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男人听得见女人的呼吸,抚玉一般冷冷的,馨香如远古发来的冰桂,拒人在一根黑皮线那头无热亦无言。是不是女人一旦冷下来世界便没了热能呢?他想。
他将身体的重负换了一只脚承着,对话筒说:“既然这样,就好。”扬了脸去看外面,玻璃电话房将亮眼的太阳滤得冷冷的。“不过,我想……是不是可以不上法院?……”他说。
“我懂了。”女人在那头很快地接了一句。男人想象得到她是怎样烦躁地捉了话筒,身后有一群永不知疲倦的耳与嘴。他自己倒是找了个清清静静的电话亭,这不大光彩。“只要放弃孩子,我们可以去街道办事处。我并不想影响你的职称评定。”女人说。
男人觉得再无话,就放了电话,黑皮线那头矜持地先传来忙音。外面马路上有两辆迎亲的汽车,傻气地顶着肥硕的红绸花匆匆驶过。一个年轻人早已不耐烦地摔了几回电话亭的门了,没等他挂好听筒,就生硬地挤开他,填鸭似的往币匣里塞了几枚分币,脸上变戏法似的立即浮起腻人的微笑。
男人挺了风衣的硬领,慢慢走过马路。
街道办事处的办事员是位和蔼可亲的胖女人,极神圣自己那份工作。她炫耀地在两张红卡片上揿下红汁淋漓的大印,移在阳光下眯着眼吹干,不舍地递给面前两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好啦好啦,现在你们已经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了,愿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两张幸福的脸拼命点动。
“小伙子,你可别欺负她哟!”胖办事员说,有意无意往这边瞥了一眼。男人猝不及防地呆了一下,忙把目光移开,那目光便落在长椅对岸正襟危坐的女人耳郭上。那只秀气的耳郭被一束阳光罩在温柔里,明皙出绒软的汗毛和淡蓝色的小血管,精巧至极。男人自知是亵渎,迅速地拖回目光。
“谢谢阿姨!”
两个小青年不知疲倦地冲胖女人行礼。姑娘暗地里撞了小伙子的肘,小伙子便明白地拉开一只大提包,取出一袋印了“龙凤呈祥”图的糖果,烫了手似的放在办公桌上。男人注意到那里已经有了好几袋糖果,百无聊赖中数了数,一共七袋,都极美丽。
“好啦,现在是你们。”胖女人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严肃地盯着长椅上的南北两极:“说吧,为什么离婚?”
女人并不动一下,男人便知道这事该着他先开口,就用手指了指:“上面都写了。”
胖女人从糖袋堆里救出那堆纸片,认真翻看。两张居民证,两份离婚申请书,很工整的字迹,暗示说是不随便的,申请书后面还有各自单位的公章。证明调解无效。果然是一切就绪。
但胖女人不。坐正了,朗朗说:“你们都是知识人,都是懂道理的,夫妻之间,免不了有些矛盾,互相谅解就完了,何必动不动就提离婚,多伤和气呀!……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见两人都不回答,就愤愤地说:“既然要闹离婚,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女人一愣。男人却在心里想,都知道人要死的,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都知道人老珠黄的愁滋味,当初为什么你要是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想过又知道自己恶毒了,惭愧地低了头。
“都说说清楚吧。别尽指责对方,也找找自己的缺点。”胖女人说。
男人看了长椅那头一眼,知道她是不会开口的,便慢腾腾说:“我的缺点,是因为我是一个不能变作女人的男人;她的悲剧,是因为她是一个变不成男人的女人。”
胖女人省悟时,那女人已恨恨地冷笑了一声,说:“犯不着你俏皮。早有这企图,十个家也成了,哼!”
胖女人以为得了,忙说:“就是,都往好处里使劲嘛。”
“可是晚了!”女人阖了杏眼。
“晚了?”
“晚了!”男人咬着牙肯定。
“不容易的,想仔细,别到头后悔来不及。”胖女人不快地说。
男人女人都不吭声,那样子是决不后悔的,直如两极撑死在南北。一直又僵了几分钟,知道已轮到最后时刻,胖女人就阴了脸,哗啦啦撕几页材料纸扇着风,突然有了一次狡黠的笑。
“你们这,不行的。”
“不行?”男人和女人都慌张了。
“不行!”胖女人很高兴指出自己英明的发现——
“你们没写子女和财产的分割情况。”
男人和女人好半天才懂得,吁出一口长气。
“这个,我们不在乎。”男人和女人说。
“这个,我在乎——法律在乎!”胖女人说。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行不行?”男人和女人说。
没有规定在这里分不行。男人掏出笔,找阴沉得快来风雨的胖女人讨了两张纸。
孩子是两人事先决定过的,没有什么争议。但在财产问题上,男人和女人却各不相让——
“房子……”男人停住笔。
女人冷笑一声:“放心,你分的房子,我不会赖你!”
“可你带着孩子……”
“剥下皮撑了做帐篷也湿不了孩子一个雨点!”女人母狼般勇敢地扬了扬漂亮的下颌。
“这样好不好,你先带孩子住着,等找到房子后再说。”
不置可否,看样子女人是答应了。
“电视和录音机归你。”男人说。
“我不要,我只要孩子!”女人说。
“可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你知道,晚上我只看书和图纸。你不是说我缺少细胞吗?”
笑了一下,女人立刻将那迷人的一瞬抹去。
“还有那点存款,留给你,不,给孩子。”
女人想了想,断定不是陷阱,点点颌:“那就给孩子买架电子琴——你过去答应过她的。”
男人伸出手挠挠头皮,尴尬地支吾说:“至于洗衣机……我说,洗衣机你看给我好不好?你知道,这个……我不会洗被子……”
女人点着头,说:“那就留给你。不过别忘了每天晚上洗脚,要不洗衣机搅一百遍也是黑的。还有那些书,你都带走,那是你的命根子,少了它们你活不成!”女人咬着牙根恨恨地说。
“对了,家具!家具我留着没用,给你。”男人说。
“我不要,那是你买的。”女人说。
“可你说过你喜欢那式样。”男人说。
“那是以前。”女人说,不由红了眼圈。
“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总是你说过的话!就这样定了!”男人有些暴躁。
“但是书桌得留给你吧,你总不能在磕膝头上画图,而我拿它只能晒鱼干。”女人不示弱地斗着嘴,“还有,”她的声调突然变了,“那盏台灯……”她低下头,咬了咬薄巧的嘴唇,“那台灯你得带走,要不你靠什么熬夜?”
男人受了一次打击,冷笑一声:“反正你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我能够想象!”女人一匹狮子似的大叫,痛苦涂满了漂亮的脸蛋,“我诅咒它天天短路!”
好长一段时间屋里是静的。胖女人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离婚,差不多就要暗下拧自己的大腿了。见两人都入梦一般,便小心翼翼提醒道:“你们……有没有忘什么?”
“没有了。”女人说。
“没有了。”男人也说。
胖女人眼睛有些发润,知道这一个乐园全结束了。叹喟着拉开抽屉,取出登记册、卡片。正把图章往卡片上戳的时候,突然一声大叫吓了她一跳。
“还有!”
男人和女人同时跳起来,盯住对方。
“那只贝壳……”
“那只虎纹贝……”
“我要它!”
“不,它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你休想把它从我手上夺走!”男人赤着脸。
“哼!除非我死了——死了也得随我下葬!”女人贝齿紧合。
胖女人迷惑地擎着图章:“你们这是怎么啦?不就一只空贝壳吗?金子铸的?”
“金子只它妈是孙子!”男人冲胖女人吼道,立刻悟到自己失态了,马上道歉说,“对不起,我这人……我是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俩有点神经病!”胖女人稀里哗啦收了东西,锁了抽屉,看看表,“喂,我说,下班了,你们先回去想想好,明天八点钟上班再来。”
走出街道办事处,女人好半天没打开自行车的锁,那时有几颗雨毛毛落下来。男人不知怎么想的就上去帮了一下。锁其实不难开。
“谢谢。”她说,并不扬脸。
“不客气。”他说,“那明天早上八点……”
“八点。”
“咱们上……”
女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上个星期不是说想去乡下看看妈吗?”
“不,那先不急。”男人连忙接口说,“咱们先去给女儿买电子琴——听老鲁说中心商场刚到了一批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