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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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护国之帅(1)

梁启超今天晚上自感焦虑得很,秋风起矣!秋风过矣!第一场大雪刚刚落过,京津一带山峦田野全在银装素裹中。

蔡锷才来过,他说袁世凯不日登基就要接受百官朝贺了。

蔡锷一直没有暴露,而且隐蔽得自然、妥帖,竟然连袁世凯也被蒙在鼓里。

梁启超与蔡锷、汤觉顿策划在必要时武装反袁的密计,时在1915年夏秋之交。

其时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如孙中山等尚在海外流亡,国内的许多军人文人“都被袁世凯收买得干干净净”,反袁讨袁可谓艰难之至。梁启超告诉蔡锷:“我的责任在言论,故必须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对之。”

蔡锷:“京城里不少人在准备写劝进表了,世界看咱们中国是怎么回事儿呢!”

梁启超:“你在军界要深自韬晦,万不可为袁世凯所忌,才能密图匡复。”

此后,蔡锷以梁启超的“不动声色”、“深自韬晦”为训,而作着一旦其师梁启超发令便即刻南下云南举兵的准备。为麻痹袁世凯及爪牙,蔡锷开口便是袁大总统德高望重。而有人谈及梁启超时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先生实在是个好人,奈何太书呆子,不识时务。”杨度曾一再请托蔡锷劝梁启超,蔡锷却告之:“我先生这书呆子样哪里劝得转来?书呆子也做不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呢?”

北京的将校联欢会发起改行帝制请愿,蔡锷带头“劝进”,消息传到袁世凯处,袁世凯不无欣慰:“我用蔡锷看来还是对的。”

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妓女小凤仙处,蔡锷走动得更勤了,这也是袁世凯喜欢的,吃喝玩乐,贪污腐化,抽鸦片,逛妓院,倒军火,一概不管,只要听话不反对他做皇帝就行。在外界看来,蔡锷是消沉了,与小凤仙的风流韵事也不时在军界流传,说这小凤仙床上功夫了得,把蔡锷颠得轻飘飘的了。蔡锷自己则在好友询问时也坦然道:“风月场所女人未必都坏,却一定有招有味儿。如果碰上一个心地善良且又善解人意的,岂非一大快事?”

即便如此,袁世凯仍然没有放松对蔡锷的监视,“登基”在即,梁启超骂几声乱不了大事,倘有带兵的造反,那才是袁世凯最害怕的。

蔡锷每一次去小凤仙处后约半小时光景,总会有几个人跟踪而来,到班子里打“茶围”。出手很是大方。蔡锷一走便问这问那,小凤仙与蔡锷交往久了,深知蔡锷的为人便据实相告,并问:“你是革命党吗?”

八仙桌上是几碟花生瓜子,蔡锷一边摆弄着《今古奇观》一边对小风仙说:“我要离开北京,从你这儿走。袁世凯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你要小心。”

小凤仙:“后天是掌班的生日,院子里来往客人多,你在这里摆酒,我替你布置房间,这是个机会。”商量完,小凤仙又不放心地问:“你走得远吗?”

蔡锷:“先到天津。以后你会听到我的消息的,袁世凯要做皇帝,我得让他做不成。从此生死未卜,你自己多保重。”

小凤仙给蔡锷找了一间北屋,背窗而坐,面对穿衣镜,院子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大衣、皮帽挂在衣架上,八仙桌上放着他的怀表。这些都是蔡锷的老习惯,总之一切显得毫无异常。

蔡锷一瞥穿衣镜,院子里走动的几个便衣刚好走进房间去了,便不穿衣不戴帽好像是上厕所的样子,出得大门直奔火车站而去。到得天津,面见梁启超,又与汤觉顿、王伯群等最后确定了武装倒袁的计划。梁启超神情肃穆,询问蔡锷军事上的把握之后说:“袁世凯一旦正式称帝,云南迅即独立,贵州过一个月后响应,广西再迟一个月。然后以云贵的军队打四川,以广西的兵力攻广东,三四个月后,可望会师湖北,底定中原。”

蔡锷等人都认为梁启超的估计与大致安排是可以行得通的,并商定由汤觉顿、王伯群先赶赴云南、广西作准备。随后,蔡锷为避开军警绕道日本远赴云南,梁启超先离开天津到上海匿居再去广西。反袁首脑人物先后奔赴前线,避开北洋军的实力,以大西南为护国大本营。

梁启超动情地告诉蔡锷:“松坡,攻城夺地打响第一枪全靠你了!”

蔡锷避居天津,有时与梁启超协商至通宵达旦。时光紧迫,北国的朔风怒号着卷起彤云的日子,便表示着寒流到了。梁启超蓦然感到,此刻,真的不是纸上谈兵了,要举兵、用兵,而且志在必夺。自然,军事上的行军布阵战略部署由蔡锷潜心安排,梁启超仍然是文案上的功夫,以及云南、两广、四川、贵州的军情、民情、舆情的分析,以定护国讨袁的方针大计。

首先起草的是《云南致北京警告电》、《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电》。

梁启超对蔡锷说:“我本书生耳!现草写此类文字,实是平生所未料。”

蔡锷:“吾师生平,精彩纷呈,弟子斗胆敢言,反袁护国之役,今世不作二人想。”

梁启超凝视蔡锷片刻,这个他心中最爱的得意门生马上就要奔赴第一线了。那是可以想见的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爱怜之心,油然而生:“松坡,山高水远,务必保重。军情紧迫不及与我通声气时,务必果断,视下属为兄弟,护国军起后万不扰乱百姓,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蔡锷不觉有热泪要涌出:“本应随侍左右,万不得已,我只能先走了。先生之嘱我当铭记。大局宏旨随时电告,:天佑中华,天佑先生!”

1915年12月2日,蔡锷在梁启超的精心安排下改名换姓穿上和服,坐日本轮“山东丸号”东渡日本。随后即在石陶钧陪同下,再坐船南下上海、香港、河内,12月19日到达昆明。

蔡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是“定策于恶网密布之中,冒险于海天万里以外”。

从北京而天津,梁启超、蔡锷都处在监视和跟踪之下,靠着租界的保护及行动的诡密而没有败露。袁世凯最担心的是在北京突然失踪的蔡锷回到云南。云南军中有蔡锷的老上司老部下,易于发动。如今蔡锷真的已置身在南国的土地上了。

接风、招饮自是少不了。但蔡锷却无意贪杯,他必须马上了解北京袁世凯称帝的最后动向,他担心着他的先生梁启超的安危。

蔡锷抵达昆明的前一天,即12月18日,粱启超以赴美国求医为名,由天津港坐船抵达上海。一到上海人头攒动的世界里,梁启超马上避居一室,不开电灯不开自来水,“每日由远邻送饭两次来”,一步不出,一个杂客也不见,先是完成了对袁世凯最后进言的《上总统书》,然后密切注视袁世凯的动向,对蔡锷实行遥控指挥。

梁启超获悉,袁世凯决定派周自齐为特使赴日本,以向日本天皇授勋为名,出卖更多的国家利益以换取日本对袁世凯称帝的正式支持。

梁启超为了争取战略上的主动,同时牵制日本政府,立即起草致蔡锷电文由冯国璋的顾问潘若海带至南京。潘若海携电文及密码回到南京冯国璋宣武上将军署发出,12月22日深夜,蔡锷接到电报后立即与唐继尧等39名将领齐集昆明,通宵会商起义大计。蔡锷宣读梁启超的电报后慷慨演说:

诸位,当此袁世凯窃国,我中华民族即将沉入黑暗倒退万劫不复之际,我们与其屈膝而生,勿宁断头而死。我们所争者、所为之战斗者、所为之流血者,不是个人权利地位,而是今日四万万同胞的人格,而是明日四万万同胞子孙后代的立足生存之地、新民富国之道。

鄙人还可以负责地通报各位,反袁反帝制,吾道不孤。吾师梁启超坐镇上海,联络各方。不日将亲赴两广与云南成犄角之势,同道中人团结奋斗,则民必助我,天必佑我!蔡锷并建议39名将领歃血为盟,以共同之誓言,负共同之责任,盟词如下:

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难,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共殛11915年12月23日云南方面发出敦促袁世凯《撤销帝制电》:

窃惟大总统两次即位宣誓,皆言恪遵约法,拥护共和。皇天后土,实闻斯言。亿兆铭心,万邦倾耳。记日:与国人交止于信。又曰:民无信不立。食言背誓,何以御民。纪纲不张,本实相拔,以此图治,非敢所闻……

电文接着指出,袁世凯“冒犯叛逆之罪,以图变更国体”,“作伪心劳,昭然共见”,要袁世凯立将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等13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电文并警告袁世凯:

“此间军民痛愤久积,非得有中央永除帝制之实据,万难镇劝。”

袁世凯在限定的25日10时以前没有答复,蔡锷、唐继尧、任可澄、李烈钧、戴戡5人联名通电全国宣告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云南独立。1916年元旦,护国军在昆明大校场誓师讨袁,昆明万人空巷一片反袁护国的热血之声。

袁世凯在北京居仁堂拍案:“谁把蔡锷放走了的?”

震怒与慌乱的片刻后,袁世凯恢复了镇定,口授电文:通缉梁启超、蔡锷,捕获之后,就地枪决。接着又密令驻扎岳阳的曹锟部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赶往云南镇压兵变。与此同时,袁世凯在丰泽园设立临时军务处,由他自己坐镇指挥,前线所有战报“立送大总统阅览”。

做完这一切,袁世凯透了口气往沙发上落座,一边捻动胡须一边唤来夏寿田:“把《讨袁檄文》拿来。”

夏寿田嘴里答应着,却垂手而立不见动静。

袁世凯一挥手,自言自语:“写文章我写不过梁启超,打仗我还打不过蔡松坡?”

袁世凯浏览了一遍檄文后,又从头仔细读着,夏寿田有点纳闷:这檄文好看吗?

袁世凯却对夏寿田说:“什么样的人都要见识,什么样的文章都要看。尤其是梁启超的,这些东西都是他替蔡松坡写的,你得抓紧看,不看就看不着了。”

夏寿田似懂非懂。

袁世凯:“抓住梁启超就地正法,你还看什么?”

夏寿田:“不知梁启超藏身何处?”

袁世凯:“上海,冯国璋的人保护着。话就得这么说,通缉令就得这么写,抓住了我也不会杀。”稍顿,“还是梁任公文章写得好!”

夏寿田:“大总统何不由他写文章去?”

袁世凯:“这话我可说,你不可说。”

1916年新年伊始,“护国军神”蔡锷率护国军主力,按照他与梁启超商定的部署,开赴四川前线。与护国军对垒的是曹锟部10万精锐北洋军,蔡锷的护国军不足1万,但士气高昂,行动神速。于1月21日攻克川南重镇叙府,蜀中震骇。1月27日,贵州宣布独立,继而护国军攻入湘西:1月31日川军刘存厚所部阵前反戈倒袁,配合蔡锷攻打泸州。

西南战局大出袁世凯意料,四川将军陈宦、湖南将军汤芗铭发来的“火急”、“十万火急”告急电接踵而来,袁世凯怒不可遏:“混蛋!混蛋加三级!都不会打仗了?”但,袁世凯还有兵可调,他一个人摒退左右冥思默想,决定以绝对优势兵力在沪州与蔡锷决战,并获取胜利,然后大局一举可定。

运筹帷幄于上海的梁启超,在密室中研究战局,指阵方略,前方将领的重大进退决策经以电报请示梁启超后定夺。梁启超不得不冒生命危险暂留上海,是为了利用上海这中国唯一国际港口城市的便利筹措财政,策划舆论。

云南素来贫瘠,护国军跨省远征,财政开支逐渐一筹莫展,梁启超为此“渐汗焦灼,不可言喻”,梁启超致书蔡锷,先将政府所收盐税全部充作军费,他认为这是“目前财政救急第一策”,要蔡锷“断行勿疑”。同时又派女婿周希哲前往南洋募捐,以解燃眉之急。

在军事上,他指令蔡锷毫不犹豫地坚持“全力光复三川”的主攻目标,蜀中历来兵家重地,他提醒护国军将领:“盖必能奠蜀,然后才能奠西南;必能奠西南,然后能奠中国。”梁启超尤其告诫蔡锷:在八方人士云集昆明之后,团结的问题“不可不深自警惕”。他断言,并要求护国军将领务必做到--“凡事若不从一身或一党派之利害上打算,则天下断无不可调和之意见。”梁启超英明地预见到护国之役以后的政局,“勿以一毫将来权利思想杂于其间”。

梁启超的高瞻远瞩,使护国军在一开始便有了较之中国旧军队从未有过的精神风貌。

蔡锷的军队在泸州一带与曹锟所率北洋军的战斗极为激烈而艰难,袁世凯源源不断地派出援兵和运出军饷银元之后,北洋军从实力、装备到后勤补给的所有方面都处于优势,凭着护国的正义之气战斗的蔡锷频发急电给梁启超,务期广西迅即独立以为后援,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以期最终克敌制胜。

梁启超当即致函广西都督陆荣廷,劝其勿再观望,共同护国,值此危难之际,为国家、民族立一大功。陆荣廷一直在坐山观虎斗,他面对袁世凯促其出兵贵州,在云贵之间开辟一个新的战场,使陈宦得以减轻压力、使护国军腹背受敌之令一直拖延着。

袁世凯为陆荣廷早日领军开拔,又拨给陆荣廷饷银100万元、枪5000支,殷殷期待,发电说:

“前线将士翘首以盼,聚歼蔡锷非兄莫属。蔡锷既除,余皆不足虑。”袁世凯并提醒陆荣廷:“梁启超或有可能潜入广西,是此变乱,梁乃首恶,务必严加防范”云云。

陆荣廷读罢梁启超的信,内心震撼之下想到:不能不有所选择了。“民国之大都督岂能为袁皇帝之马前卒?”陆荣廷对心腹谋士陈祖虞道:“你我各于右手掌心上写四个字,以定大计。”

片刻,两掌推出。

陆荣廷一掌上写道:请梁入桂。

陈祖虞一掌上写道:反袁护国。

陈祖虞旋即昼夜兼程赶赴上海面邀梁启超,同时陆荣廷发电请梁启超到广西共商大计,表示“朝至,桂夕发”。“夕发”即发兵助蔡锷也。

梁启超自然大喜,又觉得陆荣廷出兵之事办得太容易,如同陈祖虞的到来相当突然一样。而且,“发兵便发兵,何必非要我先到广西呢?”

几天后,陆荣廷又派唐绍慧面见梁启超方疑团尽释。唐绍慧告知粱启超:“陆荣廷颇有自知之明,他对我说,‘我在广西保境安民则可以,替蔡松坡打一阵子也可以,然号令全省百姓,许以反袁以后安民建设等等,没有任公前来施展长才,能行吗?…

梁启超一听,当即昂起头来,面现红光,兴奋地答应了:“好!我便到广西走一一趟!”

1916年3月4日,江南春寒料峭,黄浦江上的风依然是冰冷而尖厉的,只是那些稀疏的树木已经可见泛青的迹象,谁能阻挡得了春天的到来呢?梁启超偕同汤觉顿、黄溯初、唐绍慧等一行7人,悄悄地潜入日本邮船会社的“横滨丸”号轮离沪南下,到香港换船至海防。

从上海到广西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原来追捕梁启超的探子一直防备着他的广西之行,陆路上的主要关卡如广州、梧州、南宁车站早已暗探密布,一手提着匣子枪一手捏着梁启超的照片,穿梭巡防。

梁启超不得不坐船,如同戊戌以后偷渡至日本一样,白天不敢露面藏在锅炉旁的斗室里,夜间,待“群动尽息”,他才能“窃蹑船栏,一享凭眺”,那是并不陌生的夜幕中的大海,视野所及是巨大的混沌,感觉特别活跃,感觉海风感觉海浪感觉湿润感觉一往无前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