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走上帝制道路,使***自发表政见以来在政治改革问题上形成的一种基本认识,或者可以说是他在这一期间确认的某种“政理”,发生了危机。这一“政理”概而言之就是:以暴力制止暴力只能以暴易暴。因此,从御外、国安、民福和建立理想的宪政民主制度诸种需要出发,政治改良只能在保存现政府的基础上进行。
在***看来,辛亥革命虽有正当性,但其不良后果证明暴力革命是不可取的,故袁世凯虽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民国总统,他统治下的政府虽然不是一个理想政府,但不应再用革命的方式将其推翻。
在袁世凯排斥国民党,继而排挤进步党时,***曾考虑由知识分子在政府之外形成与政府隐然对抗的“群枢”,提高民德,转变风俗,以迫使专制势力屈服于民意之下。但这不意味着推翻政府。在中日“二十一条”交涉期间,他考虑共同对外的需要,重新提出要由政府和人民共同合作。袁世凯政府对日妥协后,面对国内大多数人“爱国心被自觉心所排而去”的局面,***提出应求一可爱国家爱之,要“自觉近世国家之真意义,而改进其本质”,“自觉近世公民之新精神……奋其精诚之所至以求之”,并且提出了“自古无不亡之国”和“创造”国家的概念。
然而,他的求新仍建立在保存国家“尚存残体”的基础之上;他的爱国还没有超出“国苟未亡,亦无不可爱”、“既有其国,爱固不妄”的范围;他的“造”国还只停留在“初哉首基”之造。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旧的国家衰落了,可以任其灭亡,在其基础上再造新的国家;人的价值不在于为了爱国而去努力保留尚存的国家“残体”,而在于为创造一个新国家做出不懈努力。
毫无疑问,传统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观念和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结合,已经使***具有了突破以上思路的认识基础。袁世凯走向帝制激起了他的革命意识,陈独秀《青年杂志》对青年的赞美和希望,及其对于青年与其说是年龄的象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象征的理解和“新陈代谢”、“优胜劣汰”的提醒,给了***形成新的观念以启发。
与陈独秀一样,***的《青春》一文也以鼓励青年奋发有为立意;不同的是,他没有侧重对青年在现实社会中作用、职责及其思想和行为方向的论证指导,而是力图为青年构绘一幅认识宇宙人生的逻辑图案,以激励他们认识自身的价值,树立奋斗的决心和信心。
青春美好,青春常在是一种幸福,这是***论“青春”的出发点。他写道:
春日载阳,东风解冻。远从瀛岛,反顾祖邦。肃杀郁塞之象,一变而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冱寒之天,一幻而为百卉昭苏之天矣……彼幽闲贞静之青春,携来无限之希望,无限之兴趣,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
《青春》之作,既是由于春天来临,也是由于袁世凯被迫于2月23日下令暂缓登极,复于3月23日正式发表取消帝制令,反对帝制的斗争取得胜利而写的。因此,***所说的春天既是指自然现象,也是指国家政治现象。而他由此联想到的“青春”也同时被赋予了自然的、人的和人类社会的多重意义:
它是外于人身的一种东西,是人的一种感觉。同时,它又可以在人的身体、心理和行为中体现出来,而且不仅表现在个人身上,也可以表现在群体身上。它固然为青年所独有,但人们可以而且应当面向青春,接受青春给予的殷情、韶华和青年纯洁的身体,饱尝青春之甘美,沐浴青春之恩泽,永远延续青春之生涯,“致我为青春之我,我之家庭为青春之家庭,我之国家为青春之国家,我之民族为青春之民族”。
这样,青年就成了青春的别名,而不仅仅是年龄的象征。而且,这也就切上了陈独秀以青年自身的新思想、新人格,而使国家、社会、家庭、民族更新的启蒙议题。这也正是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社告”中提出“欲与青年诸君商榷”的“所以修身治国之道”。它使人想起传统儒家理想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学”之道。
而在***这里,个人的境界还须同宇宙融为一体,以达到“知天地之化育”。
他想要人们懂得:一个人只有“永续青春之生涯”,成为青春之人,又使其家庭成为青春之家庭,其国家成为青春之国家,其民族成为青春之民族,此青春之人的青春与宇宙“无尽青春”的部分时间与空间相偶合,此人才不虚为此生。
在***看来,宇宙是无和有、绝对和相对、整体与个体、不变与变的统一,正如庄子所谓大与小、儒家所说周与易、佛家所说空与色、数理所谓无与有。无、绝对、整体、不变乃是宇宙的无尽的青春;有、相对、个体、变动乃是青春的进程。人于宇宙之中,只是渺小一个体,“沧海之一粟”,其个人的生命只是倏忽之一瞬。但人因宇宙自然之青春无尽,而“奋其悲壮之精神,以与无尽之宇宙竞进”,人便可以永享青春之福。
这样说来,***的“享青春之福”便以具备与宇宙竞进的奋斗精神为必要条件。奋斗的精神是生命活力的外在表现,生命活力是奋斗精神的内在依据。人与宇宙并进,说明宇宙自身在不断前进,宇宙自身不断前进说明它自身亦有着生命活力。宇宙既然是无始无终的,它所具有的这种生命活力也即是无始无终的。此生命活力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宇宙的无尽的“青春”。
***所说的“青春”实际上就是生命活力
宇宙有生命活力,生生不已,故宇宙有无限之青春。这是无穷无尽的“无”,即无尽、绝对、共相、整体、不变。宇宙中的具体事物虽也都具有与宇宙相同的生命活力,但各有其生命活力的始终,即有初生、成长、繁茂、衰老、灭亡的过程,这亦即是青春的进程。这是“有”,即有尽、相对、殊相、个体、变动。
宇宙中所有相对的具体事物的“有”共同构成绝对的宇宙的“无”,生命活力亦即青春是“无”与“有”之间相联结的纽带。这种认识正来自柏格森一派的生命哲学,也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观念。
从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出发,人是宇宙中的一体。但人不仅具备和宇宙同样的青春生命活力,也有认识宇宙的能力,有情感和意志。
人有情感,故能爱青春;有认识能力,故能认识到宇宙有无尽之青春;又因其能够认识到宇宙有无尽之青春,故而能以自己的意志力与宇宙竞进,发扬不懈的奋斗精神,个人便可以在一生中有无尽的青春活力,从而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这也正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希望“尘尘刹刹(意为每时每地),立于旋转簸扬循环无端之大洪流中”的“青年锐进之子”具有“江流不转之精神,屹然独立之气魄,冲荡其潮流,抵拒其势力,以其不变应其变,以其同操其异,以其周执其易,以其无持其有,以其绝对统其相对,以其空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别”,一句话,就是以其与宇宙合一的生命不已、奋斗不止的精神去对待人类、国家、个人生命过程中的一切盛衰、消长、吉凶、祸福、健壮衰老,以至生死遭遇。
这也就是以绝对、无尽、不变的生命活力的青春为依据,来对待、制约相对、有尽、变动的各种事物。
***称这种“江流不转之精神”为“生死骨肉,回天再造之精神”;称这种“屹然独立之气魄”为“慷慨悲壮,拔山盖世之气魄”。
他认为有这种精神和气魄,就能“以宇宙之生涯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为自我之青春”。个人有限的生命与宇宙无限的生命就这样融为一体,只要宇宙无尽,青春也就无尽;宇宙青春无尽,每个人在其生命进程中就可以有无尽的青春。
从“创造进化”的观念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活力,亦即青春里面蕴涵着一种再造能力。这种能力的发挥,可以“柔化”老化的地球,使其“虽老犹未老也”;可以扭转人类生活的方向,“起死回生”、再造青春。
当然,这种再造能力和人的理智、情感、意志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即使依地质学家提供的证据,地球在将来终有毁灭一天,但有志青年既然热爱青春,既然认识到宇宙有无限青春,就应当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球,尽全部责任。只要地球有一日生命,人就会有一日生命和青春活力,人就不应当放弃这一日他对地球所负的责任。
就人类而言,生物学家提出一种悲观理论,说人类生活逆自然生活之道,随文明日进,人将渐渐失去本能而增加疾病,从而日日滑向自灭之途;宗教家提出乐观理论,说宇宙为上帝所造,人的智能薄弱,只有坚信上帝全知全能,虔心奉祷,即能免去罪恶与灾害。
***此时已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当然不赞成悲观主义;他也不是宗教信徒,不相信上帝创世。但他认为悲观之说有警戒世人之效,乐观之说有加强人的信仰之效,因而主张要像宗教信士信仰上帝那样相信人类有无尽的青春,同时铭记生物学家的告诫,力图在“背逆自然生活之中”,“奋自我之欲能”、“依人为之功夫”,使背逆自然的生活“无异于顺适自然之生活”,使走向老年的人类,重返无尽的青春。
总而言之,宇宙是整体生命无限和部分生命有限的统一;有限生命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无限轮回构成宇宙无限的生命、无尽的青春;人的知、情、意结合而成的再造精神、再造能力可以使个人、人类、地球永葆青春,可以再造衰落、毁灭的民族、国家,使其再生。
这就是***“青春”观念的主要含义和内在逻辑。
由上述思维逻辑出发,袁世凯的旧的中华民国可以死灭,而不必保留;新的充满青春活力的中华可以再造、再生。再生的动力来自具有宇宙无尽青春精神即自我青春无尽亦即生命活力无尽的人。
这种人必定是青年,因为只有青年才具有青春的活力;这种人中也会有老年,那是外表白首而内心充满青春活力的老年。这种老年无异于青春无尽的青年。这是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中所说的青年,也是***在《青春》中所说的青年。
从这种思维逻辑出发,***提出:中国青年所当尽力的“不在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中华民族今后能否立足于世界,“不在白首中国之苟延残喘,而在青春中国之投胎复活”;中国的希望不在保留以往衰落就死的颓败中国,而在于创造未来充满生命活力的“青春中华”。
不仅中华民族如此,今后世界人类问题、民族问题均非苟生残存问题,均“乃复活更生,回春再造之问题”。
中华民族的更生为的是“立足于世界”,中国青年不只以再造中华为己任,而且要放眼世界人类和各民族的更生再造。这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维境界。因此,***提出的“青春中华”也带有某种“青春世界”的含义。
他解释中华的“中”为立于中间正位之“中”,指出不仅要在空间意义上使中华居于天下之中,而且当在时间意义上弄清中国在历史上所处的“中”暨“正”的地位。
就后者来说,他认为,应当以今日为起点,把世界历史划为两段,今日以前的历史只可看做记载人类、民族、国家的发生、发展、进化的“古代史”,那是“封闭之历史,焚毁之历史,葬诸坟墓之历史”;今日以后之历史,则是“以纪人类民族国家之更生回春”为中心目的的历史,这是“洁白之历史,新装之历史,待施绚绘之历史”。前者是“白首之历史,陈死人之历史”,后者是“青春之历史,活青年之历史”。
他号召青年:
以中立不倚之精神,肩兹砥柱中流之责任,即由今年今春之今日今刹那为时中之起点,取世界一切白首之历史,一火而摧焚之,而专以发挥青春中华之中,缀其一生之美于中以后历史之首页,为其职志。
他把中华之“华”解释为春暖花开之“华”、与“秋实”之“实”相对应之“华”,赋予其“开敷”之意。于是,青春中华与白首中华成为一种“春华”与“秋实”,即开敷与废落之间轮回嬗代的关系。
在自然世界里,一年一度,春华秋实,反复无穷;在人的社会中,亦有“即废落,即开敷,即开敷,即废落”,抑或有反复无穷。
但是,宇宙中的无限青春对于自然,是固定的一年一度春秋往复;而对于人的社会来说,人们则可依其“自我之欲能”,“奋其回天再造之努力”,不仅能够“使废落者重为开敷”,而且可以使“开敷者终不废落”,从而使“春”与“华”永远同在,也就是使宇宙无尽之青春永远与中华同在。
这样,***就既承认了民族国家也有其衰落毁灭之时,但认为人可以在其衰落毁灭的基础上再造民族国家,同时主张人应当用这种再造能力不仅使衰落毁灭者再生,而且使生者永葆其青春。他愿青年作增加土地肥力、促进植物生长的草木而遍殖中华大地,使已呈“万木秋声、萧萧落叶”的神州大地重新长起郁郁葱葱的中华参天大树,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走笔至此,***不得不再次面对每个人必然要提出的个人生命暂短,宇宙生命无限的问题。
他写道:如果人不能够认识宇宙有无限之青春,不认识个人的一生是宇宙无尽青春的一部分和一个进程,那就会感到人生过短,以至贤者仁智俱穷,或者自认洞达,生厌世之心;不肖者则会沉迷于堕落,人生正确目标从而丧失。这不是青年应有的人生态度。
他进而提出:人不能常享青春幸福快乐的原因是“有黄金权力一切烦扰苦恼机械生活”和“过去历史之积尘”为青春之累。前者是追求未来物质享乐而产生的压力,后者是历史上已成观念束缚而产生的压力。
他引证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诗人拜伦、美国作家、诗人爱默生的观点,主张青年以“循今日主义以进”为“安身立命之所”。
在卡莱尔那里,时间的无限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只在现在,而不在过去或未来;在拜伦那里,与其为了来世的享乐而在现世忍受痛苦,不如现世尽情享乐,到来世再去受苦;在爱默生那里,昨日已不能复还,明日尚未能确定,人能够把握的只有今天;人若爱千古,就应把握今天,利用今天。
***认为:人不能为了今天享乐,而不顾明天是否受苦,但今天的确是最可贵的,因为“现在”乃是“青春中之青春”。“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
人有青春,即便在“大漠之乡”,亦“无如而不自得”,还有什么烦扰之事呢?既无烦扰,也就没有恐惧。在千难万险面前,“吾惟有我、有我之现在而足恃”。
因而,他希望青年建立这样一种自觉:
一在冲绝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一在脱绝浮世虚伪之机械生活,以特立独行之我,立于行健不息之大机轴。袒裼裸裎,去来无罫,全其优美高尚之天,不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杀今日白首之我,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杀来日白首之我,此固人生唯一之蕲向,青年唯一之责任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