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孙美瑶的旅长没有做上几天,到了年底,他就被新任的兖州镇守使在枣庄中兴公司设下鸿门宴(中兴公司有个北方著名的富豪俱乐部,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孙美瑶也是常客),当场,一个石灰包打在孙美瑶的眼睛上(韦小宝的伎俩),被熏得昏头的他,被一顿乱刀给捅了无数个透明窟窿,脑袋还给切下来传命各处。孙美瑶的部下群龙无首,在重兵包围下,也只好缴械解散,四散而去,估计大部分还是当土匪去也。
从晚清到民国,是乱世,兵和匪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晰,一个地方,当官兵不太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有匪类出来“帮忙”,官兵要当家,匪兵也要当家,争斗的结果,往往达成一个均势,各收各的“保护费”,维持着一种秩序,虽说这种秩序有些畸形。不见得凡是土匪,就一律烧杀抢掠。道理很简单,都烧杀掉了,他们吃什么去?土匪的烧杀,往往是针对那些不肯服软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有地方武装,抵抗过他们的村镇,烧杀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
尽管如此,做土匪的,不管帮会规模多大,最大的心愿还是受招安,从非法状态的收费,转到合法状态来。从晚清开始,也的确不断有地方官在剿匪不成的情况下,有意招抚一些匪帮,让他们变成官兵,再去打别的土匪,一如《水浒传》上,受了招安的宋江去打方腊。这些受招安的土匪,也在战斗中逐渐成长,变成一方具有官方身份的霸主,比如北边的张作霖,南边的陆荣廷,都是这个模式,当时有谚曰: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当然,这种情形下的秩序,肯定不会太好,无论官兵还是土匪,有时纪律都差不多的坏,说“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可能有点夸张,但驻兵与驻匪都时常扰民却是真实的。那些由匪变兵的军队,比如张作霖的奉军,一直到小张(张学良)时代,还以纪律差闻名,在老张时代,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南有干帅(陆荣廷字干卿),北有雨帅(张作霖字雨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各地的土匪,都纷纷效法。事实上,袁世凯死后,由于混战不止,各地军阀,都在招抚土匪,借以扩展势力,只是各地有各地的高招,招抚的方式,有收抚的,也有打抚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在1923年,山东督军田中玉跟抱犊崮的土匪之间,从原来的相安无事,各管一边,变成了真刀实枪地对打,两个混成旅开到兖州,真实意图是剿是抚,还是以剿逼抚,还真说不清楚,可是,不幸的是,在冲突中,孙美瑶的哥哥孙美珠一个没留神丧了命,所以,激得孙美瑶使出了拼命的招儿,酿成一场大案。
不过,在那个大家都怕洋人的时代,这招虽然很灵,足以让官方满足他的条件,拿到一笔做土匪的都想要的特别赎金,却犯了大忌,不光是白道的大忌,也是黑道的大忌——不动外国人,免惹大麻烦,黑道白道,殷鉴不远,都还记得义和团的教训。所以,事过之后,孙美瑶非死不可,官家即使用了韦小宝的下三滥的招数,也得让他死。
孙美瑶绑了一笔大票,要到了他想要的赎金,然后全赔了,以后,这种赔老本的买卖,土匪就再也不做了。
花界里的爱国运动
五四运动是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举国震动。不过运动波及的人群,主要是城里人。当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只有住在上海、天津这样的大都市边上的,才受点影响,所谓的影响,就是很多乡下人听说城里人闹事,跟日本人有关,莫名恐慌,担心日本人下毒,跟闹义和团时的担心很相似。
城里人没有被搅动的少,从资料上看,多数市民都很积极,包括积极地看热闹,从学生演讲、游行到抵制日货,再到把不肯抵制的商人抓起来戴高帽子游街,都算是热闹。不仅看,而且十分有警惕性地仔细查访,防备日本人下毒,但凡见着长得像日本人而且带瓶子上街的,无论是打酱油的还是买药的,都一律抓住送局子,或者干脆给一顿老拳。
花界就是今天说的娼妓业,花界中人也是市民,而且是市民中很有曝光度的一群,上海罢市,花界积极参与,大小妓院一律关门停业除牌,连在妓院做杂役的人,俗称“乌龟”之辈,都行动起来,“九成同义会(乌师帮所组织者)且向各妓院散发‘国事危急,学生被捕,商业停顿,挽救学生,本会同业,公同停业,不达目的,甘坐待毙,大众开市,方始做业,一种传单。”1(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481页。)等级高的妓女校书和长三,一向乐于出头露面,此时则组织“青楼救国团”,走上街去跟学生一起撒传单,为游行的人们供应茶水。名妓鉴冰,专门设了一个学生饮茶休息所。“门前张一大纸,书‘青岛问题发生,各界一致罢歇,学生为国热忱,不过稍尽绵力,妓界泣告。’”据说,“各妓院门前,多贴有长八九寸宽二寸之小传单,楷书‘君亦中华民国之国民’。”2(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499页。)上海西福致里的妓女妙莲,不仅捐了50元给国民大会,而且发出一份“敬告花界同胞书”,全文如下:
我们中国到了将亡未亡的时候了。现在所以未亡,全仗一点国民的志气。 自外交失败的信息传来,首先由爱国的学生发起惩警卖国奴,抵制日本货。没有几日,全国各界万众一心,下至小工车夫,亦不肯与日人工作。可见人心不死,正是我国一线生机。唯我青楼一无举动。我本我的良心,想出几条办法,劝告我全国花界同胞,各本良心尽我国民应尽之天职:一、请花界同胞哀恳各界,一致救护被捕爱国学生。一、请花界同胞,将波兰朝鲜亡国苦处,择要印在局票后面。一、请花界同胞劝人文明抵制,不可稍有暴烈行为。一、请花界同胞普劝我商家,国货万万不可涨价。一、请花界同胞量力捐助国民大会,及学生联合会经费。1(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481-482页。)
而另一份花界的传单是这样的:
我们花界,斯业虽贱,爱国则一。愿我同胞,抱定宗旨,坚持到底。国贼弗除,学生不放,誓死不休。第一要紧,切勿暴动。如遇日人,佯作不见,倘伊寻事,逆来顺受,莫堕奸计,至要至要。特此奉告。青楼救国团泣告。2(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499页。)
青楼女子爱国也带着柔性,跟印度的甘地类似,非暴力抵抗,即使日本人前来寻衅,也要逆来顺受,意志坚定,远离暴力。
据美国学者贺萧(Gail B.Hershatter)的研究,五四时期的上海妓女,一共停业两次,5月4日之后,5月9日国耻日(二十一条签订日)停业一天,然后在6月上旬,又跟上海市民一起“三罢”,直到6月中才结束。3(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第173页。)“林黛玉、笑意、鉴冰、花娟娟、洪第、金第等数十名妓,结合不忘国耻会,各于枇杷门下,高标‘五月九日停止格宴’等字样。”4(杨尘因:《民潮七日记》,《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528页。)林黛玉(艺名)是当时上海名妓四大金刚之首,名气很大,可见声势不小。连跟上海接壤的海门地方的妓女,也开会议决停业,发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文言文写的宣言,并创作爱国歌曲,提倡国货歌,讨卖国贼歌,“分头拍唱”。1(海上闲人:《上海罢市实录》,《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517页。)这些歌曲、宣言和那些传单文告,到底是妓女们自创,还是有人代庖,不得而知,估计多半是这些妓女恩客的手笔。这些恩客里,绝对不乏笔下生花的文人墨客,那年月,上海的文人跟花界属于共生体,此前辰光,产生了那么多蝴蝶鸳鸯文字,现在代劳写点爱国的文告,自是义不容辞。但是,有人代笔不等于妓女们的爱国行为,这都是被动的。据当时报纸记载,有名妓着人开着汽车,在大马路和四马路一带兜风,车上插着白旗,上书“警告同胞切勿暴动”。2这种跟学生学来的动作,表现在妓女们身上,别有一番意趣,可以看出她们对于运动的积极性。
不仅参加“三罢”,而且对于跟“三罢”相关的抵制日货运动,上海的名妓们也很积极,“互相劝告,此后购用国货,以免权利外溢”。3(龚振黄:《青岛潮》,《五四爱国运动》(上)第264页。)据记载,一直到五四以后,还有名妓坚持不接待日本客人。时人感慨到:现在的官吏不如妓女,“‘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余今于‘商女’二字,欲易作‘官吏’矣。”4(杨尘因:《民潮七日记》,《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第528页。)反过来说,妓女的爱国行为,之所以被人拿出来宣传,也不乏有借机贬损官员的意思。
由于清代特殊的官场嫖妓限制,清末不存在明末那种名妓文化,花界基本不存在琴棋书画俱佳者(如柳如是、李香君这样的人物),晚清一些所谓的妓女作品,实际上是出白海上文人之手。因此,像上面那种告花界同胞书之类的东西,尽管是白话文(可以肯定不是新文化运动的果实),但口吻和境界都很政治,太男人了,活像是国民大会或者学生联合会的负责人在给妓女们派活儿,所以,这种产品最大的可能也是出自男人的手笔。在晚清到民国的历次爱国运动以及政治事件中,强调卑贱者的参与热情,已经成了一种宣传策略,不仅妓女,乞丐和小偷也会被拿来做文章,说他们如何热情如何奋发云云。
不仅正面的运动如此,连洪宪帝制运动,不是也有花元春、小阿凤领头的妓女请愿团吗?当然,在护国讨袁中,人们喜欢吹捧那个替蔡锷打掩护的小凤仙,从而实现两边微妙的平衡。
我们看到的五四运动中花界的参与,尤其是那些热情洋溢的文字,尽管多半有人造的成分,属于运动宣传造势的一部分,但是,也不能否认,在运动中如火如荼的“三罢”中,妓女的确参与了,而且她们也有这个自觉。贺萧的研究告诉我们,据上海著名小报《晶报》报道,在1919年,有的名妓因为不读书,不熟悉“爱国”、“同胞”等新名词,竟至门庭冷落。1(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第174页。)上海是个趋时的城市,近代上海的妓女属于中国最为趋时的女人群,不仅时装的变化首先在她们身上体现,最早坐四轮马车、坐汽车、照相、上报刊封面,也都是她们首开风气。因此,即便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国热情,当爱国成为趋时的内容的时候,她们也是不会落后的。
记得有句一度很时髦的话,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政治却不会让女人走开,也走不开,无论宫廷谋划,还是密室阴谋,甚至大街上的抗争,都有女人的身影。五四运动是一场学生发起的政治抗议运动,但运动的深入,则演变成一场市民运动,自义和团运动失败以来,中国的民众抗议运动,几乎都有市民的色彩,市民的参与使得运动具有力量,但是,市民的参与,也让运动具有更复杂更世俗的色彩。
民国以后官场禁嫖的禁令没有了,官场中人应酬饮宴都离不开妓女,而中国官场的政治交易,又必然在这种场合进行,因此,这个特殊的女性群体的身影,就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政治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