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一条田间小路上欢快地跑着,王宝财赶着车,悠闲地甩着鞭子,口中不时地喊道:“驾!驾!……”二太太坐在车里。二太太道:“王管家,今天天气多好呀!”王宝财道:“天气好呀,万里无云呀!”二太太道:“哎呀,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哟!王管家,咱们下车走走吧。”王宝财应了一声,将马车停在路边一棵树下,马缰绳拴在树干上。二太太和王宝财在田边走着,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二太太道:“王宝财,这片地怎么样?”王宝财道:“好地呀,您看这稻子长的!”二太太道:“你知道这地是谁的吗?”王宝财道:“谁的?”二太太道:“我的!”王宝财很吃惊地道:“您的?”二太太道:“你不信呀?我三年前就把它买下来了。我就知道,陶家早晚有一天得败,早晚得散伙!”王宝财道:“您有这么大一片地,您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了!”二太太道:“差不多吧!”王宝财道:“二太太了不起!二太太真是不简单呀!”二太太道:“说什么呢,这马屁有别人拍的,还有你拍的吗!”王宝财道:“我这不都拍惯了吗!”二太太道:“这句话说得好,你这个管家当的呀,习惯了两件事了,一件是习惯了看别人的脸子,一件就是习惯了拍马屁。行了,从现在开始,你用不着看别人的脸子了,也用不着拍马屁了!”王宝财道:“我这一下子还改不过来呢!”二太太道:“赶明个儿我雇几个人来侍候你,我叫他们看你的脸子,拍你的马屁,看你能不能改过来。”王宝财道:“别别别,我侍候二太太一辈子。我担心,二太太离开了陶家,就不用我侍候了!”二太太道:“我说嘛,看着你像有心事的样子。陶家散伙了,谁都高兴,就你闷闷不乐。你放心,我走到哪儿也会把你带着,不会扔了你的,你这个老家伙,我怎么能舍得呀!”王宝财道:“二太太心眼好,这我知道!”二太太道:“这乡下的空气,可真新鲜呀!走吧,我再领你看一个地方!”
王宝财和二太太又上了车,在二太太的指点下,王宝财将马车停在乡下一座大宅院外。二太太领着王宝财走进宅院里到处看着。二太太道:“这宅子怎么样?”王宝财道:“这还用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宅子!”二太太道:“你来住怎么样?”王宝财道:“我?二太太,您和我开玩笑呢!”二太太道:“你看我是和你开玩笑吗?”王宝财道:“我、我住不起这宅子,这是富贵人住的地方!”二太太道:“你马上就要成为富贵人了!”二太太进了正堂,王宝财跟了进去。进屋后不久,二太太坐在一张长条几的一侧,开始抽水烟。王宝财看着屋子,一脸的钦佩。王宝财道:“二太太,我不是拍马屁呀,您真是了不起呀,有宅子有地,陶家这些太太们,没人能和您比呀!”二太太道:“知道我这些钱哪来的吗?”王宝财道:“不知道。”二太太道:“王宝财呀,二十多年呀,我是一分一分,一角一角,一块一块地贪呀,才贪了这份家业!陶家人都说我小气、抠门,都说我就认钱,他们说对了。我不小气,不抠门,能攒成这样一份家业吗?我进陶家门的第二年,老爷见我小气,就让我管陶家的伙食。第一天,我从伙食钱里贪了半两银子,吓得我一天饭都咽不下去,生怕别人知道了。可是我发现没人知道,半两银子在陶家的伙食钱里,就像小米粒一样不起眼呀,谁能看出来呀?当时陶家的伙食钱,每天是一百两银子呀!第二天,我还是贪了半两;第三天,我贪一两;第四天,我一下贪了五两;第五天,我一下贪了十两,还是没人发现。这样我的胆子就大了,最多的时候,我一次就贪了五十两银子,那是过年的时候。你说,我就这么贪,都没人发现,陶家能不败吗?”王宝财道:“陶家的这些钱看住了,还能再建个陶家呀!”二太太道:“陶家没几个人瞧得起我,说我土气,说我抠门,老爷也不待见我。陶家真是活棺材,是地狱。你说,在这样的地方活着,你还能有什么乐趣呢?可是我有,我的乐趣就是攒钱,我给我自己规定,每天就是攒一分钱,也要攒。攒了钱,拿到永康钱庄,和他们合伙放印子钱。看着自己的钱一天天增多,我心里满足呀,我也解恨呀。我心里想,总有一天,陶家的钱,都变成我的钱,到那个时候,包括老爷在内,看谁还敢瞧不起我?王宝财呀,我的这些秘密,连我儿子都不知道。”王宝财道:“我知道二太太信任我!”二太太道:“王宝财,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了,你为什么掐死了大太太?你说你是为了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王宝财道:“二太太,这里没有外人吧?”二太太道:“你就放心讲吧。”王宝财道:“老爷和大太太一直是信任我的,把我看做他们的心腹。您知道,老爷为了表彰我对陶家的忠心,特意赏我一枚金镏子,上面还刻了一个忠字,可惜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按说,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就应该对他们没有二心,许多年里,我对他们也确实没有二心。直到大太太要对您动手了,我才不得不掐死她……”二太太道:“说的是呀,你为什么帮我呀?”
王宝财用一只眼睛看着二太太,那只眼睛里的目光还是有些混浊。
二太太道:“你倒是讲呀!”
王宝财道:“二太太,说出来,您可别发火,您要是发火,我不敢讲。”二太太道:“说吧,你救了我的命,我能向你发火吗?”王宝财道:“二太太,您记不记得,您刚进陶家的第二年,您在浴房洗澡,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浴房里的水雾好大呀,您的身体在水雾里是那样的白呀。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门缝往里看,可是看着看着,我像着了魔了,竟然大着胆子走进了浴房,站在那水雾里很近的地方看着你。看着您的身体,我傻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身体呀。后来,您转过了身,您看到了我,我才知道了害怕,我就赶紧退了出去。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我觉得我没命了,天一亮,老爷就会把我填进井里去。可是第二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发生,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我知道您没和老爷说这事。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心里感激着您,我总是想,我这条命是您给的,只要您用得着我,我就是豁上命,也得帮您呀!……”
二太太听了半天不语。
王宝财害怕了,道:“二太太,您生气了?”
二太太道:“王宝财!”王宝财道:“在!”二太太道:“你知道吗,那天我洗澡的时候,我并没有看清站在水雾里的男人是你……”王宝财道:“您没有看清?”二太太道:“是,我没有看清。可我要告诉你,我就是看清了,也不会对老爷讲的。”王宝财道:“为什么?”二太太道:“我这一辈子,没有男人看过我的身体,一个都没有。老爷和我只有一次亲热,那还是新婚的那天晚上,屋子里没有点灯。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怀上了书远,从此老爷再也没有沾过我的身,他说他和我不舒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不舒服……”
王宝财怔怔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道:“王宝财,你是这世上惟一看过我身体的男人呀!”王宝财道:“二太太!……”二太太道:“我要报答你呀王宝财。去,你去把那个箱子打开。”
王宝财走过去,打开了案几旁边的一个箱子,他愣住了。
二太太道:“把东西拿出来。”
王宝财拿出里面的东西,先拿出了一件绸马褂,放在了案几上,然后拿出了一件绣花的长袍,一顶青丝绒的瓜皮帽,一根镶金拐杖,一块镶珐琅的金壳怀表。他把它们都放在了案几上。
王宝财道:“二太太,这不是……”二太太道:“是,这都是老爷的。老爷娶我的那天,就是这一身打扮!你把它穿上。”王宝财道:“二太太!……”二太太道:“叫你穿,你就穿吧!”王宝财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戴上了金壳怀表,手拄着拐杖,转过身来道:“二太太……”二太太眼睛直了,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站在她跟前的人,一会是王宝财,一会是陶老爷,来回变幻着。二太太走过来,道:“老爷,老爷,老爷!……”二太太突然抢下王宝财手里的拐杖,抡起来边打边道:“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老鬼,你这个害人魔王,你还我女人的年华呀,你这个老鬼!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王宝财挺着,拐杖一下一下落到他的肩上,身上,脸上,他不躲,终于他的鼻子出了血,脸上也出现了血印。突然,二太太扔掉拐杖,扑上去,抱住王宝财,又亲又啃,道:“老爷,老爷,老爷,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呀,来呀,来呀!……”二太太急急地扒着王宝财的衣服,道:“老爷,来呀,来呀!……”
王宝财有足够的力量抱起二太太,他也有足够的力量让二太太舒服,在黑暗中的床上,王宝财紧搂着二太太,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喘道:“别叫我二太太,叫我桂芸呀,我叫桂芸……”王宝财道:“桂芸,我是一个奴才,还一只眼睛,你就不怕让人笑话?”二太太道:“不怕。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一个男人,把她放在心上,为了她不怕掉脑袋,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宝贝。这宝贝有点毛病,也是宝贝呀!”王宝财道:“桂芸呀,我这辈子,知足了!……”二太太道:“我也知足呀!……知足,知足……”
后来他们两个人,汗出得像雨一样多。
陶书利的身影出现在陶家花园里,他将一只鸟笼子挂在树上,笼子里有两只鸟。陶书利站在那里逗鸟。后来,陶书利将鸟笼子打开了,两只鸟却不飞走。
陶书利用手赶,道:“啾、啾、啾!妈的,撵都撵不走了!”在陶书利的身后,四太太突然道:“大少爷,逗鸟呢!”陶书利回头看了一眼,很冷淡地道:“啊!”四太太对陶书利的冷淡有些不适应,道:“那鸟好玩吗?”陶书利道:“行吧!”四太太道:“大少爷,我惹着你了吗,你这么不爱理我?”陶书利道:“我不爱理你了吗?没有呀,哎呀,四太太,您高看我了吧,我哪敢不爱理你,是你不爱理我吧!”他坐到了石凳上,拿起茶壶喝茶。四太太道:“大少爷,你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陶书利道:“我这不是好好说话吗?”四太太道:“大少爷,我知道你恨我,过去……”陶书利道:“哎哎,别说过去好不好?我这人记性不好,过去的事我记不住!”四太太道:“大少爷你听我说呀,那事吧,我也后悔死了……”陶书利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呀,别跟我说,我不爱听!”四太太看着陶书利,又生气又委屈,突然大声喊道:“陶书利,我是女人,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呀!”陶书利道:“哼,给你点面子?你他妈的给过我面子吗?当年我摸了下你的手,你当着众人的面,骂我不要脸,骂我臭无赖,当时地上要是有个洞,我他妈的就能钻进去!不给你面子?我够给你面子了!”四太太道:“我说嘛,你还是恨我!”陶书利道:“我恨你?我还真想恨你,可我恨不起来了!”陶书利说着要走。四太太道:“你别走!”陶书利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四太太道:“你恨我,你为什么还要替我还六爷的四千大洋?”陶书利笑道:“我钱多,我没地方花了!”
陶书利拿起茶壶走了。四太太站在那看着,气得要流眼泪。
四太太回到屋里后开始摔东西,摔完坐下来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凤妹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慢慢地,四太太平静下来,坐在那嗑瓜子,一下一下地吐皮,脸上很忧伤。凤妹子在拣地上的碎片,不时地抬头看四太太一眼。
凤妹子道:“四太太,大少爷不借给您钱?”四太太道:“他都不理我,对我冷冰冰的,我怎么提呀?”凤妹子道:“这么说,他还恨着你呢。”四太太道:“你说他恨着我,他为什么替我还六爷的钱呢?”凤妹子道:“四太太,您就没问问大少爷,他为什么要替您还六爷的钱吗?”四太太道:“我问了。”凤妹子道:“他怎么说?”四太太道:“他说,他的钱多,他的钱没地方花了!”凤妹子道:“他这是气话呀。噢,我明白了,他替您还六爷的钱,就是想让您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让您为当年瞧不起他感到后悔。他是报复你呀!”四太太道:“这个王八蛋呀!这往后可怎么办呀?”凤妹子道:“怎么办?好办,咱不走,谁走咱也不走。这里有吃有住的,陶家再穷,也比得过镇上的富人家了!”四太太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呀,那我们就不走了!”
陪二太太从乡下回到陶家大院,人们发现独眼龙管家王宝财似乎变了,他的那只独眼目光不再那么混浊了,有了些亮光。二太太也变了,她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连肌肤都变得滋润了。陶家大院的下人们看在眼里,没有人对此议论什么,主要是他们不敢议论。
那天上午,王宝财来到二太太屋里,指挥几个下人收拾东西。二太太站在一旁抽水烟,看着下人们往外搬东西。王宝财也跟着干。二太太道:“王管家,你叫他们干,你歇会儿。”王宝财道:“你们轻点呀,别把东西碰坏了!二太太,这陶家大院住了二十多年,一说走,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二太太道:“我也是呀,二十多年了!……”王宝财道:“二太太,我就不信,陶家说穷就穷到了这种地步,不可能呀。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在里面呀?……”二太太道:“算了吧,它就是还有金山银山,我也不要了,我要的是舒心的日子。宝财,别想那些事儿了,该走就走吧,笼子都打开了,鸟还不飞,那不是傻子吗!”王宝财道:“也是!”
陶书利抽着烟卷,拎着鸟笼子过来,道:“哟,二姨娘,收拾了,往哪搬呀?”二太太道:“回娘家,还有哪地方能去呀!”陶书利道:“回娘家好呀,回娘家亲人多呀!扯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娘家好呀!走的时候说一声,我送送二姨娘呀!”二太太道:“那就先谢谢大少爷了!”
陶书利拎着鸟笼,唱着小曲走了,看上去他的心情真好!
二太太道:“看把他美的,都走了,陶家就是他的了。哼,一个破空院落,有什么美的!”王宝财道:“几年就败尽了!”二太太道:“等他败到时候了,我就花钱把这宅子买下来,那时候,就不叫陶家大院了,叫王家大院!”王宝财感激地道:“二太太!……”二太太对下人们道:“好好干活呀,手脚轻点!”
二太太收拾东西的时候,陶书玉在抖空竹,空竹抖得嗡嗡响,玩得很尽情。正抖着空竹就掉了,她跑去拣,看见三太太和大梅子走了过来。
陶书玉道:“娘,我看二姨娘她们都收拾东西了,好像要走。咱们家怎么不收拾呀?咱走不走呀?”三太太道:“你想上哪?”陶书玉道:“咱上县城吧。过几天我们校长放出来,学校就上课了,咱家要是住在县城里,我上学不是也方便吗。”三太太道:“行呀,就听你的,去县城。”陶书玉道:“娘,我怎么看你像不走的样儿呀?”三太太道:“你怎么看出来我像不走?”陶书玉道:“她们都收拾东西,咱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呀?”三太太道:“娘是当家人,陶家的后事都靠我来安排,我要是先走了,不乱套了吗?叫她们先走吧,咱们后走,别急呀。”陶书玉道:“那好,我不急。到时候二哥回学校教书,可以住咱们家是不是?”三太太道:“那是可以的了,你二哥这孩子,我也是喜欢着呢!”陶书玉道:“哎呀娘呀,你真是好娘!”陶书玉上前在三太太的脸上亲了口。三太太道:“你这个调皮鬼!”
四太太一个人在屋子里照镜子,挤着脸上的小疙瘩。听到开门的响声,四太太站起来,看到陶书利走了进来。
四太太道:“大少爷呀,你怎么有闲上我这屋来了?”陶书利道:“我来看看你收拾得怎么样了。哎,你怎么不收拾呀?”四太太道:“收拾什么?”陶书利道:“收拾什么?二太太马上就回娘家了,你不走呀?”四太太道:“我往哪走呀?”陶书利道:“想往哪走往哪走呀!”四太太道:“我娘家已经没有人了,我手里又没有钱,出去了,住露天地呀?喝西北风呀?谁养活我呀?”陶书利道:“你就穷到这份上了?”四太太道:“我还能骗你吗?陶家就数我兜里干净,划拉划拉,也就二百多大洋,多了都是你的。你说你叫我出去过,我怎么活呀?”陶书利道:“老爷太太要是活着,都该夸奖你了,你是陶家最守规矩的人了!”四太太道:“可不是吗,谁像我这么傻呀!”陶书利道:“那是呀,攒点钱,都送小白脸了,是够傻的了!”四太太道:“大少爷呀,你能不能不提这事了,我说过了,我都后悔死了!行,你让我走也行,你给我买房子,给我钱,我就走。”陶书利道:“我哪来的钱呀,我也是穷鬼呀!”四太太道:“哎哟,大少爷,别以为就你鬼道!马桥的印染厂真输了吗?乡下的那五百亩良田也真输了吗?赌场是谁的呀?大少爷,人家都说,在仙台镇,除了六爷,你最有实力了!”陶书利一愣,道:“你怎么知道的?”四太太道:“你别管,反正我是知道!”陶书利乐了,道:“对,你说得对。在仙台镇,除了六爷,我最有实力了!我早看出来陶家会败,不走这一步,就惨了,不是和你一样了吗!”四太太道:“大少爷你能不能不羞辱我呀!”陶书利道:“好吧,你收拾东西吧,我把镇西吴大耳朵那座宅子买下来了,他去东北开金矿去了,他那宅子不错。你出去,你和凤妹子两个人,我一个月给你们二百大洋,过你们的日子,行不行?”四太太感激地道:“大少爷,你对我真是好呀,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陶书利道:“行了行了,收拾东西吧!”陶书利说着就走了。四太太道:“大少爷慢走呀!”四太太情绪好起来,自语道:“吴家那座宅子,不错呀!一个月二百大洋,少是少了点,够花了,那就赶快收拾吧。这个凤妹子,跑哪去了呢!”
陶书远的东西早已收拾完了。
二太太进来,道:“书远,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我叫下人们把东西搬过去,一块装车拉走。”陶书远道:“娘,我不跟你们一块走。”二太太一愣,道:“你上哪呀?”陶书远道:“我回学校。”二太太道:“你们学校不是被封了吗?”陶书远道:“我先回县城。学校不能总封,我到县城租间房子住。”二太太道:“书远,别教书了,跟娘一块走,做你的阔少爷去,娶几房媳妇,给娘生一帮孙子孙女,一天围着我转,看着就乐,听着他们哭也乐啊!”陶书远道:“娘,您不让我教书,不如把我杀了,我这辈子,不想做什么阔少爷,就想教书。您不知道,教书对我来讲,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儿!”二太太道:“教一辈子书呀?”陶书远道:“教一辈子!”二太太道:“那可不行呀?你老大不小了,早该娶媳妇了。咱们搬出去,我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媒人给你相一门亲,咱找一个俊的,把媳妇尽早给你娶回来,拴住你的心。教书教书,家有二斗粮,不做孩子王,那都是穷人干的事儿,咱不干!”陶书远道:“你给我娶的媳妇,我不要呀!”二太太道:“你要谁呀?三太太那个臭丫头呀?先不说你们俩是兄妹,就是看三太太那副猴精的样儿,也不能要她呀!还有谁,那个五姨太?她可是老爷的五姨太,名声不好听呀!再说了,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你敢娶她,想不想过好日子了?我跟你说呀,这两个女人,你离她们都远点,别叫我替你担着心。说别的没用,一会你就跟我走,你要是不跟我走,就算我没养你这么一个儿子!”
二太太气哼哼出了屋子。陶书远慢慢收拾着,把一本破书扔掉了。
得到陶书利的承诺,四太太哼唱着小曲开始收拾东西了。
凤妹子回来了,很惊讶,道:“四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四太太道:“死妮子,跑哪去了,快收拾吧,咱也走!”凤妹子道:“走,上哪去?”四太太道:“大少爷刚才来了,说给我买下了吴大耳朵的那座宅子,还答应每个月给咱们俩二百大洋,说得我心里这个热乎呀,差点掉眼泪了!”凤妹子道:“吴大耳朵那座宅子有陶家的宅子好吗?”四太太道:“哎呀,走吧走吧。陶家我可是住够了,它再好,我每天心里都堵得慌,出去就是差一些,那不一样呀,活得敞亮呀!快收拾吧!”凤妹子道:“四太太,不能走呀!”四太太道:“为什么?”凤妹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呀。”四太太道:“什么事情不对头?”凤妹子道:“那个五姨太为什么不走?三太太也不见走的动静,这陶家,真的就穷到底了吗?”四太太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呀?”凤妹子道:“四太太,刚才我去上茅房,我听有人说,陶家真的穷了吗?没有呀,陶家有一笔巨财,藏在一个地方。要不,别人都张罗走,三太太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是等别人都走了,好独吞那笔巨财呀。”四太太道:“有这事儿!”凤妹子道:“我亲耳听的。”四太太道:“什么人说的?”凤妹子道:“一个男的。”四太太道:“男的,你上男茅房了!”凤妹子道:“什么男茅房呀,那边不是男茅房吗!”四太太道:“男的是谁呀?”凤妹子道:“声音太低了,听不出是谁来。四太太,这话你信不信?”四太太道:“你说不信吧,我也在想,陶家真的就穷了吗?这么一个大家,方圆千里首富呀,说没钱就没钱了,钱哪去了?你别说,这话可不像是瞎说呀。”凤妹子道:“三太太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呀?五姨太为什么不走?是不是她们知道了这个秘密,叫大伙走,她们不走,最后独吞了那笔巨财呀?四太太,这个事儿,宁可信,不可不信呀。”四太太道:“那咱们也不走了?”凤妹子道:“咱走了,万一真有那笔巨财,咱不亏了吗?”四太太道:“要是没有那么回事儿呢?还待在这个大院里,不冤死了。”凤妹子道:“四太太,我倒有个主意。”四太太道:“什么主意?”凤妹子道:“咱先别急,看看别人的动静。他们要是不走,咱就不走,他们要是走,咱也走。不管怎么说,别吃了亏。再说,你走了,剩下大少爷和五姨太,他们要是好上了,你怎么办呀!”四太太道:“是呀,不能走呀,不能走!”
王宝财还是王宝财,可王宝财已经不是过去的王宝财了,他走路的样子都变了,脚步慢了下来,腰板比过去也直多了。
二太太还在屋里收拾东西,王宝财进来,道:“二太太!”二太太道:“马车雇好了?”王宝财道:“我没雇。”二太太一愣,道:“怎么了?”王宝财道:“二太太,我听说了一件事儿。”二太太道:“什么事儿?”王宝财道:“陶家有一笔巨财呀!”二太太一惊,道:“谁说的?”王宝财道:“刚才我去雇马车,在车场,一个做布生意的老板听说陶家散伙了,他眼睛瞪得溜圆呀。他说他和老爷是朋友,他说陶家怎么散伙了呢?陶家有钱呀,有一笔巨财,六年前陶老爷修了一次园子,听说修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藏下了这笔巨财。回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下,六年前老爷可不是修了一次园子吗,为了修园子,把家里的人都带到了县里季老板那里住了整整半年。你忘了,就那半年你得了伤寒病,差点没出了事儿。记没记得?”二太太道:“对呀,有这一回事儿呀!”王宝财道:“修园子,有一个姓苏的老先生给设计的。事后,老爷打发三太太送去一万两白银的工钱,第二天,苏家一家人就让土匪给杀了,大小十七口,一个没剩呀。后来有人怀疑,三太太送的那一万两白银,根本没有送到苏家,苏家就出事儿了,这一万两白银,让三太太吞了,可是没有证据,也就算了。这些事儿你都记不记得?”二太太道:“记得呀。”王宝财道:“那你说,那个老板说的事儿,真的还是假的?”二太太道:“这可有点不好猜了。”王宝财道:“好猜。”二太太道:“怎么说好猜?”王宝财道:“三太太做了陶家的当家人,她能愿意陶家散伙吗?”二太太道:“你说。”王宝财道:“陶家再穷,也是大户。能做上陶家的当家人,不是一般的身份了。发号施令,上下几十口子归她管,也是一份得意呀,她怎么能舍得让陶家散伙呢?她是不是知道了这个秘密呢?再者说,那个五姨太,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神秘的人物,就算她是五姨太,老爷已经死了,她还留在陶家不走,她想干什么?陶家散伙了,她还不走,这更是个谜了。二太太,这么一想,这事儿就得信了呀!”二太太道:“哎哟,我说嘛,三太太怎么就一点动静没有。她说她要留下来处理后事,这是借口呀!宝财,你说,就算有这么一笔巨财,咱就不走了吗?”王宝财道:“您说呢?”二太太道:“那就不能走了呀!我现在的钱是不少,比起三太太和四太太,腰杆子比她们粗。可万一陶家的巨财让她们得到了,那时候,她们可就是有大钱的人了,我在她们跟前就得矮一头了。这世道,总改不了狗咬丑的、人敬有的,她们比你有钱,她们说话嗓门就比你大,喘气就比你粗,就可以给你脸子看,拿你不当人,欺负你,对你指手画脚。到那时候,你可就遭罪了,心里就不好受了。不想有那一天,咱就不走。真就这事儿是假的,咱也要等到底,她们能等,咱们怎么就不能等?”王宝财道:“对对,对呀,她们能等,咱们凭什么不等?就算吃亏了,大家伙一起吃,那也就不算亏了。”二太太道:“好,不走了,等!”她站起来往外走,对下人们道:“别收拾了,停下来,停下来,都停下来!”
陶家一家人又都在膳堂吃饭了,仍然是一菜一饭,大家默默吃着,谁也不说话。这时候二太太放下碗,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些大洋。众人看着有些莫名其妙。二太太道:“王管家!”在另一张桌吃饭的王宝财应了一声过来,道:“二太太有什么吩咐?”二太太道:“这是我和二少爷下个月的伙食费,你收好了!”三太太一愣。陶书利也一愣。四太太也愣了一下,接着她赶紧道:“王管家,我下个月的伙食费,也交了吧,五十大洋是不是?一会我回去给你拿,你记着点呀!”
王宝财道:“拿来了我就记下,二位太太放心!”三太太又是一愣,她看仪萍。仪萍低头吃饭,谁也不看。
陶书利道:“哎,你们不是要走吗,怎么还交伙食费呀?”
太阳挂在中天,投射着炽热的光。陶家大院里静静的,人们似乎都在午睡。仪萍身着一套素花衣裳,用锄头在陶家大院锄花圃里的草。听到脚步声响,仪萍抬起头来,看见三太太怒冲冲地站在面前。
仪萍道:“三太太,有事儿吗?”三太太道:“你明知故问!”仪萍道:“我怎么会明知故问呢?”三太太道:“二太太和四太太,为什么突然不走了呢?”仪萍道:“这我哪里知道呀!”三太太道:“不,你知道!”仪萍道:“我怎么就会知道呢?”三太太道:“她们一定是知道了陶家藏有一笔巨财,所以就都不走了。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为什么她们也知道了?”仪萍道:“怎么能够断定,她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三太太道:“我太了解她们了。除了这件事儿,不能动摇她们走的念头,哪怕外面就是天塌地陷,她们也不会留下来的。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的?”仪萍道:“你猜对了,是。”三太太道:“为什么?”仪萍道:“我不想让她们走。”三太太道:“这又是为什么?”仪萍道:“这笔巨财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仅靠我们两个人去找,力量太单薄了,如果让她们两个人也参与寻找,不是更好吗?我相信她们两个人在这方面的能力,要比你我大得多。”三太太道:“假如让她们找到了呢?”仪萍道:“只要找到了,我会帮你拿到手的,绝不会让她们得到。”三太太道:“哼,你编的这些话,如同真的一般呀!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仪萍道:“你不相信陶家藏有一笔巨财?”三太太道:“如果光听你说,我是不会相信的。”仪萍道:“难道还有一个人跟你说过不成?”三太太道:“是。”仪萍道:“谁?”三太太道:“老爷。”仪萍道:“老爷?”三太太道:“有一次老爷回来,睡在我的屋里,那天他很高兴。他说,陶家有一个秘密的地方,藏着祖上的功业,那么祖上的功业会是什么?现在想想,可能和你说的是一回事儿,就是那笔巨财。看来这件事儿,十有八九不会是假的。”仪萍道:“那你为什么要说,我的话是编的呢?”三太太道:“你把消息传出去,留住二太太和四太太,你说要她们二人帮着寻找那笔巨财,这话就一定是编的了!留下她们,将会是非不断,麻烦无穷。大家像一群狗一样,搅在一起咬来咬去,最终每一个人都会伤痕累累。得不到那笔巨财还好,真要是得到了,恐怕会闹出人命来。这样的结果,你会不清楚吗?既然清楚,你却要说留下她们来帮我们寻找巨财,这话难道不是编的吗?”仪萍道:“三太太多疑了,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三太太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其实你是在说谎。这样我就要问了,你留住二太太和四太太,到底想要干什么呢?”仪萍道:“你说呢?你说我想要干什么?”三太太道:“为什么要我来回答?”仪萍道:“因为三太太一直在猜我,那么,索性就猜到底吧。”三太太道:“你是不想回答我了?二太太和四太太一走,陶家大院将风平浪静,再无是非而言,可这样好像不中你的意呀。你想看到的是,大伙儿掐在一起,互相残害,你死我活,腥风血雨,最后一个个死去,填进那口古井里,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是不是?”仪萍道:“三太太勾画出的图画真是太可怕了,你如果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离去呢?”三太太道:“其实人的一生都是在赌博,每个人都觉得他会赢,他才来玩这场游戏,包括我和你。你坚信你会赢,你才来到陶家大院;我坚信我会赢,我才不走。可到底谁会赢,散场了的时候自有分晓!”
三太太说完后不辞而别。仪萍站在那看着三太太离去。
三太太气鼓鼓地回到房里,大梅子看了,感到很奇怪。
大梅子道:“三太太,您怎么了?”三太太道:“你看,二太太和四太太都不走了!”大梅子给三太太端了一杯茶过来,道:“都不走了?!”三太太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道:“不走了。”大梅子道:“那怎么办?”三太太摇着,半天才道:“不想走,你是撵不走的。那就留住她们,慢慢再想办法吧……”
陶书利站在院子里喊道:“管家,管家,管家!”王宝财从一间屋子里跑出来,道:“大少爷,有事儿?”陶书利道:“快把姨太太们都给我叫来,就说有急事儿!”王宝财道:“什么急事儿?”陶书利道:“老爷回来了!”王宝财道:“啊,老爷回来了?在、在哪了?!”陶书利道:“在议事厅里了!快去!”王宝财道:“哎!”王宝财跑了。一路跑得惊慌失措,自语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他大声喊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三太太、二太太、四太太、仪萍同时推开各自的房门,惊声叫道:“老爷回来了?!”她们面露惊恐,急匆匆往议事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