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你我都孤独。说什么“幸有我来山未孤”,实在是诗人一相情愿的多情了,甚至有些轻浮,山是一个确凿。孤独的人,也许你并不愿意承认。
时至今日,我倒分不清“孤独”和“寂寞”的具体所指了,关于词语的含义当然可以查阅,可是轮到企图应用时,又有些混淆不清了。好像从前在某篇文字里还纠缠过这两个词语的区别,似乎也想到过孤独是内心的感受,而寂寞更多源于周围的环境,有些投机取巧的解释。还是笼统说吧,孤独和寂寞都是一种状态,旁人的认定是不算数的。早已过了穷追不舍的年龄,任他孤独还是寂寞,尽量调换着使用吧,还能使自己的文字凭空多点儿色彩。
孤独和寂寞都是一团空气,当你勇于前进时,这些是无法围困你的。不敢说勇于,我只是惯于行走,所以,这一抹被我折中为“孤寂”的水彩,还是淡出了我的白纸。但是,对十七八岁的孤寂仍有印象,借着这篇以山为题的文字,扯几片闲云花絮,权当插曲吧。
十七岁那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爸爸染病去京治疗,紧接着是我遭遇一场车祸,躺倒病床,怕爸爸担心,没有对他说,妈妈照顾了我几天就回北京照顾爸爸了。我独自在家留守。右腿的石膏从脚踝直绑到了大腿,好像当时也不太疼,难受的是身心的疲倦和麻木。在病床上我细读了几遍《百年孤独》,终于弄清了人物的血缘和故事的脉络,百无聊赖间还为其画了一张详尽的族谱,所有人物的来龙去脉尽在眼前。
孤寂汹涌而来,一时也找不到安置的容器,终日在房中弥漫。连“生存”都有问题时,孤寂也就烟消云散了。从小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突然必须依靠自己才能丰衣足食还真是困难。我不会做饭,更不会侍弄百般刁难的煤炉,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的,生怕煤火熄灭了,希望也就灭了。
多少次半夜或凌晨守在煤炉旁,眼盯着火苗儿一点点变暗,再一点点灰白。六层楼,十几户人家,我轮番挨家挨户地去对火,有时赶上人家正在做饭,也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对付一个煤炉竟要费这么苦的心力,每天对着煤炉祈祷,千万别灭啊。全楼都麻烦遍了,好好的吧,我一定认真看护你。
万语千言总是空。火炉才不听这一套呢,它不想玩了随时都可以达成心愿,我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熄灭。渐渐习惯了石膏的重量,当时还觉着幸好肌肉萎缩了,可以一只手拽着石膏的边缘在屋里走动。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下楼买菜,还生怕别人同情,要走得和正常人一样好。回到家往往湿透了后背,凉飕飕的。心,更冷。总是会在傍晚去菜场,快收摊的菜特别便宜。西红柿大约一块钱六斤,那年好像桃子大丰收,一块钱也是五六斤,一样可以当饭吃。有时真的想吃米饭了,楼顶的白大爷在我家蒸饭锅的内壁用钉子划了两道印儿,下面的一道是米的位置,上面的一道是水位。第一次蒸米饭大获成功,忍不住心潮澎湃。
最难受的是要经常给爸爸写信报平安,要说一切都好,请勿挂念,祝爸爸身体健康,早日回家团聚。一边拽着沉重的腿,一边抹着泪。记得有一次写信的态度不好,爸爸回信中说我字迹潦草,词不达意,是不是对爸爸有意见?还说他可以原谅我,但我一定要认真写字,不然别人看了会笑话我的。
有苦难言,幸好爸爸不知道我的状况,不然就没法安心养病了。北京那边也是捷报频传——手术很成功——饭量也不错——面色很红润——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当时我心想自己受这点苦算什么呢,只要爸爸平安回家,一切都会好的。
忘了是多少天后拆的石膏,右腿已经很细了,顺便在医院称了体重,才八十多斤。更要命的是已经适应了石膏的重量,拆了石膏倒不会走路了。本以为困难时期胜利度过了,其实更难熬的孤寂正伺机进攻。
那一个月简直是度日如年。医生说拆了石膏还需要卧床休息,不然会有种种麻烦。当时正赶上用电紧张,隔三差五地停电。待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等到来电的一瞬,满心欢喜。那时候每天写日记,说,我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就是灯亮着,煤炉不灭。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这两点也是奢望。炉子冰凉、来电无望的夜晚,孤寂像蚕一般细嚼慢咽着一片片桑叶,点了蜡烛在日记里罗列:最喜欢的电影、最喜爱的小说、最爱的一幅画、一首歌、一句格言……那时的兴趣是多变的,几天就得全部推翻重来。现在还记得最终选的电影是《办公室的故事》,最喜爱的画是《蒙娜丽莎》,《一剪梅》是当时最喜欢的歌……孤寂来袭时谈最爱,时间过得好像快一点儿了。
经常爬到六楼顶上,看万家灯火或死寂一片,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和幻想,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一切就都结束了,那该多好啊。站在楼边,根本不觉得有多么高,夜晚浓缩了我和土地的落差,不但没有什么难过,甚至有凛凛的快意,我被这种快意所激发。十七岁那年,车祸没有压垮我,但险些被孤寂击中。
虽说刚成人,但已接近孤寂的深处了。现在可以笑谈,未必是坏事儿。如果说早晚都要尝到的话,早一点儿或许更好,即使客观地看待,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还是感激年轻吧,受伤的右腿没有留下后遗症,在孤寂的边缘也回头是岸了。秋天将尽,爸爸也该回家了。那一天中午,秋阳金灿,远远地听见爸爸在楼下唤我,我一步三跳地跑下楼去……像一部电影里朴素的长镜头。爸爸就站在路边等我下去接他,我远远地跑向爸爸,一步步近了,眼前就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山,我飞入大山的怀抱。上一辈父母是不善于对儿女表达爱意的,这是我们父子俩唯一的一次拥抱。我没哭,爸爸反而落泪了,他说,儿子,委屈你了。
一次贴心的拥抱足以驱走十七岁的孤寂,那一年秋天的深处,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