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暮蓝。
如果路边有砖红的墙和琐碎的野花,肯定会显得格外明亮。然而,这条路上没有这些,我走在旷野。
杂草在贪婪地生长,趁着可以倒数的时钟滴答声,奋力向上,蹿跃着。然而,它们并没有看到更远的路,终于它们几乎同等身高了,却在霜降的那一夜,齐刷刷地褪了青春。仍保持着挺立的仪态,执著而无奈。
如果不是天色将晚,我应该能看见南边的一座山,很高,也很孤独。现在它隐身在一片苍茫的未知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溶解在南方如水的夜色中了。
脚下的野草在一片沙沙声中倒下,背包里的地图在眼下毫无用处,那些陌生的地名还栖息在很远的地方。
我此刻所走的路,在偌大的地图上只是一粒尘土。
我上身穿了件红色的外套,下身是一条穿了多年的牛仔裤,很旧,磨得发白了。我这趟出行毫无目的,只认准了一个方向,向南,向南。我想应该会路过一个村庄,村子外会有许多秀丽的凤尾竹,但走了一下午,也没有遇到。
草丛里已经开始起露水了,裤脚有些潮湿。我只带了钱包和相机。除了钱,我只能留下脚印。除了照片,我还能带走什么呢?
山里忽然传来悠扬的晚钟声。我朝着钟声的方向走去,大约半小时之后,我来到一座寺的山门前。
门里灯火辉煌,院落中还有信徒在打坐。齐声诵经。和北方的经文不同,他们好像在歌唱,很轻盈的节奏。听过一碟西藏的宗教音乐,知道他们念诵的是藏文的《大悲咒》。在梵音清唱中,依稀有一种朗朗的喜悦。
我无意打扰他们的清修,站在门外,想起《红楼梦》中有关槛内和槛外人的典故。
虽然只有一道门槛,我们之间却隔着一个世界。真想不到在旷野之中,竟有一片佛门净土。寺庙是八角形的,细细数来,有十道重檐,好像铺有绿色的瓦片,一层一叠,上端是一把雨伞样子的屋顶。寺庙的外墙被五色彩带环绕着,明黄、天蓝、墨绿、赤红、纯白,有宽有窄。
诵经声一遍遍轮回,打坐者的面庞上漾出一种神往。
浓郁的藏香弥漫了整座寺庙,很神秘的气味。他们诵完了经文,鱼贯走进寺庙,跪拜。我跟着走进去,寺中央供奉着佛祖年轻时的坐像,极英俊,瞳孔似星,手印如花,面容中有慈悲的光辉,垂着眼睑,望着匍匐在脚下的众生。寺内烟火缭绕,莲台之上,宛如高山仰止,那是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无悲,无喜,无怨,无忧,无色,无受,无想,无行,无识——世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在三界之上都化为云烟,无言,无语。
寺里的僧人很年轻,身穿绛红色的袈裟,平添了一种庄严。吃斋,念佛,打坐就是他们平常的生活,和城市中的同龄者相比,他们活在两度空间里,平行而过。寺里的住持应该很老了,砖红色的脸庞上刻着道道皱纹。
在佛灯的映照下,皱纹竟是一道道光线,照亮了我的眼睛。
老人枯瘦的手在一个铜碗里沾了一下,然后将清水洒向众人,水滴在空中画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落在我的额头。老人对我说话,他的眼睛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优雅而沉静。在只有一千双眼睛的相片中,我也会认出他来的。
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是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他像是问我,有什么所求的。
我说,没有。我只是喜欢你的寺。
老人牵过我的右手,念念有词。我安然地接受他的祝福。语言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慈祥和怜惜。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手链,是用五色丝线编织的。然后双手合十,默祷了一会儿,套在我的手腕上,打了一个结。我本来就是俗人,平时很少去寺庙朝拜,偶尔前往也只是好奇,想想路过的寺庙也不少,唯有在这里,让我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金黄色的墙壁,闪耀的酥油灯,洁白的哈达,磨得发亮的青石地板,紫檀的佛珠……所有的颜色都像是透明的。我在那一刻也是透明的,心完全打开了,在接受,在记取,也在期盼。
寺,一个沉寂的字,一个灵魂的时空,一个在红尘之中,让人忘我的地方。
寺,端坐一方,聚集,接纳前来朝圣的人,有些人定时来,有些人来了就没有再走开,伴着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度过了一生,究竟是怎样久远的慧根啊!坚守着一座寺,把根留下,把心留下。
至于能够带走的,是一个前世未了的梦,还是一个来生结下的缘呢?在寺里,我有太多的懵懂,然而,无从探问,终是无言。
走出寺门,月到中天。回头看了看寺的匾额,竟是一串曲折有情的藏文,寺,仍以它的神秘送走了我。这样挺好。若干年后,我也许还会回来,对于未知的明天,当然是否能再来,也是秘密。
搭乘信徒们的吉普车回到城里。车上,一位中年男人向我解释住持的话,他说,凡是来者,终是有缘人。还说,我的心里有一双呈花瓣形状的手,如果心存善念,终会开放。
权当是一个美好的祝福吧!毕竟有一双无形的手来呵护尘世的心,感觉会温暖一些,至于是否开放,我并不执著。生命犹如春花,朝生暮死,即使没有开放,也是无怨的。
我离那座山越来越远了,我觉得人还在寺中。
城市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只是两个小时之后,我又回到了熟悉的世界,仍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如果没有手腕上的金刚结,我竟会心生疑惑,那座绿瓦屋顶的寺,是否只是梦游中到过呢?
【附记】
五年之后,我构思了一篇小说,平铺直叙地写了四五千字,才发觉我的男主角竟然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突发奇想,如果他根本就不能说话,不也很好吗?于是,他只好成了一个哑男。我想,一个沉默,并安于沉默的男人更有力量。
一个男人细碎的回忆是动人的。
他只在心灵中与自己发出声音,于是,那个男人在第三章时,才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异常简单的名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