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几个姨太太出现在门口,一脸的惊色。她们看到老爷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手拄拐杖,背身而立。三个姨太太惊恐地道:“老爷?……”她们一个个像蜡人一般站在门口。
这时候老爷转过身来了,姨太太们才发现老爷原来是陶书利装扮的,正在对她们做鬼脸。原来是虚惊一场,姨太太们终于松下一口气来。陶书利突然哈哈大笑,道:“你看,一说老爷回来了,你们一个个吓得尿都要出来了!老爷在哪了?本老爷我在这啊!”四太太道:“妈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开,这样的玩笑能开吗!”二太太道:“你怎么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一点正经也没有了!”陶书利道:“什么叫正经呀?都正经了,还有什么意思呀。人活着,就活个他妈的不正经!”三太太道:“陶书利,你是不是想再尝尝家法的滋味?”陶书利道:“我有事儿,我有事找你们来商量不行吗?”三太太道:“你有事儿?”陶书利道:“当然有事儿!我不说老爷回来了,你们能来吗,能来得这么快吗?哎,五姨太呢?五姨太怎么没来?”仪萍出现在门口,道:“我来了。”陶书利道:“来了好,来了你们都给我坐下。我听说,你们又都不想走了呀,怎么回事儿呀,一个个不都急着要走吗,怎么突然又不走了呢?”
几个姨太太谁都不说话。
陶书利道:“哎,怎么都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走了?我告诉你们呀,你们想走,我拦过你们,现在你们不想走,我还不干了呢。我一个人,啊,还有五姨太,在这院子里多清静呀。你们不走了,一天天的,喳喳喳,又是吵又是闹的,烦人不!不行,都得给我走。三天内,都给我搬出去!”二太太道:“喊什么喊呀?我们就是不走了,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陶书利突然从墙上摘下一把剑,拔出来,一剑劈碎了桌子上的一个胆瓶,道:“看我能把你们怎么样?你们欺负本少爷是不是?你们谁敢不走,跟这把剑说话!丁大牙!”丁大牙答应一声,从门外进来道:“大少爷!”陶书利道:“三天内,除了五姨太,把这几个女人都给我撵出去,谁要是不走,你就带人给我往外打。打出事儿来,我吃官司。”丁大牙道:“大少爷,我打她们?我、我……”四太太站起来道:“我什么我?一个狗奴才,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滚!”丁大牙道:“哎,滚!”三太太道:“大少爷,你把剑放下,放下!我是当家人你是当家人?你有什么权力发号施令?”
陶书利很无奈地把剑放下了。
三太太道:“这事倒也怪了。都说陶家是活棺材,是地狱,如今这活棺材的盖已经打开,地狱的门已经敞开,可大家伙又不走了!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就不走呢?二太太,四太太,说说呀,你们为什么又不走了呢?”四太太道:“为什么不走了呀?这为什么吧,我说呀,一个人在一地方住常了,不愿意走啊。这陶家算起来,我也是住了七八年了,一说要走,这心里边,还真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想一想,我一个女人家,无亲无故的,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往哪走呀,走出去怎么办呀?唉,不如就在这陶家住下来吧,怎么讲,这也算个家呀。这么一想呀,就不走了,哪也不去了。没办法呀!……”二太太道:“哎哟四妹妹,你怎么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呀!我也是呀,原先说是要走,真是个乐哎,可收拾东西了,要搬了,心里就不好受了。你讲了,不是个滋味呀,你才住七八年,我住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这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跟我都有了感情了,一说要走,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呀,想一想就难受,就要哭,这二十多年,我容易吗……”二太太眼圈红了,拿起手巾擦鼻子。四太太道:“二姐你别难过,咱们女人呀,就是心软。我想起来老爷娶我的那年,我才十七岁,人说嫩得像藕,老爷夜夜离不了我。一晃我都二十五岁了,这七八年的,怎么熬过来的呀。一说要走,我想起我的青春都荒废在这院子里,心里就发酸哎,就不想走了,反正都这样了,一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还往哪走呀,死也死在这里吧……”四太太哭了。陶书利道:“怎么像真的似的!”三太太道:“好了好了,说活棺材,说地狱,是你们,说舍不得,也是你们!我就不信,怎么就舍不得?走了走了,一走了之,就像一阵雾,一阵烟,这怎么会成为你们不走的理由呢?能不能说点实话呀,为什么不走?”
三太太瞅着二太太和四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回避着她的目光。
半天,二太太笑笑道:“三太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三太太道:“行呀,问吧。”二太太道:“你为什么不走呢?还有五姨太,五姨太为什么不走呢?”三太太停了停,也笑了,道:“我说过了,我是陶家的当家人,我要把陶家的后事处理完了再走。五姨太不走,那是因为大少爷不让她走!”四太太道:“她要是想走,大少爷还能拦住她吗?”陶书利道:“她说了,她不想走!”二太太道:“就是了,她不想走!三太太恐怕也是不想走吧?别的话,咱也不说了。我们呢,也不是不走。你们走,我们就走,你们不走,咱们就还是在一起过吧。大家不是在一起过了几十年了吗,也算是缘分,这缘分没尽,何必非要拆了它呢?”四太太道:“二太太说得对哎,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大家一起留。有走有不走的,总让人心里放不下。在一起过得这么久了,能没有一点感情吗?东南西北的散了,也就散了,回头一看还有不走的,那心里不是个滋味呀!”三太太道:“没想到,四太太也这么会说话了!”四太太不高兴了,道:“你的意思,我以前就不会说话呗!”三太太道:“那倒不是,只是今天的话,比平时说的不一般了!”四太太道:“感谢三太太夸奖了,三太太怎么就不问问,五姨太为什么不走呢?”二太太道:“四太太的话有道理呀,三太太还是问问五姨太,她为什么不走吧。”
众人眼睛都盯在了仪萍身上。
三太太道:“五姨太,人家让我问你了,你为什么不走。那你就得说说了,为什么不走呀?”仪萍道:“我来到陶家,从进门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你们都在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五姨太。所以三太太那天说,陶家散了吧,我要是头一个就走了,恐怕我是走不出去的。有人就会说,怎么样,她心里有鬼吧,谁都还没走呢,她就先走了。这样大家就会觉得,我肯定不是五姨太了。我要不是五姨太,那可就不好办了,那么老爷呢?老爷死没死?老爷到底在哪里?我来陶家干什么来了?这疑问就多了呀。那样大家很麻烦,我也很麻烦,所以那天,大少爷不让我走,我也就同意了。我是五姨太嘛,我急什么呀。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走的理由,你们听明白了吧?”三太太道:“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呀?说不走了,都有不走的理由,人做每一件事情,要是没有理由,那件事情就也不合理了,所以经常的,没有理由,也要编造一个理由。今天,大家的理由不管是不是编造的,听起来也还合情合理。就是没有理由,就是不走,陶家的家法也没有规定,非要撵谁出去。好吧,那就都不走吧。看来这口活棺材,这座地狱,大家还没待够呀,可能一直待到死在这里,都不想走了。也许,这就是咱们的命了!……”
三太太说完起身走了。众人坐在那里,个个都有些茫然。
四太太心里郁闷,就来到二太太的屋子里说话。二太太满脸笑意,端着一盘瓜子过来,道:“四妹妹你嗑瓜子,这是我乡下亲戚自己家炒的,配方是祖传的呀,可香哩,你尝尝。”四太太道:“是吗,配方是祖传的呀,这我可得尝尝。”二太太道:“怎么样?”四太太道:“好呀好呀,满口香呀,真是不错哎!二姐,你说三猴子啊,我说我舍不得离开陶家,她还不信,她有什么不信的呀!”二太太道:“就是呀,疑神疑鬼的,后来怎么样,叫你给问住了吧。四妹妹呀,你今天可真不一般呀,把三猴子给问得快要没什么好讲的了!”四太太道:“别以为就她自己精,人家都是傻子!往后呀二姐,咱们姐妹好生处着,互相帮衬着,有什么事呀在一起聊聊。我有什么事情别瞒着你,你有什么事情,也别瞒着我,省得三猴子欺负咱们!”二太太道:“你放心吧,我有什么事情,一定不瞒着你,咱心换心地处着,像一个人似的,看她敢欺负咱们。”四太太道:“二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呀,我才不走,你待我像亲姐姐似的,我哪里去找你这样的贴心人呀!”二太太道:“可不是,四妹妹,我不走了,也是舍不得你呀,你说咱姐妹处了七八年了,说分手就分手了,怎么能够舍得呀!”陶书远从外面进来,道:“娘,我听说您又不走了?”二太太道:“不走了!”陶书远道:“为什么?”二太太道:“舍不得呗!”陶书远道:“舍不得什么呀?”二太太道:“舍不得……哎呀,舍不得的东西多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四太太道:“书远你就别问了,你真不懂!”陶书远道:“我真就不懂,你们舍不得什么呀?这些年,你们在陶家吃的苦还少吗?老爷的专横霸道,大太太的刁钻苛刻,管得你们大气不敢喘,每日里看着别人的脸子,说不敢说,做不敢做。一不小心犯了家规,钉刺、火烙、灌胰子水,不死脱层皮。这样的罪还没受够呀?你们自己不是也说,陶家是活棺材,是地狱吗?如今这活棺材的盖子打开了,地狱的门敞开了,你们走呀,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娘,四姨娘,你们为什么不走呀?”二太太道:“如今大太太和老爷都死了,没人再来欺负我们了,我们还走什么呀?”陶书远道:“老爷太太不在了,可陶家的家规家法还在呀,陶家的院墙还是那么高,大门还是那么厚呀,陶家的那口古井还没有填满呀!娘,四姨娘,只要你们不走,陶家的明争暗斗就永远不会结束,你整我我整你,互相残害,最后大家每个人都遍体鳞伤,性命难保,这是何苦呀。笼子打开了,鸟儿为什么还不飞呀?真的就想死在这里边吗?”二太太道:“有你说的那么吓人吗?”四太太道:“就是,太吓人了!”陶书远道:“事实上不比我说的还要严重吗!”二太太道:“往后我们不争不斗了,好好处着,还会有什么事儿!”四太太道:“你娘和我都说了,往后我们都像亲姐妹一样了,整什么整呀,斗什么斗呀!”陶书远道:“那是不可能的!”二太太道:“你说的!”陶书远道:“娘,真是不可能的!”四太太道:“怎么就不可能呀?”陶书远道:“这是因为陶家这座院子里,从来就不生长友爱、和睦,它只生长贪婪、残忍和阴谋。我这样说,不是说你们都是坏人,可再好的人,进了这座院子,也变得不好了,变得自私、贪婪、残忍了!这是这座院子的原因呀!娘,四姨娘,你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如果你们不走,最后你们的命运不会好的,会很悲惨的呀!”
陶书远说完走出了屋子,把二太太和四太太扔在了那里。
二太太道:“叫他说的,还挺吓人!”四太太道:“就是,挺吓人呀!……”
这个夜晚月光不错,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蒙面人悄悄进了屋里,手里拿了一个小锤子。他来到了祖宗牌位的案几前,到处轻轻地敲,后来他又趴到地上到处敲,敲了半天好像没有收获。他很泄气地站起来,不小心碰翻了供祖宗的香炉,香炉里的灰扣了他一头,他气得扯下脸上的面罩,拍打头上的香灰。这个蒙面人就是大少爷陶书利。后来他把面罩又戴上了,看来他今天晚上准备劳累下去了。
二太太今晚也没闲着,她在假山石的后边用一个小花锄轻轻地敲着,边敲边用耳朵贴在石头上听。王宝财在另一头用小斧子也在轻轻地敲,并不时倾听。慢慢地,他们二人会合到一处。二太太道:“怎么样?”王宝财道:“没有呀!要是藏宝的地方,一敲,这石头就该是空的。你听,这里面实得很呀。这几个我都敲了,都没听出什么不一样的动静来!”二太太道:“藏宝的地方应该是个洞呀,这洞门好像就应该在这假山石上。”王宝财道:“那咱们就再敲敲!”
四太太今晚上却很老实,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可她的脑子却没老实,她在想呀,这个什么巨财到底能藏在什么地方呢?……忽然地她一下挺起身来,喊道:“凤妹子,凤妹子!”凤妹子从她自己的屋里跑过来,道:“四太太,深更半夜的喊我干什么?”四太太道:“凤妹子,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住的这间屋子,原来是老爷的书房。你说陶家的那笔巨财,会不会就藏在这间屋子里?”凤妹子道:“哎,你别说,倒有可能呢!”四太太道:“那咱们找找?”凤妹子道:“找找!”于是,二人开始寻找,从柜子后面到床底下,再到梳妆台后边。凤妹子道:“四太太,你说一笔巨财,那得多大一个地方呀?明面上肯定是放不下,那就得是一个暗室,要是能找到这个暗室的门,就能找到那笔巨财!”四太太道:“有道理呀!哎,咱用拳头敲墙,要是空墙,就一定是门,来,敲!”二人敲击墙壁,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四太太耐心地敲打着,突然敲出空空的声音,她惊喜道:“凤妹子,你听!”凤妹子跑过来道:“什么?”四太太道:“你听!”四太太又敲,墙果然发出空空的声音。凤妹子道:“四太太,找到了!”四太太道:“找到了?”凤妹子道:“想办法把这堵墙砸开,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四太太道:“快快,你出去找一块石头,咱用石头砸!”凤妹子应了一声跑出去。很快,凤妹子抱着一块石头进来,道:“四太太,石头来了!”四太太道:“砸,凤妹子,就照这个地方砸!”凤妹子用了很大的力气砸,一下一下,砸得墙往下直掉灰。突然,四太太喊道:“别砸了!”凤妹子道:“怎么不砸了?”四太太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原来是一道门,后来堵上了,你敲它不就空空响吗?凤妹子你想,就是砸开了,直接通到外面去了,哪有什么暗道呀?”凤妹子道:“哎呀我的妈呀,白受累了!……”
三太太自然不会在这个夜晚里睡下的,她和大梅子在一座地下暗室里探索。大梅子举着一盏油灯,引着三太太从一条石阶上走了下来。三太太道:“这个暗室,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原来是陶家祖上藏私盐的地方,后来陶家有钱了,不再倒私盐,这个暗室就废弃不用了!”大梅子高举着油灯,暗室里存放着许多杂物,灰尘已经很厚了。大梅子道:“这里面是不会有那笔巨财的。能不能通往藏财宝暗道的门,就在这里呀?”三太太道:“那咱们就找找吧。”于是二人就敲,三太太用一根拐杖的龙头在敲,大梅子用一个小锤子在敲。三太太道:“大梅子,你说,这笔巨财会是什么?钱?还是金银珠宝?”大梅子道:“我想呀,不会是钱,大概会是金银珠宝,祖上留下来的,一般都是金子和银子呀!”三太太道:“那一定是装在大箱子里,放在什么地方了?”大梅子道:“是,一定是大箱子,那种带铜箍的大箱子。”二人正敲着的时候,三太太抬头看见了墙上大太太的画像,吓得三太太惊叫一声。大梅子道:“怎么了,三太太?”三太太道:“你看!”大梅子看见了,道:“她的像怎么跑这来了?”三太太道:“大梅子,咱不找了,回去吧。”大梅子道:“好,回去。”二人转身,突然“咣”的一声响,吓得三太太又是一声尖叫,回头看,原来是大太太的画像从墙上掉了下来,大太太歪着头看着她们两人。三太太道:“妈呀,吓死了!……”
小福子经常悄悄来到三太太屋里说一些有关仪萍的事情。作为三太太安插在仪萍身边的眼线,小福子对三太太深怀恐惧。小福子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三太太。
小福子道:“她平时,也不和谁说话,一天除了画画,就是弹琴,很少出门。”三太太道:“夜里边不出去吗?”小福子道:“不出去。”三太太道:“和厨子老伍,有没有单独见面的时候?”小福子道:“没有。”三太太道:“外面的人,有没有来找她的?”小福子道:“没有。”三太太道:“你不是和我没说实话吧?”小福子道:“三太太,我说的都是实话,一句假话没有呀!”三太太道:“好吧,你多留点神,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赶紧来和我说。”小福子道:“哎哎!”三太太道:“去吧!”小福子出去了。三太太长长地出口气。大梅子道:“她能知道这笔财宝藏在什么地方?”三太太道:“她说她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走呀?”大梅子道:“看来这笔巨财,是不好找呀!”三太太站起来,走到刺绣案子前,坐下来刺绣,道:“不好找,也都留下来了!”大梅子道:“三太太,要不,她们不走,咱们走吧?”三太太道:“她们不走,咱为什么走呀?将来真要是这笔巨财落到了她们的手里,咱不得后悔死呀!……”
大梅子长时间地看着三太太。
那天夜里响起枪声的时候,仙台镇已经进入了梦乡,一个人影从镇子的一条胡同口忽闪而过,紧接着三个警察紧追着跑过。这个拼命逃跑的人是年轻的学生苏永明。三个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跑在前面的是警察所的崔所长。他们在苏永明的身后大声叫着。苏永明狂奔不止。苏永明跑到胡同的尽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他焦灼地四下看了看之后,最后只得爬上了大墙往上攀着。三个警察赶到,冲着爬上墙的苏永明开枪,苏永明在枪声中跳下了墙。
陶家大院里最先听到枪声的人应该是仪萍,因为仪萍那时候正在灯下看书。听到枪声的仪萍愣了一下,这枪声太近了。她放下书,开门走了出去。这时苏永明正一瘸一拐从竹林里跑出来,一抬头发现了站在他面前的仪萍。
仪萍道:“你是什么人?”苏永明道:“我是陶老师的学生。”仪萍道:“陶书远的学生?”苏永明道:“对。”仪萍道:“什么人抓你?”苏永明道:“警察。”仪萍道:“他们为什么抓你?”苏永明道:“他们说我是革命党。”仪萍道:“你跟我来!”
崔所长带人追到陶家大院的大门口,指使手下狠命敲门,这样的敲门声在夜里听着很吓人。丁大牙跑过来,道:“什么人呀,来了来了!”开门后,崔所长带着两个警察进来。丁大牙道:“哟,崔所长,半夜三更的,有事儿呀?”崔所长道:“有一个革命党跳进你们家院子里,我们要搜查!”丁大牙道:“革命党?好好,搜、搜!”
一伙人往前走,三太太和大梅子迎上来。
三太太道:“崔所长。”崔所长道:“三太太,打扰你休息了。”三太太道:“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儿?”崔所长道:“我们追一个革命党,他跳进你们家院子里,我们要搜搜。”三太太道:“崔所长,你不是想找我们的麻烦吧?”崔所长道:“不敢不敢。上次阎探长扇我两个耳光,现在还疼呢,我哪还敢再找您三太太的麻烦了,真是抓革命党!”三太太道:“那好,你们进去搜吧,抓着了,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革命党。大牙,你帮着他们搜。”丁大牙道:“好哩。”
丁大牙领着崔所长几个人往前走,陶书利从屋里出来,边扣着衣服边跟了过来。丁大牙带着崔所长几个人来到仪萍的门外。崔所长道:“给我敲!”几个警察上去敲门。屋子里仪萍问道:“谁呀?”丁大牙道:“我呀,五姨太,你开门!”
仪萍开了门,丁大牙领着崔所长他们要往屋里进,仪萍拦住道:“什么事儿呀?”丁大牙道:“他们要搜革命党。”仪萍道:“革命党?”崔所长道:“一个革命党跳进你们家大院了,就从那地方跳进来的,这一带我们搜遍了。对不起,我们要搜一下您的屋子。”仪萍道:“搜我的屋子?”崔所长道:“不好意思。”仪萍道:“那你们就进去搜吧。”崔所长道:“谢谢了,你们进去!”仪萍道:“等一等。”崔所长道:“什么事儿?”仪萍道:“那个革命党是男人还是女人呀?”崔所长道:“男人呀。”仪萍道:“你进我的屋子里搜男人?你什么意思呀?”崔所长道:“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呀!”仪萍道:“我五姨太是个女流之辈,你进我的屋子里搜男人,你想坏我名声呀?姓崔的,你如果搜不到人呢?”崔所长道:“搜到搜不到,我也要搜!”仪萍道:“你凭什么这样蛮横呀?”崔所长把枪举了起来,道:“凭这个!”仪萍一扬手扇了崔所长一个耳光,把崔所长的帽子扇掉了,道:“我给你一颗人头,看你敢不敢开枪!”崔所长道:“把她给我抓起来!”两个警察就要动手,仪萍突然从丁大牙腰上拔下了枪,顶住了两个警察,道:“给我老实点,谁动,我这手可没有准,别说走火打瞎了眼睛。”两个警察吓得不敢动了。崔所长道:“你、你凭什么这样横呀!”仪萍把枪还给了丁大牙,道:“回去问你们阎探长。姓崔的,你要是不想穿这身皮了,你就进屋里搜,进,进呀!”崔所长把枪收了起来,道:“嘿嘿,五姨太,您看您呀,不让进就说不让进嘛,何必大动肝火呢。我们也不是非得进屋不可,例行公事嘛。算了,到别的地方去搜吧。对不起了五姨太,打扰您了,对不起了。走走,上那边搜去,走!”崔所长拣起了帽子戴上,带着几个人走了。
仪萍站在那看着,轻蔑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仪萍没有想到,在她与崔所长周旋的时候,陶书利已经悄悄地从窗户潜入了她的房间。陶书利听到仪萍回了屋子,身子赶紧缩回来,藏到里间的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仪萍闩上门,对着柜子,道:“你出来吧,他们走了。”苏永明从衣柜里出来,道:“谢谢您了。您、您为什么救我?”仪萍道:“你说你是陶书远的学生,陶书远的学生不会是坏人的。伤得重不重?”苏永明道:“没事儿,擦破点皮。”仪萍道:“你叫什么名字?”苏永明道:“我叫苏永明。”仪萍道:“苏永明?苏永明,你真是革命党吗?”苏永明道:“他们抓错了人。”仪萍看看苏永明,道:“听说革命党反对袁世凯当皇帝,你们陶老师也反对袁世凯当皇帝。我不知道革命党是干什么的,可是你们陶老师和革命党都反对袁世凯,这革命党大概就是好人了!”苏永明道:“是,革命党是好人!您是?……”仪萍道:“我是……我是陶家的五姨太。”苏永明道:“噢,五姨太。”
外面突然又有人敲门了,仪萍和苏永明都一惊。
仪萍道:“你再去躲躲。”苏永明转了身,却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道:“五姨太,他们要是再进来,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这有件东西您帮我保存着,我要是被抓走,您就把他交给陶老师,您告诉他,这里记载着陶家的一个秘密。”在里间门后的陶书利听到了这话,他耳朵贴门更紧了。仪萍道:“好,我给你放着,你快躲起来。”仪萍把布包掖到了自己的衣服里,推着苏永明又一次进了柜子。
仪萍走到门旁,道:“谁呀?”小福子道:“五姨太,是我呀!”仪萍开门,道:“是你呀?”小福子进来道:“五姨太,刚才谁来你的屋里又喊又叫呀?”仪萍道:“噢,崔所长他们。”小福子道:“崔扒皮呀,我看着他们走了呢。”仪萍道:“走了呀?”小福子道:“走了,出大门了。”仪萍走到柜子前,道:“苏永明,你出来吧。”苏永明出来,道:“他们走了?”仪萍道:“走了。这是我的丫环小福子。苏永明,这里不安全,你赶紧走吧。这是你的东西,收好。这样吧,你等在我屋里,我和小福子出去找你们陶老师,让他到这来见你。”苏永明道:“五姨太,我自己去吧。”仪萍道:“不行,你出去有危险。走吧小福子,咱们俩去,你先等一会儿呀!”苏永明道:“好好,谢谢了!”仪萍道:“把门闩上!”
仪萍和小福子出门后,苏永明把门闩上了。苏永明打量着屋里,看到了墙上仪萍画的画,他走上去看着。陶书利突然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枪。苏永明觉得不对,转脸惊道:“你是什么人?”陶书利道:“不用问,跟我走,去,把门打开,走!”苏永明无奈,只好把门打开,走了出去,陶书利紧跟在后面。
仪萍领着小福子来到陶书远门口,屋子里还有灯光,仪萍敲门。陶书远在屋子里道:“谁?”仪萍道:“我呀!”陶书远开门,手里拿着书,后边跟着陶书玉。陶书远道:“仪萍,你有事?”仪萍道:“你的一个叫苏永明的学生来了。”陶书玉道:“苏永明?”陶书远道:“在哪了?”仪萍道:“在我的屋子里。”陶书远道:“走,带我去。”
仪萍领着陶书远和陶书玉来到她的屋里,屋子里却没有了人。陶书远道:“苏永明,苏永明!”陶书玉道:“苏永明,苏永明!”陶书远道:“人呢?”仪萍道:“奇怪了,刚才还在这呢!”陶书远道:“快,出去找找!”
陶书利押着苏永明往前走。厨子老伍从假山后闪出来,手里拿了根木棒,跟在后面。陶书利道:“站住!你叫苏永明?”厨子老伍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听着一愣。苏永明道:“你怎么知道我叫苏永明?”陶书利道:“那你不用管!你刚才拿了个东西,说是记载着陶家的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厨子老伍在听。苏永明道:“秘密?哪有什么秘密?”陶书利道:“你把那东西交出来!”苏永明道:“什么东西?”陶书利道:“少废话,快交给我!”他突然上前一枪把砸在苏永明的头上,苏永明被砸倒。陶书利上前从苏永明的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打开看着。厨子老伍从树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出来,一棒子打倒了陶书利,把那个布包拿到手里,转身跑了。
陶书远几个人在院子里到处寻找苏永明。
陶书玉压着嗓子喊道:“苏永明,苏永明!”他们来到了竹林,陶书玉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苏永明,道:“二哥,苏永明在这呐!”几个人跑过去,看到地上不光躺着苏永明,还有陶书利。陶书远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仪萍道:“书远,你们快把苏永明弄走吧,这里有危险呀!”陶书远道:“对,快,背走他!”陶书玉帮着陶书远背起苏永明。陶书远看着仪萍,道:“我们走了呀!”仪萍道:“走吧,快走吧!”陶书远背着苏永明,陶书玉在后面护着,他们飞快地离去了。
小福子看着地上的陶书利,道:“五姨太,这怎么办?”仪萍道:“他没死吧?”小福子蹲下来用手试了试陶书利的鼻息,道:“好像还没死。”仪萍道:“咱们把他弄回去吧。”二人搬弄陶书利,却怎么样也抬不动。不远处有灯笼在晃,显然有人在走动。小福子道:“那边有人,把他们喊过来吧。”仪萍道:“别去,人来了,谁把他打成这样,说不清呀。”小福子道:“那怎么办?”仪萍道:“你来!”仪萍拉着小福子藏到假山后边,往灯笼那边看。仪萍道:“小福子,你捏住鼻子喊救命,他们来了,咱们俩就走。”小福子捏了鼻子喊道:“救命呀!”仪萍道:“再喊,再喊!”小福子又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打着灯笼在路上走的人,是二太太、小玉和王宝财。
二太太道:“谁喊什么呀?”王宝财道:“好像喊救命?在那边呐!”二太太道:“走,去看看!”二太太几个人来到竹林,看到了地上的陶书利,吓一跳。二太太道:“他这是怎么了?喝多了?”王宝财蹲下去看了看,道:“不是,像是被打的。”二太太道:“谁打的呀?”王宝财道:“不知道。”二太太道:“把他背回去吧!”
这样王宝财就把陶书利背回了屋子,放到了床上。二太太道:“怎么样?”王宝财试试鼻息,道:“没大事。”二太太道:“小玉,你去把四太太喊来。”
小玉应了声出去。
四太太急匆匆开门进来了,道:“大少爷怎么了?”二太太坐在那,站起来道:“他被什么人打了,我让人把他背了回来,事不大!”四太太走到陶书利床前,道:“大少爷,大少爷!”二太太对王宝财道:“你回去吧。”王宝财走了。四太太道:“大少爷,大少爷!”陶书利苏醒了,道:“这是什么地方……”四太太道:“这不是你的屋子吗!”陶书利道:“我刚才……怎么回事?”四太太道:“你刚才不是被人打了吗?”陶书利道:“谁打的我呀?”四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呀。”二太太道:“四妹妹,你看着点他吧,我回去了。”二太太往外走。陶书利突然想起什么,道:“你不能走!”二太太道:“怎么了,不让我走?”陶书利挺起身,道:“谁打的我?”二太太道:“谁打的你,我怎么知道呀!”陶书利道:“那我怎么躺到床上来了?”二太太道:“我去镇上听书,回来听见竹林里有人喊救命,就过去让王宝财把你背了回来,就这么回事。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陶书利道:“我怎么觉得,像有点什么事呀……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二太太道:“想不起来你就慢慢想吧,我不陪了!”二太太走出了屋子。陶书利瞪大了眼睛想着。突然,陶书利道:“我想起来了,有个东西!……”四太太道:“什么东西?”陶书利道:“一个小布包,小布包……”四太太道:“小布包?”陶书利起来,下了床,道:“我得去找二太太,小布包一定是让她拿去了!”四太太道:“你这样能行吗?你还是躺着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陶书利道:“哎,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有个叫苏永明的,他怀里揣了个小布包,他说,那包里包着陶家的秘密。”四太太道:“苏永明?”陶书利道:“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四太太道:“好耳熟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陶书利道:“这人是谁?”四太太道:“你记不记得六年前,也就是老爷娶我的第二年,咱家这园子重修了一回,咱们都搬进城里去住了?”陶书利道:“记得呀!”四太太道:“那个给咱们修园子的老先生,他不是姓苏吗?有一次老爷请他吃饭,他把他的一个儿子带去了,我记得,他那个儿子叫苏永明。我能记住他的名,是因为他的名字和我爹是一个名字,我爹叫黄永明,他叫苏永明。还有,那小伙长得挺帅,喜欢笑,一笑牙很白,我给他夹菜,他脸红得呀,跟火烧云似的……”陶书利道:“行了别嗦了!你是说,苏老先生的儿子叫苏永明?”四太太道:“错不了,我这记性!”陶书利道:“我的娘!”四太太道:“怎么了?”陶书利道:“他说他包里的那个秘密,会不会是陶家藏财宝的地方呀?”四太太道:“哎,你猜得倒是对呀,陶家的秘密?陶家还有什么秘密?就是这么一个秘密呀!”陶书利道:“可这个布包,叫别人拿去了!我记得我打倒了苏永明,从他怀里掏出了这个布包,打开了正要看,就觉得脑袋‘嘭’一声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四太太道:“谁打的你?”陶书利道:“我怎么会知道!”四太太道:“那个布包呢?”陶书利道:“没了!”四太太道:“那一定是打你的人拿走了!”陶书利道:“这还用说吗?……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了。二太太说,她到外边听书,回来走到竹林那地方,听到有人喊救命,过去一看,是我躺在地上,就让王宝财把我背了回来。怎么这么巧呀?啊,你说,会这么巧吗?”四太太道:“你是说,二太太……不能吧?”陶书利道:“不能会是谁?一定是那二老婆子让王宝财打倒了我,拿走了布包,又假装好人,把我送了回来!”四太太道:“不能吧。”大少爷道:“不能不能的,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四太太道:“你看你,火什么呀?”陶书利道:“不行,我找她要去!”四太太道:“哎呀,真是她拿的,她能给你吗!明天吧,明天我想办法套套她,看她怎么说。”陶书利道:“不用套,你就直接说,你就说,她打了我,还拿走了那个布包,别的话就不讲了,趁早把那个布包给我送回来,什么事情没有,要是不送回来,我让她没有好日子过!”四太太道:“这话能这么说吗?”陶书利道:“你就给我这么说!”四太太道:“好好,我就这么说!”
陶书远和陶书玉把苏永明安顿在一辆带篷的马车里,苏永明依然昏迷不醒。陶书远对车夫道:“走,去县城!”马车正往前走时,两个警察拦住了去路,喊道:“站住,车上拉的什么人?”陶书远对陶书玉悄声道:“书玉,我下去应付他们,你见机带车逃跑!”陶书玉道:“我也下去!”陶书远道:“不行,苏永明谁照顾?”陶书远下车道:“警察大人,是我呀,我是陶家的二少爷!”警察道:“陶家的二少爷呀?这么晚了,干什么去呀?”陶书远道:“我家三太太病了,要去看郎中!”警察道:“三太太病了,去看郎中?二少爷,你唬我吧,你们家三太太要是病了,郎中得上你们家,哪有你们去郎中家一说呀!”另一个警察道:“就是呀,我们得看看,车上拉的是不是革命党!”陶书利道:“老兄老兄,真是三太太,一个女人家,你看着了不好呀!”警察道:“有什么不好,她还光着身子不成!”陶书远急了,上前拉住他,大声道:“书玉,快走!”两个警察和陶书远扭打在一起。陶书玉掏出几块大洋,递给车夫,道:“你把他送到县城!”陶书玉跳下车,上前去和警察厮打,马车趁机跑掉了。四人扭打一阵,两个警察制服了陶书远和陶书玉。一个警察踢了陶书远一脚道:“妈的,走,上警察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