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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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朴素的叙述

今年秋天,朋友帮我从山里的窑场抱回一个素烧的陶罐,纯白色的,几乎没有什么光彩,可是在近于喑哑的沉默中有让人心动的朴素。陶罐上有一圈圈绵密而细腻的螺纹,是制陶时旋转的印迹,因为稳妥和沉着,它们没有上升的趋势,只是平平的、均匀地绕在陶罐周围。那份悉心和从容,既属于陶罐,也属于制陶的人。它的分量很轻,搂在怀里生怕稍有闪失而破裂,内壁有淡淡的烟熏痕迹,可是外表洁净胜雪。没有经过窑火焠炼的陶罐,所谓坚韧总是非常有限的,更加需要呵护。左看右看特别喜欢,这是家中最素净、最简单的一个罐子,并排放在一起,在许多花纹和釉色中竟是最闪亮的,只能单独存放。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它请到一个藤编的小茶几上,很矮也很稳当。茶几摆在林立的书架旁,可以席地而坐,只为看它。

三毛在《我的宝贝》中记述过一个陶罐,也是素土烧的,她将那个线条雅美极了的泥巴坛子用双手轻轻捧住,放在膝盖上,回程时出了小车祸,当后面的车撞上来的时候,三毛的整个身子往后仰去,手的姿势保持不变,仍然抱着她视为宝贝的泥巴。现在,我也有了一个素土罐子,没有波折,它稳稳地来到我家,坦然自若的在书房一角儿,发光。找出那本绿色封面的书,翻出这一段,那个让三毛倾心的地方,是“华陶窑”。三毛说,一生承担自己的命运,决不随便羡慕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只有这一次,梦,落在一个做陶的女子身上,那份对于泥土的爱啊,将人亲得那么干干净净。

为了表示隆重欢迎,爱人特意买来几束仿真的向日葵,颜色旧旧的,本来并不明艳,可是插在陶罐里,却显夺目。后来还换过一大蓬蓝紫相间的野花儿,初看只算合拍,久而久之也就看习惯了,好像这个陶罐就是为了这一蓬野花辗转颠簸而来的。有一天打扫屋子,看见野花上积了尘土,轻轻一掸花叶凋零了。没有花朵映衬的陶罐却重新焕发了精神。原来一枝独秀,也可以用在一个失去修饰和映衬的容器上。默念两个字,朴素。

一个人,向往繁华的生活本是理所当然,可是在你奔赴,或争取的同时,肯定要接受更多的关于“索取”的指南。有人会说,等功成名就以后,我会再回到这一站。说来很好听,那叫回归朴素。或许还有人说先迎合市场,迎合大众读者的口味,操练几本畅销书,再回头来写真心喜爱的文字。说来更有道理,这叫“以文养文”。刚开始,我确信这是一条通途,一条来去自由的大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当你放弃一方以后,你必须得承认,那也许就是永久。人生苦短,没有多少时间和路口供人来来回回。复杂和简单,也许并没有黑白之间的巨大矛盾,但它们常常并不在一条路上,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互为起点和终途,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回来了。

在现实生活里,我也愿意相信好的总是贵的,或者贵的才是对的,这只是一种对生活质量的追求。朴素,似乎只是父母所遵循的真理,只是书卷上形容前人优良品质的一个词汇。在默默凝望中,散发着隐隐的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我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文字总结,充斥了华丽句子的文章很容易蛊惑自己,许多时候写得很顺滑,会误以为那是才华在闪现。现在我可以否定那时候的看法,那些都是泡沫,连当初的光彩,都不是真的。但是仍旧能够平和地看待,那也是文字一种,是一个人在一段时间里的刻苦追求。好的文字,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无分对错。甚至我们没有全然开阔的视角去论断,哪种是应该仰望的,哪种是用来鄙视的。但是一个人的阅历和随阅历而来的心胸一定会让他有一个明确的取向,哪怕现在是雾里看花,但只要真正钟爱文字,总有一天会看到只有朴素才能散发的光芒。

叙述,需要持久的耐力,这种耐力和倾诉的欲望无关。一般来说,倾诉具有极强的私人色彩,它夹杂着一些欲寄无凭、欲罢不能的斑驳情绪,以此为主线的文字往往是动人的,可是难免不够清爽,那一种纠缠也很难稀释。有一种叙述只有呈现,有如反复地洗一副扑克牌时的惯性,没什么目的,洗牌总归不是为了将序号排列整齐,也无从预计是否更乱。把最后的底牌按下不说,我们只有一个过程——按照原来的游戏规则,或几人自定的输赢方式,徐徐渐进。

叙述,和朴实紧紧相连。纯粹的叙述几乎可以看做是内心和目光的结合,是两束皎洁的追光,它们聚拢到一个人的身上,对影成两人,经过反复的映照达到叙述的均衡。

以现在的阅读,沉稳的均衡的叙述比闪耀的抒情文字更具有诱惑力。绕开难易不说,叙述本身也是持恒的探索,和寂静的诉说。

简朴的叙述,几乎完全是内心的节奏。我时常会想,一个人可能会有的才华究竟能支撑他走多远,或者说如果把那些溢彩流光的句子串起来,是否就一定能连缀成一篇精彩的文章。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有了自己的答案。现在,我所期望的叙述,就是那个素土烧制的陶罐——没有什么华彩,转向另一种看似暗淡的,但有着内心的光所折射的叙述,混迹于绵长的文字当中,它的作用类似于缓缓渗透,一点一滴的、日积月累的,也没有升华或纵深先前的命题——这样的叙述,细密、平淡、和缓,可是在默念之中却有丝丝缕缕的、遒劲的韧性,像是一棵扎根在岩石缝隙中的老树,即使没有优美的造型,甚至很可能因为求生的际遇显得粗笨和丑陋,但是它已经和山石结为一体了,谁也不能连根拔起的那种结合。我想,这些,是才华难以支撑的力量。和文字的技巧无关,但是直接关乎心性,是一个人内在品质的完全表达。

这样的叙述,几乎放弃了任何飘逸的欲望,甘心在沙尘或泥沼中顽强前行。阅读这样的文字,心性相合的人很容易被一种朴素而落寞的力量所打动。而且如果细分的话,只有一小部分缘于文字本身的吸引,其余尽是静观的执著,是那种凝视的、关怀的、浩大的灰蓝色的底蕴上,默默开放的无名的花朵。

写过一篇《平铺直叙的日子》,好像也有类似的看法。后来找不到了,但是想起这十来年的过程,好像是遥相呼应一般,当年埋下的种子,如今才刚刚萌芽。翻开法国作家纪德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中间有一段话是说他祖父的,最粗糙的外壳,可以包容多么崇高的克己精神和善良品质。

什么时候,才能够丢开一切的一切,去做一个做陶看野花的人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概才算快乐和自由的开始吧。三毛在文末这么盼望着,然后再自己作答:我不知道。三毛最终没能等到文字里的约定,匆匆赶赴另一个约会了,看见三毛的父亲为女儿自费出版的画册中,那个素土的陶罐依然完好无损,在她的书房依然光洁醒目,想来,旧物比人间的轮换更长久,不禁一阵辛酸。或许她是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才那么渴望放下所有的、所有的一切,种桃种李种春风吧,那是她的梦田,朴素的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