香香地吃,吃出了越发深的感情。
第二个赶场日,村里人大多去赶场了,翠翠叫住正准备去赶场的肖云星,两人悄悄来到河边,翠翠指着前面说:“老肖,看到没有?”那是一条正在河边觅食的肥颤颤的黑狗儿。翠翠掏出半个麦粑粑,塞给肖云星:“把它弄倒,煮得一大鼎锅呢。”肖云星悄悄凑拢去,看看四周没人,把粑粑扔过去,黑狗儿不晓得利害,一口咬住,“轰”的一声闷响,粑粑里的炸药响了,那狗儿两片嘴炸得支起来,顷刻便蜷了四爪,叫都叫不得一声,倒在地上。肖云星慌忙脱下上衣,就地一裹,扛上就走。
那夜知青点喝迷糊了好几个。
过了两天,有人呜呜地四处唤狗子。肖云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慢慢转过身,狐疑地盯着翠翠:“是你奶奶?”
翠翠说:“你才听出来?”
肖云星说:“这么说,那狗是你家的?”
知青翠翠拍拍肖云星的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因为有了共同捕狗的战斗经历,肖云星不但认翠翠是铁杆知青,还断定她日后要成为知青中的巾帼英雄。这小子虽说只读过初一,却跟他当红卫兵参谋长的哥哥办过小报,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下的事全知,从铁女人甘地夫人到大法家武则天,从花木兰束胸守边塞到丹娘赤脚上绞架,硬是要把翠翠吹到半空中悬起,至于人上不上得去,下不下得来,他不管,他只要有狗肉吃。
于是翠翠就听了很多故事,于是翠翠就生出很多联想,联想完了,很忧郁地支着腮帮子,长叹一声:“唉!”
肖云星好生奇怪:“你这是叹的哪门子气?”
“你们毕竟是城市人。”
“我爷爷也是农村人嘛。”
翠翠点点头,不言语,心里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水在心里翻腾。
翠翠真正显示出她胜于知青的,是那年芒种前的事。刚割过麦,有些天好闲,知青们想,这一年又过去半截,再割一道谷,就到回家过年的时候了,若不搞点副业,靠队里那一角三分二厘的劳动日,只怕连口粮也难得分回来,哪里有钱买鸡买蛋买红糖买绿豆背回家哄得父母高高兴兴呢?自然,也有开春就孵上一窝鸡娃,每天看着长大,每天在地里劳作时也惦着是不是被狐狸叼去了,下了蛋就仔细收好,到过年时,一挑子鸡,一背篓蛋,背回家里,非常慷慨地一只接一只杀了吃肉喝汤,还说自己吃腻了,俨然一个鸡场老板样子,但决不道出那鸡那蛋来历的辛酸。大多数知青,养自己且不容易,哪里还肯养鸡,便琢磨着搞点外水,积下一笔钱,到时买年货。铁桥村的知青又有些福分,因为守着一座山,山上有草药,采来晒干,山上还有青冈树,伐来烧成钢炭,都是钱呢。
由翠翠领头,一起上了山,女知青挖草药,男知青伐木头,有说有唱,极是快乐。
夏日山区的天气变化多端,方才晴朗朗的一个红太阳,一阵黑云滚过,一阵腥风吹来,天顷刻阴成锅底色。珠子大的雨点说到就到。好一天恶雨,仿佛天也下垮了,临盆妇人似的,毛骨悚然地呻吼,倒海翻江地倾注,把偌大一个天,下得没有丁点缝隙。几只来不及回窝的小鸟,被猛烈的雨弹打得伸不开翅,笔直落下来,在泥水里啾啾挣扎,只一刻便乏了力,挣扎也不会了,顺着水溜进山涧。
知青们脚快,在雨头子上冲进半山腰一个山洞,身子救不着,已淋得透湿,一阵阵打冷摆子。先还说笑,那雨却不住,淫劲儿方开了头似的,两步开外只见一片灰白的雨帘儿。
困在山洞里,女知青挤做一团,相互取暖,也有的悄悄去松裹得湿巴巴的小衣;男知青却烦了,嘴里骂骂咧咧。肖云星闷闷不乐守在洞口,望着洞外的大雨,翻着白眼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似乎这歌子有些悲了,又一扬脖梗,尖声喊道:“同志们!暴风雨来了!”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八千个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唱着激昂了,一挥手,说:“不行,这样困,不知困到猴年马月。我新四军战士决不被敌人的嚣张气焰所吓倒。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跟我上!”
几个男知青一声怪叫,跟着肖云星冲进雨幕,一直颤颤缩缩躲在洞角的鲜玲突然跳将起来,也跟在后面跑出洞去。
翠翠连忙跟出去,只见几个男知青勇敢地扑向树干,挥斧乱砍,边砍边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砍不上一气,终于忍受不住雨弹的拼命射击,负痛拖着斧头,跌跌撞撞奔回山洞,逗得翠翠哈哈大笑。翠翠笑过,突然发现跑回山洞的人中少了一个,一点人数,果然少了一个鲜玲。再一看,茫茫雨注中,鲜玲正张皇失措往山下跑,已经跑到山涧边了。她的身后,搅成团的石谷子泥土被雨水裹着一片一片往下倒。翠翠打了个寒战,喊:“你往哪里跑?危险!”喊声被狂风揉成雨丝儿,鲜玲显然没听见,仍是跑,跌倒了,爬起来,泥人般又跑。翠翠喊声:“不好!”冲出山洞向鲜玲追去。
四面山顶上,一阵隐隐的雷吼。吼声渐大,一团黑云挟着一股黄浪气势磅礴地拐出山坳。山涧里,几秒钟前还流淌着清清的溪水,瞬间肿胀起来,咆哮着,翻跌着,有如头被神矢射下人世的伤龙。所到之处,巨大的山石、树木像羽毛般轻飘飘卷走,而植物和小兽小鸟的尸首却裹在黄浪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巨吼越来越近,只看到黑云裹着的黄浪越来越近,近到眼前,黑云突然亮开,雨也不下了,百把公尺下的山涧里,那头黄色的怪物毫无遮拦地压下来,浪雾一团团却腾上山腰。
“山洪!”有人失声喊道。
谁也没有看到翠翠是什么时候扑下山的。她不是在跑,跑是根本不行的。雨水蚀空了石谷子土,泥土一片片坍塌下来,滚进山沟。她是坐在地上往下滑,碰着个坡坎,止不住惯性,跌下坎去,滚成了泥球。山洞里的人就帮着叫声:“哎唷!”
说时迟,那时快,翠翠在山涧边追上鲜玲,也不招呼,反手搂住那位吓得挪不动步的女孩,几步拖上山坡,然后拉她没命地往山上爬……
洪水舔着她们的脚后跟填平了山涧,涧边的一丛野竹被连根拔走,连竹蔸子也没留下……
鲜玲躺在山洞里,面无人色,连呻吟都不会了。几个女知青守着她瑟瑟发抖。一个岁数小的女孩忍不住,哇地号开了。男知青们个个臊得开不了口。翠翠没事一般撸下身上的泥块,喊过肖云星几个,问:“想不想为党和人民立功?”
“想!”
“我们分两拨人,一拨把砍好的青冈树滚到沟里,让山水带走,另一拨抄小路赶回村里,在河滩上截住木头,然后在山下垒窑烧炭,岂不省些力气!”
“那,木头截得住么?”
“截得住。山水一下去,在河汊里就失了力,河里的水早倒灌了,只要找两根长篙子拖住就行了。”
说干就干,肖云星带几个男知青先翻山抄小路回村,估计他们差不多到了,翠翠就领剩下的男知青,一脚一根,把伐好的木头踹进山涧。
几个女知青像是离了母兽的小狐狸,蜷在洞里,惊呆呆地看着翠翠在雨雾中荡来荡去,散开的湿发如一面黑旗……
翠翠的形象被知青们传得神了,传到贫下中农耳里,贫下中农却一笑置之。最使知青们不解的是,连一贯把女儿干的事奉为神奇的韦昌德书记也不以为然地说:“那有啥子嘛,七岁的娃儿也干得来的事。”
糊涂。糊涂到最后,知青们得出个结论:那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审美观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