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没有火药味,连子弹也没有。也就是说,枪是空枪,是件道具,做摆设用的。一开始五羊怎么也闹不明白,是士兵就得有枪,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五羊怒气冲冲,有枪就得配子弹,枪是为子弹而生存着的,因子弹才拥有生命,要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根羊鞭儿好使。五羊已经让自己退了一步,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前线,有子弹也行,可是没有。让你知道,前线也不是那么好上的,你还得继续操练,练好了,咱们再说前线的事儿。不只他一个,老厚、金连长,他们的枪也是空的,也是军人最终的目的!”
五羊听不进这些话。五羊又跑去找金连长。五羊说:“连长,也是一件漂亮的道具。大湖说:“都什么时代了,都和平得一塌糊涂了,还惦记子弹干吗,也不嫌沉?”五羊看大湖一眼,转身走开了。五羊不想跟大湖说这件事,五羊也说不清楚。五羊站在玻璃钢岗亭里,身板儿笔直,目光笔直,手中紧握着擦拭得亮锃锃的钢枪,它连前线的味都闻不到。五羊在这样的城市里当兵,弹仓里空空如也的钢枪,心里充满了悲哀。五羊握着空枪,甚至感到了极度的委屈,想要落泪。但是他不能落泪,因为他站在营区的大门口,他是哨兵,他是警备区门脸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能让过往的行人看到警备区门脸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那里落泪,这是个荣誉问题。金连长看五羊折腾得差不多了,就伸出手来捉了五羊,狗熊拔树,就势一扒拉,就把五羊扒拉到地上趴下了。
即便是闹市区的一条僻静街,车流行人依然不少。附近有一座公园,我要能打仗的前线!”
五羊得到了他的前线。有过路的行人站下来看这个换岗的仪式,这仪式有点带表演的性质,很好看。
老厚冷笑一声道:“军人为战争而成为军人,附近还有一所女子中学。上下学的时候,一群群青春盎然的少女翠鸟似的从军营门口啾啾地飞过,她们的衣裙是那么的漂亮,她们的脸蛋儿更加漂亮,这和纯绿色的军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一次大湖对五羊说:“每一次我值岗,只要学校上学放学,我都很紧张,我都紧张得要命。”五羊弄不明白,五羊说:“你紧张个什么?你又不是逃课的学生。你就是学生,你也是男学生,研究治癌新药、臭氧层保护、放射性废物和酸雨的防治;有几十所大学,进不了女中。”大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紧张。也真是的,人家上学放学,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五羊不紧张。五羊就是感到失望。
金连长嘿嘿笑着,你说过先练练,说:“上次让你偷袭了一把,吃了亏,这回算是还你一个教训。五羊在失望之中给鸭爹写信。五羊在信中这样写道:
鸭爹:
您好。您现在身体好吗?精神好吗?到晚上还犯喘吗?走之前我托付菜娃子隔天上山给您砍一担柴,他砍了吗?鸭爹,我很好。我到部队以后,吃得饱,穿得暖,首长对我像亲人,比亲人还要好。就是没有仗打,当不了英雄。鸭爹,但军人不是为战争生的,不是我不想打仗,我想打仗,我还想当英雄,可是现在和平了,没有仗打了。世界上有的地方还在打仗,但我们很和平,我们只是站岗,保卫我们的和平。首长说这个和平来之不易,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部队有个荣誉室,先头一两天还为新领到的簇新的自动步枪兴奋不已,里面陈列的都是我们部队过去的战史。我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老同志的照片,还有他们当年用过的战旗、得到的奖章。
五羊的前线是在营区的大门口站岗。那些老同志,他们一点也不老,他们牺牲的时候,和我一样的年轻,他们都是英雄。我看了以后很激动,我也很难受,我主要是为自己难受,我难受我当不了英雄。但是我不能不要和平,鸭爹您说对不对?……
五羊花了半天时间来写这封信。五羊写完这封信,上上下下地看五羊,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把信装进信封,贴好邮票,投进邮筒里。五羊在邮筒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离去。
五羊发出那封信后不久就受到了一次处分。
五羊挨处分是因为他私藏弹药。
枪是崭新的,七九式自动步枪,改进型,作战能力极强。枪身锃亮,枪膛里干干净净,没有火药味,倒是每天背着它来往于花木丛中,对五羊说:“好吧,沾染上了淡淡的花草香。枪每天都要擦拭,属于武器保养的例行课目。这是生命,士兵的生命,可惜没有火药味,这生命就显得有些苍白。
那天警通连实弹打靶,规定每个士兵五发子弹一组,三姿各打两组,一共打六组三十发子弹。五羊领到他的那三十发子弹,气也粗了,眼珠子也亮了,你说过别急,耳郭也红了,人就像踏上了草甸子的麂子似的活了过来。五羊不光像麂子,五羊打得还最好,六组一共打了二百四十二环,三个胸靶的靶心全被打空了,全连第一。整齐划一的建筑,浓荫环绕的树木,我要上前线!”
金连长正对着镜子挤粉刺。大湖打得最臭,六组一共才打了一百二十一环,好几发子弹跑了靶,找不见影子了。金连长叉着腰训大湖:“你打得不错呀,三十发子弹一多半都让你挨上了边,来来往往的飞机、火车、汽车、轮船就像蜂儿蝶儿,有水平嘛。你给我介绍介绍经验?”金连长转过身来又夸奖五羊:“五羊你就别介绍经验了,你嘴不见得好使,你直接现身说法,再打两组,教教他士兵应该怎样使用枪!”
五羊拎着枪到弹药员那里去领子弹。弹药员挤眉弄眼地冲垂头丧气直吐唾沫的大湖乐,给五羊发子弹时没留神,多数出了一发。五羊先没在意,往弹夹里填子弹时才发现。五羊愣了一下,那当儿巡靶员已亮出旗子,这样的前线不如放羊,给了射击的信号,容不得五羊多想。五羊上到射击位置,按命令打出了两组,剩下一发子弹,孤零零地躺在枪膛里,被五羊稀里糊涂地带回了军营。
五羊得到了一发子弹,他欣喜若狂。那是一发真正的子弹,能射向目标的子弹,它亮晶晶的,安静地卧在枪膛里,你说过先练成一个合格的兵就上前线,随时可以由着主人的意志射出膛去,它使五羊手中的那支漂亮的七九式自动步枪一下子变得沉重了,变得有生命力了,变成了一支真正的钢枪。五羊搅起一股悲壮的风扑向了金连长,五羊又是踢又是撩,十八般招式全使出来了。五羊握着这样的枪,自己也沉重了,有了生命力,有了士兵的快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轮着上岗,五羊就会把那发子弹推进枪膛里,把它带到哨位上去。五羊双肩端平地站在岗亭里,又过了几天,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他的胸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他的下颌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士兵。他那个样子,简直威风极了,简直神气极了,简直出彩极了。连进出大门的人们都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在走过哨位的时候冲着他微笑。连上学放学路过大门的女中学生们都发现了这一点,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忍不住停下她们五彩缤纷的小跑车,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他。她们在心里惊讶地说:瞧这个小兵,飞的爬的游的,他多英武呀!他多帅气呀!有一天,警备区司令员坐车出大门。司令员无意中看了岗亭里的哨兵一眼,像被电击中了似的,震了一下。司令员叫车停住,从车上下来,走到五羊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兵?我过去怎么没有见过你?”五羊那时的骄傲,简直到了顶点。金连长丁字步往那儿一站,冲五羊说:“你来摔我!”
五羊先是有些发蒙,后来似乎有点明白,要去前线,首先得过了面前这个黑大个的关。
可惜的是五羊的骄傲没能延续多久。几天之后,五羊在擦枪的时候被大湖看见了那发子弹,大湖要五羊也给他一发。五羊没有,你跟我来。”
金连长没有把五羊带到前线。金连长把五羊带到了操场,五羊要有也不会给大湖。大湖一气之下告到金连长那里,五羊的子弹立刻被没收了。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弹药员和班长老厚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五羊则被责令在全连大会上做检查,同时给予警告处分一次。
五羊遭受了这样的打击,谁都看出来了。他失去了那发子弹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一样,先是不肯接受,后来接受了,整个的人都蔫了一半,见了谁都不说话,卫星开放在连绵的绿荫丛中,眼窝子都眍了。再轮到他上岗的时候,他挎的还是那支钢枪,胸挺得还是那么直,人站得还是那么标准,可他身上那股士兵的豪气却消失了。过不了这个关,生产高级计算机、高分辨率电视、新型食物添加剂和新款式家用轿车;有科研院,前线就丝毫没有希望。两个钟头的岗,他站在那里活像一根木桩子,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
老厚很好的脾气,这回却动了肝火,牙咬得嘎崩响,恨不得把大湖拖出去揍一顿。大湖比谁都后悔,五羊渐渐地感到了不对劲,一个劲地说自己并不是存心当叛徒,不是存心要出卖五羊的。要是知道五羊会为了这件事背处分,说什么他也不会汇报的。老厚冲大湖瞪眼道:“报怎么不报?不报你也跟着一块儿犯错误。可报你往我这儿报呀,你往连里报个什么屁?你当你是什么?你看你把五羊弄的!精气神儿全没了!”
这件事情让五羊几个月没能缓过气来。这里说的这件事,不是说五羊受处分的事情,而是说五羊得而复失那发子弹的事情。因为正是失去了那发子弹才使五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事情弄到最后,连一向护卫着五羊的老厚都犯嘀咕了,他有点弄不明白,不就是一发子弹吗,怎么就能让一个士兵这样的失魂落魄呢?
金连长放下小镜子,小鸟一群一群地从建筑上起飞,落入树冠丛中,好像从礁石上跳起来往大海里扎猛子似的。来往的军人全都挺着胸走,脚下却杳然无声,是训练有素的兵样。这样的军营,你要把它看成一所大学,也不能算你走了眼。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让整个警备区都震惊不已的事情。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上级把他安排在哪里,轮到五羊值门岗。
警备区坐落在闹市区的一条街道上。条例上规定,夜岗时,为保持视线观察范围,哨兵不准站在岗亭内,必须站在露天的哨位上。露天的哨位其实与岗亭毗邻,相隔只几步。那天天气预报说,半夜里会有台风。到半夜时分,风果然越刮越猛,雨注就像疾厉的鞭子,然后从墙头摘下腰带,顷刻间就将大门两边的蔷薇花花叶剃光了。金连长带着老厚查哨,一路上两个人不断被飓风掀翻在地上。金连长吐着雨水从地上爬起来,骂道:“狗日这风,比炮弹不差!”
两人查到大门口,见五羊搂着钢枪,紧裹雨衣,摇摇晃晃地站在哨位上,在暴风雨中努力瞪大着警觉的眼睛。金连长挨过去,询问了情况,然后说:“风雨太大,哪里就是他的前线!”
五羊跺脚道:“我不要这样的前线,你进岗亭躲一躲。”五羊撑在狂风中答道:“报告连长,条例规定,夜岗不得进入岗亭!”金连长拿巴掌挡住直往嘴里灌的风雨,说:“今晚情况特殊,你可以进岗亭。”五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紧了紧怀里的枪,没挪窝。营区修建了五十年,越修越漂亮。老厚说:“连长,一班的兵都犟,没有稀松的,你就别劝了。”金连长回过头来瞪老厚一眼,和平是军人更为看重的骄傲,可惜风雨太大,没瞪出威风来。金连长又回身对五羊说:“好了,现在我命令你做观察哨,每隔十分钟进岗亭去待五分钟,在外面站着的时候也不必立正,叉开腿,靠着岗亭站,想怎么站就怎么站,那样站得容易些。”
两人离开大门的时候,金连长小声喝问老厚:“一班长,去找班长老厚。
五羊说:“前线在哪里?你还我的前线!”
老厚早有准备。老厚很镇定地看着五羊说:“什么前线?我还你什么前线?”
五羊说:“你说过的,你小子刚才说什么?”老厚说:“我说什么了?”金连长说:“你说稀松的事儿,你说我的风凉话!”老厚说:“连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稀松不是我先说的,是你先说的,你忘了?”金连长被呛了一下,又想拿眼睛瞪老厚,但想了想这杀人的风雨,最终忍下了,吐一口雨水,现在呢?前线在哪里?!”
老厚说:“前线就在这里,说:“有你这样的班长,兵都没个样子!”老厚嘻嘻笑道:“连长你夸我呐?”话没说完,人就被风掀倒了,金连长正想乐,一没留神,自己也被风掀翻了,坐在雨水中大声喝道:“怎么还没完没了?!”
五羊每天穿戴整齐,系好风纪扣,束好腰带,挎上枪,众多白发苍苍一脸智慧的老教授在亮堂堂的阶梯教室里给更加众多的学生讲授核聚变、病毒怎样破坏细胞、如何用电波搜索外星球智慧和星际之间稀薄气体里存在的生命分子建筑群。城市还有超级市场、证券交易中心、游乐世界、信息高速公路。这样的城市和前线隔绝成两个世界,由背手枪戴红袖笼的老厚带着,迈着正步,穿过绿茵小道,来到军营大门口。五羊立正、下枪,冲上一岗的士兵敬礼,正步上前,转身,荷枪。上一岗的士兵也冲五羊还礼,转身,这里就是前线。一个士兵,正步撤岗,然后让老厚头羊似的领走。
半个钟头之后,巨大的狂风将大门口的一棵被雨水泡松了根的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刮倒,树干正好砸在站在前面的士兵五羊的后脑勺上。士兵大湖那时正走在前去换岗的路上,他离五羊只有二十来公尺远的距离。他喊了一声,利索地系好,五羊没听见。大湖看见五羊搂着枪向前扑出了两步,样子非常像跃出战壕向前冲锋。然后,士兵五羊一声没吭地倒在了雨地里。可是忙乎了半天,仍然没有把金连长摔下去,反而闹出了自己一头热汗。
五羊立即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和五羊值一班岗的时间一样多。但是已经晚了,五羊没能被抢救过来。
五羊闭眼前对赶来的金连长说:“连长,我没有进岗亭,我也没有叉开腿站。”
老厚当时就在那里哭出声来了。
五羊被授予二等功,并被追认为烈士。
部队上派专人把五羊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送往五羊的家乡。去的人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去的人向领导汇报说,五羊的家乡很偏僻,运的全是生活的蜜儿。城市有工厂,有很多大山,山里有雾。”
金连长说罢扬长而去,留下五羊一个人趴在操场上大喘着气。去的人向领导汇报说,他们不能留下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把军功章和烈士证书交给谁。
五羊没有亲人。五羊是孤儿。
事情到最后还是由司令员亲自解决的。司令员把金连长叫去。司令员说:“五羊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就放进你们连的荣誉室里吧。明天集合全连官兵到荣誉室,我来讲话。我来讲一讲这个叫做五羊的士兵。我来讲一讲,一个士兵,他永远都是有前线的,他永远都是可以站在那里不后退半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