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与他集团的主要成员的关系中,有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分肥法则”,虽然这种法则主要存在于他来自“绿林班底”的老派成员之间。“分肥”源于绿林社会的分赃。对关东土匪而言,行劫、诈财之后,同伙间的分赃活动是至关紧要的。分赃的原则是要分得均,无论功劳大小一人一份,否则就不仗义,当家的如果匿财独吞,那就犯了江湖大忌,除非他想裹财潜逃,洗手不干,而且还要冒随时受到制裁的风险,自然这样做的结果是匪伙离散,彼此火并。施惠与受惠不同,这种分赃行为在参预者眼中并非出于首领的恩赐,而是一种义务,一种对共同占有物理所当然的分割。
对于奉系集团的某些主要成员,张作霖向来不在乎给他们以有权、有兵、有地盘的位置,打下了新地盘,也照样一块一块分出去,尽管第一次直奉战后老派事实上在军事方面已无甚作用,但奉系集团主要地盘仍由这些人把握。对于新派没有地盘的抱怨,张作霖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必须象嫁闺女似的一个一个地来,老派资格老,自然要早一些“嫁出去”。
“分肥法则”与前边讲过的结盟意识的仗义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联动关系,发生在张作霖身上的一个故事很形象地说明了这种关系。说是有一回张作霖部下的一个旅长挪了二十四万军饷,正当他打算逃跑或自杀时被张作霖知道,在一顿臭骂之后,该旅长表示要以自杀谢罪,结果张作霖又接着骂道:“你小子太没出息,一个人的生命,岂只值二十四万元,你跟咱们做事,还怕没钱用吗?你好好把军队带好,这笔钱我拨给你好了。”活脱脱一幅兄弟赌输了自己的份子,大哥在责骂之后,又给贴上的黑道仗义图,背后隐蕴那种不在乎钱财(赃物,来的容易),只看重兄弟,看重兄弟关系这种在“分脏”题目下的仗义疏财精神。
4、奉系军阀的儒化政策
与历史上游民取得政权就变得“儒化”一样,奉系军阀集团自“成气候”那天起,便开始进行自身的“正统化”。其集团维系意识中的“儒学”成份第次加重,逐渐地与传统型的军阀趋同。幸好张作霖1928年就命丧皇姑屯,如果天假以时日,也许最终我们在他与“吴小鬼”(吴佩孚)之间就找不出什么质的差别了。
张作霖做胡匪时“本不知书”,但“自当政以来,必日习数字,初仅能书姓名,继则能书准驳”,张口骂娘,杀人如麻的“胡帅”开始装斯文,居然宣称:“吾此位得自马上,然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地方贤俊如不我弃,当不辞卑辞厚币以招之。”竟然也懂得延揽文士,于是在他的“卑辞厚币”下,一批辽沈地方具有“功名”的早就不甘寂寞的“名士”聚于他的名下,如王永江、袁金铠、孙百斛、谈国恒等,形成了奉系集团的“文治派”。
与此同时,斗大字不识一筐,不知儒学为何物的张作霖开始提倡尊孔读经。并下令别出心裁地把四书分科编订,列为各级学校的必修教材,把儒化教育贯彻于中小学教育之中,甚至步过去封建帝王的后尘,煞有介事地召开什么“乡老会议”。在他力图一温皇帝梦的1927年,其儒化政策达到了顶峰,居然对京津等市的现代教育横加摧残,以所谓恢复礼教为名禁止男女同校,还下令制定礼制,准备次年祀孔,再一次重现了袁世凯当年为过皇帝瘾而做的预备动作。
但是张作霖毕竟不同于袁世凯、段祺瑞、吴佩孚乃至后来的蒋介石这些多少读过几天“四书”,儒学背景较深的军阀,他推行儒化政策,采用儒术,起用儒才,多带有生硬和不自然的味道,集团内“文治派”的出现也主要是出于敛财征税的需要,终张作霖之一生,奉军中的教化空气始终淡的可怜。他的统治方法也往往匪气十足,动辄杀人,所谓“昔汉高祖约法三章,余唯约法一章”,即干不好就枪毙。 “对传统权术的袭刚也带有拙劣的模仿气味,如郭松龄反奉失败后,他盛宴“文武百官”,以示庆贺,在酒酣耳热之际,张的随从忽然抬进一个“密箱”,向张作霖报告说,“箱中皆是郭鬼子死后所搜得城内人和郭鬼子的密件”,一时间举座惊慌,在众文武魂不守舍之际,张作霖却下令将箱内之物全部烧掉,不再追究。从头到尾全部照抄曹操的故技,让人觉得既可笑又可鄙。连“文治派”的首领,一向为张作霖所器重的王永江也认为这位“绿林大学”毕业的一主儿的所行所为,既象“腐儒”又带有“鲁莽莽智术”的味道。
奉系财神王永江曾对张作霖有一个评价:“总字(指张作霖,引者注)脑筋最简单,又最杂乱”。原本只想着升官发财的“马贼”。之所以居然头脑杂乱起来,无非是源于他力图改变形象的意识变革,强烈的功利心使得他原本简单思想中杂七杂八,匆匆忙忙地揉进了各种货色,而原来单一的思维方式与率直的性格却没有发生相应变化,从而使他的思想意识呈现出既最简单,又最杂乱的两极对立和割裂的特征,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特征,才赋予张作霖和他的奉系如此多的传奇色彩。
Ⅲ “中西合璧”——阎锡山
属于这种类型的军阀多少在统治形式上借用了若干西化的因素,甚至拿来了某些属于西方文化的思想素材点缀其集团维系意识,可以说他们是属于“嫁接型”的果实,中学其内,西学其外,如果说传统型的军阀集团维系意识的外部特征是“复古”,那么这类军阀的外貌则是“求新”。在他们之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人称“民国不倒翁”的山西王阎锡山。
东洋的日本士官学校,曾出过不少曾经吒咤中国政坛军界的风云人物,如有功于反清革命的“士官三杰”(吴禄贞,张绍曾、蓝天蔚),军事理论家蒋百里,讨袁英杰蔡锷,及割据多年的孙传芳、唐继尧和阎锡山,还有后起之秀何应钦与王柏龄等。尽管有浓烈封建气息,强烈的蛮勇氛围,多年正规的政治化军事教育,毕竟给了他们某些在国内无法感受的“欧化”熏陶,从而在他们的行为模式上打上“留学”的烙印。
阎锡山作为士官生中的一员,多年留学日本的经历,虽然没有在军事知识方面有多少长进,但平时耳濡目染日本社会畸态的“敬军尚武”风尚,****的教育和社会组织,使他对风靡一时的****政治理论深感兴趣。主政山西不久,就编写了《****谭问答》的小册子,热切地主张“政府以军国为政策,教育以军国为教育,社会以军国为组织”,以为“不如此,则国权不张,国力不固”。以后,随着时代的前进,阎锡山不间断地撷取某些时髦的主张与主义,装饰他的维系思想,甚至花钱召集社会思想名流入晋,开会讨论所谓社会人生问题。深不可测的城府,极度圆滑的个性与强烈的趋时嗜好,既是阎锡山的为人风格,又是他的思想特征。任何一个军阀集团,也没有晋系那样的严整,施行土地、人民、军队三位一体,从下到上的立体控制与教育化。
1、阎锡山的“几希”哲学
阎锡山是个热衷于谈玄的人,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诸如理与气,心与物,知与行等等字眼,时常在他的文述中出现,而且他还有个惯于把别人的理论“晋化”或者说“阎化”的癖病,无论是王阳明、曾国藩还是俾斯麦和伊藤博文,甚至于共产主义的片言只语,他都能生吞活剥地烩在山西这一锅里,贴上“阎记”的标签。作为阎锡山维系意识理论基础的政治哲学,也是这样从陆王心学里扒下并化出来的。
阎锡山的哲学可以名之曰“几希”哲学,因为“几希”这个怪词是他奢谈心情时使用率最高的一个。所谓“儿希”即孟子所说的:“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中的那个“几希”。阎锡山认为,“这一点‘几希’,系与生俱来,是人独得的,极为可贵。”人生来带有这么个无形的“灵通宝玉”,所以是为人,禽兽没有,所以为人所食。这宝贵的“几希”是个什么东西呢?“几希,即良知良能包。”按阎的说法,人的意识或者说精神世界可以一分为二,“曰良知良能,日感知感能。良知良能自然能别是非,明善恶,是为人生之本能,感知感能,则非感于己,而无所知能。如日无色则见不动,耳无声则闻不动之类”。相应的,人心也有两层: 内心和外心,阎锡山解释说:“内心就是所谓道心,外心就是我们常说的人心”,人心与人欲及感知相联系,而道心则与天理及良知相联系,所以有时道心和人心也被阎说成公心和私心。往阎锡山看来,人既具有产生日常意识的感觉器官(外心),又有产生道德意识的无感无觉无形的“器官”(内心)。与前者相联的是知觉及相关的人的欲念,与后者相关的则是人的求善去恶动机及道德追求。就阎锡山而言,无论是前者的实在的官能和后者那种超实在的官能,都是小可缺之须臾,没有了前者,人的肉体则不能存在,没有后者肉体存在也没有意义,“假定‘良’、‘感’为十,各成其五,则无亏损之成就。若为四六或三七,则一方添病,一方减能;两数之差愈人,则人类之缺憾愈多。“良知”与“感知”虽各占一半为宜,但前者却居统率和主导地位,阎锡山以骑者与马的关系比喻良知与感知,认为人善骑与马力人结合为最好,驽马与善骑搭配次之,而蹩脚的骑手与烈马相配则害之。也就是说人必须以良知良能统驭感知感能,才能实现人格的完善,价值的实现,否则既为己害,亦为人害。为此,纵使将人性压抑得象一步三晃的蹇驴也在所不惜。
“良知良能”是王学的滥调,无非是说人的道德意识生来就有。而“感知感能”却是阎锡山从近代心理学理论中剥下来的,因为王学从不承认事物的客观实在性,以为事物的存在不过是意念的作用,所以也就无所谓感觉和感知,阎锡山从王学的一元论变成他自己的二元论,一方面固然体现了他中西合璧的嫁接风格,另一方面也是他对身处的物欲横流、铜臭熏天的军阀世界的一种适应,军阀的集团维系,说到底还是要靠金钱的支持,如果阎锡山真的象当年王夷甫一般“口不言钱”地谈玄,哪里还会有人听他的,维系道德也只好去见鬼了。
但是阎锡山并不是一个彻底的二元论者,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元半论者,因为存如何实现良知良能的统驭问题上,他又回到了王阳明那里,因为内心显然是被外心包在里边的,故尔“人小亲涉事时,以良知良能用事,当事涉己时,则为感知感能作主,良知良能反为包围流不出来。”所以要想始终由良知良能作主,就非得“致良知”不可,也就是要“自内讼”。进行道德自省,使良知通达内外。至此,绕了一圈,又伺到了王阳明的去“私欲”的“格心”“正心”上去了,所有的外心与感知感能,都变成了“私欲”的代名阅。
军阀不是阔谈玄机的形而上学家,也不是劝善规恶的道德家,他们的哲学都是一种功利性极强的政治哲学,旨在弘扬集团的维系道德,为此,他们不能不规定具体的道德标准,划出可见可行的“正轨”,而“良知良能”鼓噪,无非是让人们相信他们所强加的“道德”约束是出自于人的内心,从而服从起来更加心甘情愿,俯首贴耳。
2、阎锡山的“横竖”政治
阎锡山认为,人的“感知感能一定要纳入正途”,如果良知良能硬是作不了主,就必须要“以政治遏制之。”所以,阎的一生提倡过多种名目的“政治”,诸如“用民政治”,“村本政治”之类,而最能反映其政治性格的是所谓“横竖政治”。
这种“绝妙”的“横竖政治论”,其第一种含义是:所谓“横政治”就是指共和民主政治;所谓“竖政治”,就是帝王专制政治。在阎锡山看来,两者各有利弊,“竖政治者,以一人之精神贯注全国,治易,乱亦易,横政治者,则以众人之精神贯注一人,乱难,然治亦难。”民主政治让人民参予政治,这是万不可行的,但专制政治下人民与政治全不相干,似乎也不利于统治。在阎看来,为政必须“鼓舞人群中人人固有之政治性,“把政治放在民间”。就是说要把政治触角伸到每一个普通老百姓头上,让人民自觉地接近他的统治思想和方法,置身于警察化、军事化的政治网络之中。这就是阎锡山所谓的既非民也非专制,且亦民主亦专制的横竖叠加政治,实际上是进一步深化的专制政治。
横竖政治论的第二种含义是教化与政治的合一,因为要使老百姓达成良知统驭感知的精神格局,不但要依赖“严父良兄政治以责制之”,还必须有“良师益友诱导之,予良知良能觉悟之机会,”所以“吾国古来君师并重,即政教之意也,二者于人类孰重?答:以竖言,则教育重,而以横言,则政治重”。竖为道德教育(教化)。横为警察统治,一文一武,一软一硬,又一个横竖交叉。
横竖政治论的第三种含义是哲学上的,阎锡山认为:“一横一竖,相交则为十字,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可括尽无余。横竖两者,横者见其平,竖者见其中。平者不移之谓,万理藏其中;中者不偏之谓,万理亦藏其中。中平两者,有表有里,可经久矣。”这一套横竖玄论,同样用阎锡山的话通俗一点解释就是,对(正确)不在不对(错误)的反面,而在对与不对中间,中间是既不保守,又不放纵。至此我们尽可以说,横竖政治,既是当年诸多名流政客所醉心的“西洋政治与东方道德结合说”的滥觞,又是中国传统政治理论不偏不倚,持中持平说的翻版。一句话,就是日本****政治的中国版。
3、阎锡山的维系网络
阎锡山的集团维系方式的一大特点就是对组织、团体化的偏好。他认为:不结团体是我国人的大病,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道理大错了,世上有许多事非结团体不能办。如果人人都被组织进各种名目的团体之中,则自己既是团体的一分子,团体就是代表自己,所以服从团体,就是服从自己。
基于这种思想,在阎锡山的军队里,除军事建制外,还存在有各种名目团体,如“军人法政讲习所”,“军政研究会”,“军人讲演会”,“军人洗心社”,“自省堂”以及其他教育或研究班,学习小组,讨论会等等。到阎锡山统治末期甚至发展成帮会山堂式和***化的“三三铁血团”之类的组织。这种名目繁多的团体,一是起成员间的相互监视、相互牵制作用;二是起特务化的控制作用,因为所有这些小组织都受阎的直接领导,有事都要向阎直接反映;三是便于进行有组织的精神灌输,如洗心社每周举行自省活动,自省前先作宗教式的静默,然后由讲长人讲孔孟尊君之道或王阳明的良知良能学说。
中国农村的乡村一级的社会组织,一向是传统统治的“永久冻土层”,官方的触角很少伸到这“冻上层”的下面,统治的实现只能依靠官方代表(一般为县级单位)与当地乡绅及宗法势力达成某种共契,尽管经过了多次的改朝换代,这“冻土层”却依然我故。阎锡山是最早一个对乡村社会组织进行改革的军阀。从1917年开始,着手在山西实行村制改革。1920年“进山会议”①(即从1920年6月开始,进行有一年多的由阎锡山召集的所谓“学术讲座会”,后由百余名社会名流参加,因会址在山西省政府后院的进山会馆故名“进山会议”。)以后,进一步使村制改革走向深入,从而在山西实现其社会组织化、军事化、警察化的设想,实现对山西人力、物力、财力诸资源的最大限度的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