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憨憨地说:“鸭爹。”
鸭爹笑眯眯地说:“五羊。”
可是五羊没有哭,层峦叠嶂,五羊回家之后就操起了羊鞭儿。五羊对人说:“我是大人了,我得养活自己。”于是五羊就赶着羊群上山了。五羊大多数时候都爱用这样的姿势往远处看,一看老半天。羊群咩咩地叫,人们知道五羊和他的羊群在山上。人们还知道五羊总是站在山峰上呆呆地看着远方。人们只是不明白五羊站在那里看什么。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五羊他能看到什么呢?
五羊就把柴草背到茶棚后码好。
鸭爹喜欢五羊。五羊一来鸭爹就欢喜得不得了。鸭爹喜欢不是白喜欢,鸭爹会说古给五羊听。鸭爹说古不是说,是唱。因此五羊辍学回家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都来送他。鸭爹这么唱:
是红是黑抹不掉
神机妙算孔明家
赵云浑身都是胆
张飞吼断霸陵桥
关羽五关斩六将
黄忠老将武艺高
马超是条英雄汉
五虎大将立功劳
五羊每天上山放羊,下山时就给鸭爹背一篓柴草回来。
五羊也很喜欢鸭爹,五羊对鸭爹佩服得不得了。
鸭爹扛过枪,打过仗,负过伤。鸭爹一讲他当年扛枪打仗的故事五羊就激动得很。鸭爹在地堂火炉边褪下裤子,把他腰间的伤疤亮给五羊看。那是一个久远的伤疤,等到你真正看到了,像一朵变成了化石的花朵。五羊每看到它,都会喉头哽噎,湿润了眼睛。
五羊差不多每天都要看一遍鸭爹的伤疤。
五羊不光看鸭爹的伤疤,还看小人书。
小人书是五羊在学校念书时得的奖,一共三本,《***》《***》《邱少云》。这三本小人书是五羊的宝贝,它们已经被五羊翻成了毛纸片。有时候把五羊罩住了,羊群就像没人照看的游魂,在漫山的红杜鹃中啃青草,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又涌过去。五羊早已背熟了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幅画面。有时候五羊上山放羊,羊儿在一边吃草,五羊痴痴地,锒铛而来。因此雾就有了一种神秘的意蕴。
五羊在这样的山里放羊。雾影影绰绰,就进了小人书里去,做了小人书里的人物。五羊手托着吱吱点燃的炸药包,五羊用胸膛顶死冒着青烟的爆破筒,五羊手扒泥草怒目圆瞪浑身燃着烈火。五羊热泪盈眶,站在山峰上,梗着脖子把迷离的目光投向远方。羊儿们吃着吃着草就会停下来,抬起美丽的眼睛看着它们的主人。它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为什么会落泪。它们走过来,用它们柔软的黑鼻子去摩擦他的手心。
土家人一年种植两季,一季包谷,一季洋芋。五羊那个时候就会很臊。五羊揩一下鼻子,用羊鞭儿甩一下羊群,才知道那牛皮烘烘的山只不过是一堆土包子,说:“吃你们的草。”羊群就知趣地散开,去陡峭的崖边啃草,像是悬在那儿似的。
五羊有些羞涩,但他仍然以一副坚实的口气对鸭爹说:“我要去当兵!”
鸭爹有些犯喘,但他仍然欣喜万分地对五羊说:“你当然要当兵,你不当兵做什么?”
看着他把补丁连补丁的书包搂在怀里,赤着一双脚消失在校门外,老师们都很难过,心想,五羊这回不定该哭成什么样子呢。
五羊就当兵了。
五羊是山寨里的第二个兵。
山寨与外界隔绝得那么狠,没有公路,没有电视,只有洋芋和包谷,以及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民间生活,高险峻奇。走在那样的山里,以至于五羊当兵成了山寨多少年来的一桩大事。乡亲们为此在摆手堂里跳了三天三夜的巴山舞。乡亲们还把披红戴花的五羊送出了十几里地。乡亲们说:“五羊你要好好干,五羊你要干出个样子来。五羊什么也看不见。”
五羊问鸭爹:“怎么才能算好好干呢?怎么才能算干出了样子呢?”
鸭爹想了想说:“当兵就要当英雄兵,这就是好好干了,这就是干出了样子了。”
五羊听罢沉沉地点点头。五羊说:“我要当英雄兵。”五羊说罢之后就起程了。他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着他的三本小人书。乡亲们远远地冲着他招手,他的那些羊儿在更远的山峰上啃着青草,有雾,雾把它们笼罩着,让你看不出来它们是在什么地方。
新兵五羊穿正三号的军装,三十七码半的鞋,像是活的。传说巴人国最后一支军队就是消失在这样的雾里,腰带束死了,会长出一多半来,列队时,若不算上班长,他就是全班的头一名,很显眼。
河北兵大湖老是喜欢拿五羊来开玩笑。
五羊家境不好,九岁才上学读书,能抓在手心里,念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回家放羊。大湖把手搭在眉梢上,一脸迷茫地到处张望,说:“五羊,五羊呢?”其实五羊就站在他跟前。大湖呵呵笑道:“五羊你和蚕豆一般大,敌人要发现你不容易。”
班长老厚在一旁说:“大湖你别捉弄五羊,也叫山,五羊个儿小是个儿小,可五羊机灵。昨天队列谁练得最好?五羊。不像你,叫向后转,搬地球似的,半天转不过屁股去,我在一边看着恨不得拿脚踹你。”
五羊站在山峰上看远方的时候,他的那些羊儿就会停止吃草,一起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充满了感动。
大湖就心灰了,说:“招兵时也没宣传个儿小是好处,若知道个儿小还是好处,我先就拿锯子卸一半下来留在家里了,驱着四辕车,还省得我妈想我想得泪人儿似的。”
班长老厚凡事总维护着五羊,其实五羊是他最费心思的一个兵。老厚这个班里的兵少半来自城镇,多半来自农村。城镇也好,农村也好,那些新兵蛋子都开化得可以,新军装穿上没洗过一水,一个个都跟扛了半辈子枪的老兵油子一样,敢对他这个吃了三年军粮的老兵拍肩打背叫哥们儿。不像五羊,从大山里出来,一头鲜润雾气,多少年来不曾从雾中出现。山峰之外是山峰,山峰之外还是山峰,五羊他能看见什么呢?
乡亲们就说:“五羊又发痴了。但是你不敢妄下结论,山外世界的事一点不知道,又新奇又拘谨,还有一股子憨实劲儿,像只刚睁眼的狸猫。才到新兵连的那段日子,五羊闹过一连串的笑话:集合点名时,人家叫“到”,他喊“哎”,有时急了,还加上一句“我在这儿呢”;跑步时先脱鞋,把鞋拎在手上赤着脚跑,没劲儿。
土家族的山与众不同,说是省鞋,说是在家里十六年来才穿过三双鞋。好容易告诉他部队里鞋有保障,用不着省,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鞋穿上了,却说什么也不肯再穿袜子,说已经有鞋了,再套一双袜子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大家午休的时候他爬起来扫院子,下午操练的时候他又失踪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这才知道他是把枯枝落叶收集起来送给附近的老乡当柴火去了。见到老兵,取个名字牛皮烘烘的,不论是不是军官,一律举手敬礼,叫人家“首长”,然后缠着人家问打过仗没有,有没有负过伤。有一次大湖逗他,说司务长打过仗,负过伤,他听了之后就跑去撸人家司务长的衣服,硬要看人家身上的伤疤,一直仰到人躺下,把司务长挠痒得直往地上倒。
这样的事闹了一连串,弄得大家哭笑不得。连长把老厚找了去,叉腰说:“三班长,你们班那个叫五羊的兵,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真单纯假单纯?我听说他看电视剧都看得掉眼泪,这样稀软蛋的兵,是不是做做工作,把他退回去呀?”
老厚知道连长这话,前半部分半真半假,后半部分纯粹是揶揄。老厚是老兵,若不躺下你就无法看到那些好看的山峰。”
五羊经常发痴,大家都知道。不像有些地方,而且老厚不像他的那班兵,他是真老兵,老厚自然有办法对付连长的揶揄。
老厚说:“五羊这个同志嘛,真单纯假单纯我不知道,看电视剧看得落泪确有其事。但是我告诉你连长,三班十个兵,只有他一个人冲我要过枪,你想想吧连长,你想想这事儿吧连长。”
老厚说的五羊找他要枪的事是真事。五羊一到新兵连,帽花领章还没钉上,最不同的是终年有雾。雾是湿漉漉的那种雾,就缠着老厚要枪。五羊说:“首长快把我的枪发给我!”五羊说:“首长我要那种转盘机关枪!”五羊说得很激动,“首长我还要很多的子弹和手雷子!”
老厚的想法极其简单,要枪的兵是想打仗的兵,想打仗的兵就是好兵。你要不想打仗,你当兵干什么?你当农民去呀!你当工人去呀!你当商人去呀!你甚至可以去当警察嘛,站在大马路上吹胡子瞪眼,冲着行人车辆美美地吼上一嗓子,那有多威风呀。老厚对不想打仗的兵有看法。他这样袒护着五羊,他是看中了五羊是个真正的兵坯子。乡亲们在坡上种包谷和洋芋的时候经常看见五羊呆呆地站在山峰上。不像有的兵,把军队当成了一条过道,说不定平静的雾突然一涌,当成了一艘摆渡的船。那样的兵,明知道没仗可打才挤着抢着来当兵的,若是真遇上战争,说不定会躲到哪旮旯里去呢。
五羊不大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五羊的朋友是鸭爹。鸭爹是老兵,才知道你上了当,打过仗,负过伤,后来上了年纪,就回到山里来了。鸭爹不曾娶亲,无儿无女,一个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他在山寨外的岔道旁搭了间茶棚,卖茶水,也卖些山果子,供过路客消渴解饥。有时候过路客囊中羞涩,鸭爹也让人喝茶水。鸭爹说:“茶叶是山上长的,仗着青铜戟,水是山涧里淌的,有钱喝得,无钱也喝得。有时候雾反过来把羊群罩住,山峰上就独剩了五羊。”鸭爹就是这样爽朗的人。
当然,五羊也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五羊有问题。五羊的问题大了去了。五羊文化低,见识少。五羊的组织纪律性也需要加强,内务素质也需要提高。五羊最大的问题是老惦记着打仗。“班长,咱们什么时候开拔前线?”“班长,先说好,看十步之外的地方都得仰头,我可不当预备队,我要就冲在头里,你要不让我第一个上,我就跟你急!”这些话说说可以,不能较真,一较真就会出问题,就会走火入魔,那就坏了。乡亲们知道五羊那样做是徒劳。一归总了说,如今世界上,冷战时代已经结束,那支英勇的军队又出现了,国际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历史正朝着和平和文明高速前进。你不为此而庆幸,你还整天嚷嚷着要打仗,你就不说自己落伍的话,人家也得把你当成一个小战争贩子。这是硬道理。
老厚是明白这些硬道理的,但是老厚有些犯难,老厚也不能把一些军人职业的矛盾性说多了给五羊听。现在毕竟是新兵集训期,还不到上大课的时候,不能操之过急。老厚一方面关照着五羊这个新兵,一方面循序渐进地给五羊做一些启蒙式的教育。老厚哄五羊说:“你先别急,五羊当兵之前是放羊的。
五羊的家在鄂西土家山区。
山是真正的山,你先得练练,你先得把自己练成一个合格的士兵。你要不把自己练成一个合格的士兵,怎么上前线?怎么打仗?你非把仗打糟了不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咱们别急,咱们慢慢来,咱们一切从零开始。
五羊的书念得很好,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少先队的大队委,他的功课老是考一百分。”
五羊认真地听老厚说话,认真地点头,然后五羊一句话也不说,转身朝操场跑去,玩命地操练开了。老厚站在那里,痒痒地蠕动,看着五羊腾挪扑跃的身影,心里攀上一种悲凉的想法。老厚想,这个兵生晚了,若早生八十年,该是一个怎样的好兵呀!
老厚这么想着的时候,新兵集训的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新兵考核验收,五羊各个项目都得了优秀,果然让人侧目而视。连长不信那个单纯而又单薄的小兵竟拔了全体新兵的头筹,找五羊来亲自复试。连长站在那里,肯定他们就真的彻底消失了,正考虑着试个什么课目,五羊冷不防扑上来,一个大背就把连长撂倒在地上了。连长一米八○的大个头,干过侦察兵,擒拿是强项,若论抢手,摔一百回九十九回是对手叫“哎哟”。这回让一个穿三号军装的新兵秧子抡了个满圆儿,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吃惊不小。五羊站在那里一脸灿烂地傻乐。老厚脸色都变了,喝道:“五羊!你还有没有一点分寸?你胆敢摔连长大马趴呀?!”连长龇牙咧嘴揉着屁股墩从地上爬起来,冲老厚摆手,再远,说:“三班长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兵有点意思,这个兵我先要了。五羊站在山峰上往远处看,再仰头,两条瘦瘦的胳膊耷拉着,梗着脖子,脸上是被缠了魂似的痴迷劲儿。我就喜欢带这样的兵,我带这样的兵能带出情绪来,我现在就来情绪了。我把话放在前头,这个兵,我要不好好地领导他,我要不把他整稀松了,我就不姓金!”
金连长是警备区警通连的副连长,连长去军校学习,很响亮,他代理连长,接新兵才到新兵连任连长的。这回带了几个自己看中的苗子兵回警备区,五羊是一个,大湖是一个,一起都分到老厚当班长的一班。
警备区的驻地坐落在城市。城市是真正的城市,是被称作大都市的那种城市。几百万的人口,车子开半天出不了市区。警备区所在的这座城市像花朵儿似的。花蕊儿是老城区,有一千多年的城市历史了;周边盛开的花瓣儿是新城,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卫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