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读费尔南多·佩索阿
【引子/或题记】
寂寞之夜,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的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城市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黑暗,除了有路灯的地方余晖懒散,还有这里或那里的月光泻地,聚散不定。在夜的暗色里,房屋的不同色彩和声音殊为难辨,只有模糊的差异,在人们近乎抽象的说法里,组成整个无序世界的纷繁杂乱。
……因为我的孤独,因为我需要对疏离的感受做点什么,因为我参与这样的夜和寂静,我便选择了那盏灯,像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紧紧抓住它。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夜这样黑暗而那盏灯亮着。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我醒着,在夜色里梦想,而那盏灯还在那里,闪着光亮……
【其一】
当一个梦游者离开了他的全部生活,还有一盏灯给他某种隐秘的召唤和抚慰吗?在他所担当的永远的疏离中,是否还有一扇敞开的窗呢,引他归途?到了夜晚,他才成为了自己,而白天,什么都不是,他是自己的“自传的冷漠的叙述者”——他这一生几乎没有出过门,因为只有在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他才感到安全。如果你以为这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那就错了——
在苦短或苦长的白日梦里,他担当着自己恍若星球的寂寞。
他的经历并不怎么复杂,甚至极其简单。可是在他心灵的长路上,却兀自探入了无穷之远——他为了成为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了。道路已远——“是遥远的平川,是越过伟大而荒凉的河流之后的一列真正的河岸”。在或深或浅的遥想中,渐渐生起了远行或长旅的韵律,触目可及都是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些是纯属虚构的不可能存在的国家。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正在感受和思想着的“灵魂”——无所不能,无微不至——在某片不曾有过的城镇荒郊,他就是无——所谓“无”,并不是禅宗中的无,也不是无我之境中的忘川,他很清楚自己是谁,——他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他只在文字里,存活。因此,无字——也就成了万言——如果再生,也是无我之举,是没有自我的再生。他在梦想中能去任何地方,无论是村庄还是荒野,只要不是在“这里”就行。然而,梦醒了,他依然在这条反复逡巡的大街上——是两种现实,钢轨般平行着,依靠着,伴随着伸向遥远的界外。
界外,一片流云正飘过太阳。
【其二】
一小片流云飘过了太阳,也足以给他伤害之感。此外,一个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或是办公室的小伙计走了,都能刺破他菲薄的灵魂外衣,继而发现前者——可怜的小伙子有着“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后者——那个生活体,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们的一部分——离开了我们。那一天,他已经身分两处,再不可复原。据说,这是一场难以明言的,一场缺席者的,悲剧。
读他时我不由地想,像这种敏感的生命个体,即使披上金盔铁甲,也难以抵御任何伤害,哪怕是从身旁掠过的刀光剑影呢。这时,我开始惶然,可是却无法不相信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事情,对他而言确实构成了某种隆重的,伤害。
从来没有遇见这么一位坦呈“伤势”和极力“示弱”的男人,诸如柔弱的心灵,微弱的视线,还有分享着虚弱的兄弟,而兄弟呢,“是一种非常细微的东西”……所谓的伤和弱,细究起来并不是因为我们足够强悍,足够坚定,而是我们在不断逃避和游移的路程中已经渐渐失去了“承认”的力量。
他在文字中传达的力量并不怎么让我信服,可是当这些林林总总,细细碎碎的,暗夜里的文字汇聚到一起,却如同洪流。他只在乎微笑的声音,他毕生探讨的也不过是个人的心灵角落。然而,这些我们平日里听不到或听不清的声音,却是终日困惑我们的种种因由。许多时候,我们甘愿迷茫,甘愿糊涂,不肯苏醒。
在拥有力量的清醒之中,他说,“心灵,是生活之累”。虽然有许多文字看起来像是梦呓,有着绵绵、喃喃的或絮絮的气息,有如醉里的醒,梦里的归。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会想这是不是一位嗜酒者的酒后记录呢。惶然,已经不够了,更多是疑惑。我不断地提问,他不停地解答,许多惶惑于是成了自然。读这一段——“我的自闭不是对快乐的寻求,我无心去赢得快乐。我的手里还拿着从‘世界’返回的电车票,确切无误地记录了我之所在”。
这条街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因他而世界驰名。
在他存世不多的著作里,他深情而冷漠地一次次,一遍遍记下这些宛若身体般熟悉的地名,反复阅读和梳理,我甚至能为他串联起一个完整的通讯地址,在一封不能邮寄的深蓝色信封(那是葡萄牙特有的信封)上写着:葡萄牙——里斯本——贝克萨区——道拉多雷斯大街——某某会计事务所——费尔南多·佩索阿先生。
那本收容了他全部旅途的书叫做——《惶然录》。
【其三】
这辈子,假如我能站在那片土地上,我一定会按照这个详细的地址去看一看那条大街,那个单调的事务所,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还有那些卑微的、涣散的、被忽略的、人为做作的东西所组成的他的全部生活。那对我来说,是朝圣。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do Pessoa),葡萄牙人,1888年生于里斯本,1935年去世,享年四十七岁。生前默默无闻,仅出版过一本书,1935年去世后始有诗名。《惶然录》收集了他晚期的随笔作品,一些“仿日记体”的片段。从书中我们也仅仅就知道这么多了。
费尔南多·佩索阿,一个在茫茫雾霭中闪着紫铜光泽的名字,沉着有限,光芒也有限。可是当我在轻轻探问的时候,却会发出深远的钟声。一个名字,一个寂寞的书写者,他,只在乎内心。
这声音,只能源于一颗柔软的心,在不经意的时候发声。他肯定不曾期望这个声音越过重洋和山谷去打动谁,事实上,他在注意到周围无人倾听的时候,才无比坦诚地自说自话。当他重复地记录着这些稍纵即逝的只言片句时,他觉得自己被……击中了——这个省略号上可以填入——沉痛、清醒、觉悟、阴霾、晨露、午后的光、晚间的风……最后,无非一个深深的——懂得。那一刻,他无思无想,不能动弹半步。
体味佩索阿,诸如灵魂、心灵、梦想、生命、存在、思想、温柔、渴望等等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已显稀奇的词汇,还有明天、春天、希望等“与情感诗意相连的词语”,大有用武之地,甚至不必有任何羞涩。他几乎倾尽所有关乎内心的建筑材料,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但面朝大海的世界。在那里,这些闪烁无定的词语还有着古老的质地、温度和重量,是纯粹中的晶莹。至于世界,至于神秘,更是构成“他”的基本元素,是最清澈的心境里的彩虹的光谱。
梦境和生活于他而言,自闭也不是对平静的寻求,平静的获得仅仅取决于它从来就不会失去。我寻找的是沉睡,是熄灭,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放弃——谁还能说这个人是醉者?他的疑问只是拷问,拷问自己,他的回答仅仅是剖白,剖析内心。他的坦率和勇气彻底了结了诸多问号。相信写下这段文字时的佩索阿也会绽露出一丝犹疑的微笑,世人皆醉我独醒呢。
他终于一人洞悉了这一切。
【其四】
雨夜,读佩索阿。
没有比雨夜更适合的时间了,再加上九月微凉的雨更能配合他那挥之不去的冷冷的忧虑,我知道这么说难免有奢侈之嫌。可是,佩索阿对于这个世界,或者说一种高贵的灵魂对于平淡的日子、苍灰色的人群,不也同样是奢侈的吗?
“在下雨。一片寂静,因为雨除了安宁的声音再造不出别的声音。”(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在下雨》)——佩索阿的独白就是这九月的雨,一会儿紧,一会儿慢,淋漓时像个纵情的孩子,迟缓如龙钟的老人。雨声里是缠缠绵绵的声声断断,时而听见远处的火车在雨中湿润地呢喃。
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在《爱尔兰日记》中有一段描述雨的文字——(雨)强烈地唤起了人们的记忆,它的基本元素是水,是降落着的水。而水是坚硬的——这段话可以作为对佩索阿的呼应——安宁和坚硬。
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佩索阿,和你我并没有两样。或许,他比你我更加透明,在一个人面对“心灵”的时候,他敢于当面诘问自己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迷乱。即使他需要的不是答案。
所谓小人物的悲欣在他的文字中比比皆是,但是只关乎一个人,不仅是个体,而是一个莽莽苍苍的“大我”,诸如你我也都被裹挟其中,生息和奔波。不由自主,不容分说。
那是日复一日梦醒后时空轮回的怅然,在一本颠来倒去、独一无二的沙之书中,浅浅浮现。他的内心有“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所有声音的交响不过是他的侧面,他说,我有更多的灵魂,不止一个,也有更多的“我”,多过我本人(《无数人活在我们中间》)——这是今晚的、九月的雨,这是雨中的佩索阿。
【其五】
这是一个耽于思想的男人,他在文字中的自画像翔实而生动。有一次,他到外地为老板办事,来回各一小时,他期望好好看看总是变幻着面容的伟大河流,结果去时陷在对抽象的思考里,返程时,又迷失在对这种感受的分析之中。最后,他留下一页纸,记录了这次伟大的旅行。
与此相对,他也时常提到高高的写字台、厚厚的账本、吸墨纸和墨水瓶、提货单和各种表格,那是现实生活的大本营,是相对梦境的来时路——反复对照,只为了告诉自己这一次漫长的旅行究竟走了多远?
怀旧和憧憬——于是,那些平平常常的旧物也就有了用作辉映的光彩——他望着现实中的账本,那些积累在写字台上的用来维持生活的工作。对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漠”而言,至少他还有可以拥在怀里的账本和纸笔,并借此度过一个人的寂寂长夜。
抵抗和顺应——即使说是“抗击生活的堡垒”,但他前面还加上了一个“如同”。抵抗的情绪在他的文字中并不多见,而且几乎没有所谓命运的踪迹。命运于他,仅仅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相信真实,并尊重。近乎顺应一切的安排——他的阴影仅仅是“眼神里有一种飘忽而确切的智慧之光,但他的脸上经常有暗云浮现,那是精疲力竭所致,是挥之不去的冷冷忧虑。”
艺术和生活——“如果道拉多雷斯的大街上的办公室对于我来说代表了我的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就寝的第二层楼房间就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却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实际上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同生活自身一样单调,只是表现为另一种不同的方式。”
理性和感性——理性是用来“正确无误地写下每一笔数字或者每个总数”,而感性是用作“越过自己全部消逝无痕的过去”——用作心迹留痕的途径、载体、作为。所谓跨越,只需合上账本就可以了,和“不可修复的过去”相见,对话,甚至创造记忆。
拆解和编织——他在不可测量的渴望中,用一种业已不存的意志,逐渐深入、反复拆解、编织着一个大梦,与现实亦同亦异。互相观照的“世界”——世界里必须有梦,梦里必须有“我”——既是同行者,也是异己的“我”——比如说作为符号的V先生和作为佩索阿的符号。久而久之,他终于得以和自己编织的未来,合二为一。
倾诉和聆听——在初版的第47页有一幅插图,画面上是两张背光的椅子,互相面对,构成了倾诉和聆听的氛围。我觉得这幅画面对费尔南多·佩索阿来说,甚至是一种悉心的安慰。因为全心全意的倾诉和聆听都是快乐的,在最为默契的时候简直就是幸福。“当我站在不朽,然而正在消逝的黄昏里,站在这清澈美丽之前,我有自己的纷纭感觉”从意象纷呈到空无一物——“这是在一切——在天空,在大地,在世界之中——除了我自己以外从来都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真实”
永恒和沉默——彼此感觉幸福的时刻往往是无言的,在无言的过程中仿佛无所谓倾诉和聆听了。于是,在一大段空白之后,我听见内心的歌唱。语言有时竟是多余的填补,沉默中的诉说与倾听才是真正的兄弟。
他们把美好的一瞬留给了对方,把永恒的记忆郑重收藏。这样的经历哪怕只有一次,对沉默的苛求就可以坚持一生一世。
【其六】
说真的,这本书不太适合一口气通读,琐碎和黏稠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当琐碎和黏稠齐心协力时,会有一种艰涩的锋利,给人刺痛。
读第一版时,清风掀书随性阅读,我并没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小灵光、小感悟都有着晶莹的神采。而今细读,感觉却是混沌的,似乎作者已经不再受心灵的限制。经过读者的召唤,他的锋芒不再藏身于浓重的忧郁中,而是寒光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