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民国时期不仅文化艺术相当繁荣,而且思想文化和学术也有可观的成绩。高等教育有长足的进步,那时大学学术和人才的繁盛,至今令人怀念。其中言论自由、学术自由,是这种繁荣最好的制度保障(国民党统治时期,虽然公然取消了人民“赤化”的权利,但在大学里,讲马克思主义还是被允许的)。而这种制度保障,绝对来自于当政者对看起来似乎是表面文章的民主制的尊重。应该说,一个“虚体”的制度能发挥作用,外面有西方存在的背景,进化论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只要西方强大的现实摆在那里,这个影响力就总会存在。
三、话语吊诡
进入现代以后,每个时代都会有主导的话语,民国初期的主导话语是“适者生存”,这跟进化论的信仰直接相关。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流行的主导话语变成了“劳动”和“阶级”,而后者最为重要,在“阶级”话语流行过程中,“劳动”逐渐退为“阶级”的辅助说明;自大革命始,“阶级”一统天下。
“阶级”是一个中国固有名词,被赋予新的概念,成为流行话语,起源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是由俄国人送来的,具有强烈的列宁主义色彩。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实际上指产业工人,特别强调其跟大机器生产、所谓先进生产力的联系,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才是革命的动力。至于其他的社会阶级,封建主、农民等,只不过是一些行将灭亡的社会残余,并不在理论的主体框架内。列宁面对的是落后的俄国,不大可能完全忽视农民,但在俄国革命中,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却始终是一种被改造的被动附庸。
中国的产业工人,实在太少,而且太没影响。阶级话语必须有所变通。中国的阶级话语,以毛泽东的论说最为典型,他1926年在国民革命期间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和《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两文,系统地表达了中国式的阶级话语的特色,其精神一直贯彻中国革命始终。1(其中《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一文,后来被收入《毛选》,做了伤筋动骨的重大修改,在此用的是当时的原文。)
首先,中国式的阶级话语,强调了中国古已有之的贫富尺度,几乎所有的阶级划分,都是以占有的资产来判定,越穷越革命,越富越反动,其次,强调了反对帝国主义的因素,第一号的反动阶级,首先是跟西方有联系的所谓买办资产阶级,而对其他阶级的分析,也刻意强调其对帝国主义的态度;其三,无产阶级的队伍扩充了,不仅有区区200万产业工人,还包括城市苦力(约300万),农业无产阶级,即雇农(约2000万)。不仅如此,毛泽东还提出了一个“半无产阶级”的概念,这些所谓的半无产阶级,包括半自耕农、半益农1(半益农,是毛泽东的提法,指那些自己具有农具和耕牛的佃农。)、贫农、手工业工人、店员、小贩,这六种人加在一起,据说有一亿七千万之众。这样,革命的动力,至少在人数上,就显得格外强大,占了当时中国四万万人的差不多一半。显然,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述,这些人的98%以上,跟先进生产力都没有丝毫关系,自然谈不上革命性。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特别提到了游民阶层的革命性,认为这些盗匪流氓,“很能勇敢奋斗”,只要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
但是毛泽东对学生的判断,却很灰暗,认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属于反动阶级,是革命的死敌,另一部分虽然属于中产阶级,但也会很快跑入帝国主义军阀的队伍里去。
这种一直被实践的阶级话语,显然并不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被视为最革命的产业工人,在红色的合法斗争被镇压后,基本上丧失了革命的冲动,无论如何动员如何强调革命队伍中的工人成分,革命队伍产业工人的份额,还是越来越小,直至可有可无的境地。相反,被视为反动阶级的学生,倒是最有革命的积极性,即使在蒋介石政变之前,合法的工人运动期间,学生的积极性也远远超过工人。在后来的武装斗争中,尽管经过多次错误肃反的不公正待遇,革命队伍中的学生比例依然不可忽视。在后来的革命中,最有革命积极性的其实是游民和所谓半无产阶级,被划为农业无产阶级的雇农,倒往往沦为地主的“狗腿”和家丁,出来抵抗革命。
可是吊诡的是,这样不符合实际的阶级分析,在革命过程中,却没人乐于修正,而且也的确起到了动员革命的作用。显然,阶级分析,只是一种切割社会的工具,只要切得开,而且把革命搞起来,在血与火中行动起来的人们,自然就会形成巨大的对立和对抗,至于切得准不准,是否恰如其分,其实并不重要。阶级内涵的不准确乃至随意,是中国式的阶级分析的一个特色,但决不会因此而减弱阶级分析的动员力量。
另外吊诡的是,据尹钛的研究,后来在共产主义运动中居于对立面的国民党人,事实上一直跟共产党人使用阶级话语,也一样要打倒帝国主义、大资产阶级和豪绅阶级。国民党的左翼改组派这样喊,国民党的主流蒋介石派也这样喊,连国民党的史学家陶希圣等人写历史,也遵行包含有阶级分析的唯物史观。大革命国共合作时如此,国共分手斗得你死我活时也如此。话语被对手引领,从某种意义上是国民党最终败给共产党的一个重要原因,用国民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在宣传上,总是占下风。敌对的双方,使用同一种话语的结果,是使反叛者的行为有了统治者赋予的合法性,最终方便了谁,不问可知。
四、结束语
民国的这三个面相,进化论的信仰居于核心地位。军阀混战的政局,最终没有演变成五代十国的武人跋扈、斯文扫地的局面,民主制度居然还能发挥作用,关键是社会上层有这样强固的信仰。相当一部分武人,其实是近代中国学习西方、实行军事现代化的产物,他们也有这样的信仰;阶级话语的背景,依然是进化论,只要有人能够成功地说服人们,有一种科学理论告诉我们,先进的人们属于最穷苦的某一部分底层百姓,只有他们才代表了历史发展的方向,那么阶级话语就可以起到改变世界的巨大作用。显然,在几千年贫富对立阴影不散,而且知识界具有传统的反智和民粹倾向的中国,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民国的这三个面相,不只是三种历史的面目,而是隐藏在那段历史深处的三种特性,只有揭示出这种特性,我们才能更好地了解和认识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
土匪绑票的特别赎金
绑票是匪类生财的古老门径,土匪、黑帮,以及零星的见财起意的人们,无论智商有多么低,都很容易想起这桩不花钱的买卖来。绑票的目的,就是要赎金,不要赎金,绑票何为?不过,天下之大,例外的事儿总免不了,民国年间,有一桩大的绑票案,绑票的土匪,还就是不要赎金。
1923年5月5日深夜,津浦路一列北上的列车进入山东境内,经过临城附近的时候,突然遭遇拦截,车头出轨,几百名士匪,明火执仗,拥将上来,车上200余名中外旅客(其中26个洋人。一说35人),除个别逃脱外,悉数被掠走,全部成为“肉票”。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临城劫车案。
临城劫车案的黑手,是抱犊崮的土匪头子孙美瑶。孙美瑶得手之后,将“肉票”押上抱犊崮,然后放掉几个洋人女票,下山传信,提出条件,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求招安收编,弄个官军的师长旅长干干。抱犊崮是沂蒙山区很著名的一崮,山势险峻,但山顶却有地可耕,只是耕地之牛得在牛犊时抱上去,成年的牛,无论如何是赶不上去的,山故此得名,其易守难攻,可见一斑。雄踞于高崖险山之上,押着20多个洋票,孙美瑶自信手里有牌,官军不敢把他怎么样。在此后的一系列谈判中,孙美瑶的价码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翻云覆雨,弄得当时的曹锟政府很是狼狈。
那个时候,国际上对于这种“恐怖主义”行为,还没有今天那样态度坚定,一致取不妥协主义,而且也没有反恐的特种部队,有各种先进武器可以使用。在事发之后,西方各国对自己国家公民的性命,很是在意,一个劲地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只许妥协,不许弄强,事件涉及国的公使,一日三次跑中国的外交部,像是下命令一样,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障人质的安全。
当时当政的直系政权,算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对西方最硬气的一届政府(由于民族主义情绪颇浓的吴佩孚的缘故),因此也是得到外援最少的一届政府,害得政府上下闹穷,政府各部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北京大街上,尽是讨薪的政府官员在游行示威,驻外使馆因经费不继,纷纷下旗回国。尽管如此,洋人依然得罪不起,对土匪,不能打,只能谈。毕竟,自晚清以来,洋人不仅代表着强大,而且意味着文明,洋人的命,无论如何都是金贵的。
山上的土匪也十分清楚他们所倚仗的是什么。他们可以时不时地杀几个中国的肉票(土票)加压,却不动洋票一个指头,洋票在山上,住的条件都比土票好,还允许洋票有“通讯自由”,让他们写“匪窟通信”,交到上海报上发表,让外国舆论压政府,外国政府再压中国政府。不过这么一来,一时间办报的和读报的,都兴奋莫名。
唯一让外国人放心不下的是,当时的北京政府,真正能管的地方并不多,说起来山东并不是直系的地盘,压力加在北京政府头上,到底有多大用处,其实是个未知数。反过来,这一点也成了北京政府跟外国人谈判的价码,抵制他们要求对绑匪无条件妥协的压力。利害相关的洋人,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知道全指望中国政府也不行,自己也在想辙,最后还是在上海租界的中国通们厉害,说动了上海黑道很有势力、后来成为青帮三大亨之一的黄金荣,让黄亲自出马,带上各位黑道老大的亲笔信,上抱犊崮跟孙美瑶谈判。
黑道的面子要比白道大。事实上,在当时,没有土匪傻到跟帮会为敌,否则,他们贩毒走私的买卖就没戏了(这可是土匪最大宗的收入)。黄金荣上山之后,谈判渐入佳境,孙美瑶不再漫天要价,山东军阀田中玉却得以就地还钱,将孙部编成一个旅,由山东地方解决给养,先送上大批的粮食和2000套军服。1923年6月12日,最后一批洋票被释放,孙美瑶下山接受改编,一场塌天大案,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