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航运河赋予苏南大地以无所不在的灵性。实际上,那是一种在四季中随风弥漫的自然气息。到了这个初秋,放眼仙台镇四周,在平展的田畴上,视野中颜色已不像春夏时节那般艳丽了,就连泥土仿佛都逐渐涂抹上了凝重的色彩。
在一处山坡上,小福子身穿孝服跪在姥姥坟前,放声大恸道:“姥姥呀,你怎么不管你的外孙女儿了,姥姥呀,你走了,小福子还有谁来疼呀!……”大贵和小福子的一些亲属在一边拉着劝着,终于使小福子离开坟墓,走下了山,小福子一边走一边哭着。
陶书利的马车就停在山下。
一个保镖跑过来,道:“大少爷,他们已经烧完纸,一会儿就过来了!”陶书利道:“那就等一会儿!”四太太道:“这地方全是山呀!在这地方盖房子住,多清静呀!”陶书利道:“哼,不用多,叫你住上半个月,你就得上吊!闷死你!”四太太道:“我不信!要不你盖房子我来住,你看半个月我能不能上吊!”陶书利道:“要想不上吊,除非给你个男的!”四太太道:“你把我看的!”
一个保镖领着身穿重孝的小福子和许先生走过来。大贵跟在后面。
小福子道:“四太太,大少爷,小福子见礼了!”大贵道:“四太太,大少爷!”他给四太太和大少爷鞠躬。四太太道:“小福子呀,眼睛都哭肿了!”许先生道:“四太太,大少爷,老母过世,重孝在身,不能素装迎接二位,请多加原谅!四太太和大少爷请到寒舍去坐!”陶书利道:“许先生,你家里办丧事正忙着,我们就不去了,就在这说几句话吧!”许先生道:“大少爷有什么指教请讲!”陶书利道:“许先生,你外甥女在我们陶家,我和四太太对她都不错呀!”许先生道:“知道、知道!许某感恩。”陶书利道:“感恩就好!不是有句话,知恩必报吗。许先生,我现在有点难事,想请您帮忙呀!”许先生道:“大少爷请讲,只要我许某能办到的,愿效犬马之劳!”陶书利道:“这点事对你来讲,比喘口气都容易,就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了!”许先生道:“大少爷用得着许某,是许某的荣幸!”陶书利道:“好,你也忙,我就直说了!许先生,我们家二太太在永康钱庄是不是有股份呀?她有多少钱在你们那里?”许先生一愣,道:“大少爷,您问的是这事呀?”陶书利道:“对,就这事!”许先生道:“大少爷,这种事情,你为难我了,我一个做账房的,哪里会知道呀!”陶书利道:“你看,刚才还说愿效犬马之劳,这才哪到哪呀,就封口了。这种事,你做账房的要是不知道,谁能知道呀!”许先生道:“那只有赵老板知道了!”陶书利道:“放屁,赵老板融了二太太的款子,能不上账吗?你是不想帮我呀!”许先生道:“大少爷,我不是不想帮您。您还别不信,二太太有没有款子在永康钱庄,账上真就不见呀!”陶书利道:“账上见不见,不能听你说我就信了。许先生,你要是真想帮我这个忙,很简单,你回去把永康钱庄的账拿我给看看,看了,事情不就全明白了吗?”许先生道:“看账?那怎么可以呀!”陶书利道:“许先生的意思,账是不能给我看了?”许先生道:“大少爷,钱庄的账,除了老板,是任何人也不能看的呀。我要是拿给您看了,不要说我的饭碗保不住了,恐怕我的脑袋也要保不住呀!”陶书利道:“我也没有让你大明大摆地拿给我看,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的!”许先生道:“偷着看看也不行呀,出了事,老板还不得拿我是问吗!”陶书利道:“看来许先生是真不想帮我这个忙了!”陶书利把一些大洋扔到地上,道:“许先生,这是一百大洋,拿去给你老娘办丧事吧。怎么样,这个忙可以帮了吧?”许先生看着地上的钱,有些害怕,道:“大少爷,您误会了,这、这不是钱的事!”陶书利道:“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事呀?”许先生道:“大少爷,这、这……大少爷,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一百大洋,许某我不敢收呀!”陶书利道:“嫌少?”许先生道:“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大少爷,我有难处,请您谅解!”陶书利道:“我谅解个屁!我看你是不给我面子呀!”许先生道:“大少爷言重了,我哪敢不给大少爷面子呀!”陶书利道:“给我面子就把这一百大洋收了吧!”许先生道:“大少爷,谢了,这钱我断是不能收的,不能收的。小福子,咱们走吧,家里那边还等着我们呢。告辞了大少爷,四太太!”
他扯起小福子想走。
陶书利道:“往哪走,回来!”许先生站住了,转身道:“大少爷,您知道,家里办着丧事,那边一群人等着我们回去呢,失陪了!”陶书利道:“许先生,我不让你走,你就走了,你这个做奴才的,也不懂个规矩呀!”许先生道:“大少爷,我就是奴才,也不是你们陶家的奴才呀!”陶书利道:“妈的,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赵老板腰杆子粗,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呀!”许先生道:“许某不敢!恕家事太忙,不能奉陪,告辞!小福子,走!”许先生刚一转身,被两个保镖拦住去路。许先生道:“大少爷,你不能太无理呀!”陶书利手里拿着马鞭,道:“许先生,我这根鞭子可是只打牲口,不打人呀!我奉劝你,还是把地上的大洋拣起来!”许先生道:“你的鞭子打什么,与我无关。我说过了,大洋我不要,我要回去忙丧事了!请你们让开!”陶书利道:“哼,我还没看到给钱不要的人,你们两个帮帮他,把地上的大洋拣起来!”两个保镖上前拧住许先生,把他按跪在地上,脸贴着地上的大洋。许先生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呀!”小福子道:“舅舅,舅舅!大少爷,您放过我舅舅吧!”四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道:“谁也不许讲情!姓许的,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是收钱,还是找打?”许先生道:“大少爷,我姓许的再穷,绝不花脏钱!”陶书利道:“妈的,你说我这是脏钱,我倒是想看看,是他妈的你脏,还是钱脏!”他举起鞭子就抽。许先生道:“你敢打人!”陶书利道:“我就打你了,怎么着吧!我打你,打你,打你,妈的,我就打你了!……”陶书利一鞭子接着一鞭子抽打许先生。小福子道:“大少爷,不要打我舅舅呀,不要打我舅舅呀!”两个保镖拉住她。四太太道:“大少爷,打两下得了!”陶书利越打越来气,道:“谁敢拦我,谁拦我我打谁!你个狗奴才,你个老滑头,敢他妈的不把我大少爷放在眼里。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小福子道:“舅舅,舅舅,舅舅呀!……”大贵拉着小福子不让她上前。
午睡后,二太太约三太太在陶家花园里见面。三太太先来了,看着花园里有些凋零的景观,三太太有些伤感。少顷,三太太看到二太太款步走进花园角门。三太太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看着二太太走到近旁,脸上很快现出笑容。
三太太道:“二姐姐来了,二姐姐坐下喝茶吧。”二太太坐下了,喝茶,道:“哟,三妹妹的茶好呀,大红袍吧?”三太太道:“娘家那边带来的,我有个舅舅是做茶叶生意的。二姐姐找我说话,有什么话就说吧。”二太太道:“也没什么格外的话要说,就是想和三妹妹唠唠家里的事儿。”三太太道:“家里的什么事呀?”二太太道:“三妹妹呀,你就看不出来,大少爷和四太太恨着我吗?”三太太道:“恨你,他们为什么恨你?”二太太道:“哎哟,还不是为了你吗!我是为了你呀,把大少爷和四太太都得罪了!”三太太道:“为了我,这话怎么讲呀?”二太太道:“哎哟,这你都不知道呀,还不是为了推举当家人的事,大少爷恨着我。你不知道他没做上陶家的当家人,他心里是多窝火呀!他看见我,眼睛都黑呀!”三太太道:“这倒没看出来呀。”二太太道:“你竟没看出来,不能吧?从那事以后,他就处处跟我作对。你不知道呀,昨天晚上,他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打昏了……”三太太一愣,道:“昨天晚上,他被人打昏了?”二太太道:“是呀,躺在竹林边上,我到镇子上听书,和小玉还有王宝财回来,走在院子里,就听到竹林那边有人喊救命……”三太太道:“谁喊的?”二太太道:“不知道呀,我们几个就跑过去了,看到大少爷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我就让王宝财把他背了起来,送回屋里了。你猜怎么样,他竟然赖我打了他,说是我让王宝财打了他,抢走了他的一个什么布包。”三太太道:“布包,什么布包?”二太太道:“说是包里包着陶家的秘密。”三太太道:“包着陶家的秘密?陶家有什么秘密呀?”二太太道:“不知道呀!我说我没拿,他就是不信,发虎狼言要和我作对,你说这要命不要命呀!这都是因为当初我没推举他做当家人呀!”三太太道:“我怎么听着,这事跟那事没有多大关系呀!”二太太不高兴,道:“听三妹妹这话,我推举你做陶家的当家人,你就一点不领情呗!”三太太道:“这话我可没说呀,二姐别往我身上赖!”二太太道:“你就不想想,当初我要推举了大少爷做了当家人,大少爷能恨我吗?”三太太道:“可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想做当家人,你怎么可能推举大少爷呢?”二太太道:“可到后来呢?到后来我还不是推举了你吗?”三太太道:“我记得好像是大少爷先推举我的呀?”二太太道:“那、那……你忘了,我不也赞同了吗!”三太太道:“噢,这我倒是记得!”二太太道:“三妹妹,你知不知情义,那是你的事,反正大少爷现在是恨死我了,和四太太两人穿一条裤子陷害我,你是当家人,你得主持公道!”三太太道:“公道自然是要主持的。可二姐姐,你要是没有什么事你怕什么呀?”二太太道:“我有什么事呀,我能有什么事!”三太太道:“二姐姐,你要是没事,你也就不用怕他们,你要是没做过违犯家规的事情,谁陷害你也没用呀。脚正不怕鞋歪,这个理儿你还不懂呀?”二太太道:“我还不是那尿炕的孩子吧!三妹妹,话我是说到了,能不能主持公道,就看你的了。换句话说,陶家能不能乱了套,也看你的了。我想乱了套,对谁都没有好处。鸡蛋里挑骨头,谁还没有点怕见人的事,到时候,谁摊上谁难受呀!”三太太道:“二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二太太道:“三妹妹这么聪明的人,听不懂这话?行了,你要是真不懂,我也没有办法!”二太太把茶杯重重一放,站起来就走了。大梅子过来了,道:“她生气了?”三太太道:“生气了。”大梅子道:“你惹她干什么?”三太太道:“哼,我就是不想让她痛快了!让他们去掐吧,他们越是掐得厉害,我这个当家人坐得就越稳了!瞧她那样呀,还想威胁我!”
小福子回到陶家大院后,对仪萍哭诉了舅舅被陶书利痛打的过程。说到最后,小福子全身颤抖,目光里满是惊恐。站在一边的许先生和大贵也是一脸怒容。
仪萍道:“凭什么这样打人呀!”大贵道:“他们陶家,从来就不拿下人当人!”仪萍道:“他们太恶了!”许先生道:“这世道,有钱人就是天,就是阎王呀!五姨太,您也别跟着生气了,小福子跟着您,是她的福分呀!家母过世,五姨太施舍二十块大洋帮助办了丧事,许某感激不尽,特来道谢。小福子,替舅舅叩谢五姨太!”小福子给五姨太跪下,道:“谢五姨太!”仪萍道:“起来,快起来!许先生请坐,小福子,倒茶。”许先生道:“谢五姨太!”仪萍道:“许先生,大少爷为什么非要看永康钱庄的账簿呀?”许先生道:“五姨太,这里说话方便吗?”仪萍道:“没事,这里都是自己人。”许先生道:“五姨太,四年前,陶家的二太太和永康钱庄的赵老板,就开始合伙放印子钱,现在还有两万多大洋存在永康钱庄的账上。大太太活着的时候,就派王宝财查过这事,现在大少爷也查。可要想查清这件事情,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看永康钱庄的账簿。这账房的钥匙,就放在我的身上,可我怎么能够轻易地就把永康钱庄的账拿给别人看呀!”仪萍道:“噢,是这样。许先生,大少爷无理殴打您,实在令人气愤,不知许先生是否能咽下这口气?”许先生道:“我一个草芥之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又有什么办法!”仪萍道:“办法还是有的。”许先生道:“请五姨太赐教!”仪萍道:“像陶书利这样的恶少,就应该惩罚他……小福子,你到外面看看,有人来了你咳嗽一声。”小福子出去了。
小福子站在外面装着浇花,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很小,小福子知道,陶家大院又要有事情发生了,她在心里想,这个院子呀,就是出祸灾的地方……
二太太把水烟枪重重放在桌子上,道:“王宝财呀,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呀!”王宝财道:“怎么了二太太,气成这样?”二太太道:“这个三猴子,她倒端上架子了,弄得我好没面子呀!她说我‘你脚正不怕鞋歪呀,你要没做违犯家规的事情,谁陷害你也没用呀!’听听,她这话什么意思呀,好像我心虚呀,好像我求她为我做主呀,哼,她以为她了不起呀。别说陶书利奈何不了我,他就是把事情做到我跟前来,我也用不着她三猴子为我撑腰!”王宝财道:“是是,这是我的错呀。我以为您去跟她说说,她会体贴您,将来大少爷找起麻烦来,也有个照应。没想到她会这样不阴不阳。可您也不必生气,只要赵老板那边靠得住,谁想找你麻烦都没用,他没证据呀!”二太太道:“那是!以后要是再有人问我,永康钱庄有没有你的股呀,我还不说没有了呢,我说有呀,你查去吧,查到了算你有本事,查不到别怪我不跟你说实话。我气死他们!”王宝财道:“是呀,不是有句话吗,别人生气你不气,气坏身子自己的,让他们生气去,咱不气!”二太太道:“永康钱庄的账簿,他们拿不到吧?”王宝财道:“那还想什么呢。就是王母娘娘的睡袄叫人拿去了,永康钱庄的账簿也万无一失!您就放心吧!”二太太道:“噢,我倒是放心呀!……”
陶书利和四太太从乡下回来,两个人就到了镇上的益香园喝酒。陶书利一仰头灌下一杯酒道:“妈的,气死我了!”四太太道:“大少爷,别生气了哎。你把人打成那样,你还生气,那挨打的人还活不活了?来来,再干一杯,再干一杯!”陶书利又喝了一杯,道:“妈的,没想到,这事真不好办!想治住二老婆子,永康钱庄的账本弄不到手,说什么也没用呀!”四太太道:“看你打人那样,真凶呀,吓死个人哎!”陶书利道:“我也没想打他,他、他妈的不识抬举,说什么,奴才也不是你们陶家的奴才,这不是气我吗!”四太太道:“这话也没什么毛病呀!唉,说到底呀,这世上总有打人的和被打的。打人的要想打人了,就总能找出打人的道理,而且总是对的;被打的挨打了,他就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呢,也是错的!这样看来,世上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要说道理,也就是一个了,你有多少钱,你就有多少道理!今天要是许先生比你钱多,打人的大概就是他了,挨打的就是你了!”陶书利道:“你这话和没说一样。那当然,谁钱多谁就是大爷!”四太太道:“看你打人那样,真是个恶人哎!”陶书利道:“你说对了,我就他妈的一个恶人了!”四太太道:“恶人你替我还钱?”陶书利道:“到现在了,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你还六爷的钱?”四太太道:“不知道嘛!”陶书利道:“说你傻,你还不爱听。我看你是不精呀!”四太太道:“你不傻!”
陶书利大口吃菜,咳了口痰,开窗从二楼吐到了外面。
四太太道:“吐人家头上!”陶书利道:“吐谁头上谁活该!我真不傻!替你还六爷的钱,我阴着呢:一是,我试试六爷,能给我多大面子。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看看,我陶书利有多大本事,当年你不是看不上我吗?我现在要让你看看,陶书利怎么样,在世面上像不像个爷们儿?你他娘的后悔去吧!明白了吧?啊?”陶书利笑起来,得意得不行。四太太气得站起来用拳头去打陶书利,道:“你真烦人,真烦人,烦人!……”陶书利一把抓住四太太的手腕子,道:“行了,别给脸不要脸呀!”四太太甩掉了手,坐到椅子上哭了。陶书利不理她,边吃边看着四太太得意地笑道:“这两个目的,我全达到了。六爷给了我好大的面子,你呢,我也看出来,后悔得要死哟!”四太太道:“我是后悔呀,过去我瞎了眼,没有认准人,叫那个姓江的小白脸好个骗,现在我眼睛不瞎了,看准人了,知道大少爷你是个爷们儿,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这也不晚呢,我现在跟你好,就不行呀?”陶书利道:“晚喽!”四太太道:“怎么就晚了呀?”陶书利道:“我看中五姨太了!”四太太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陶书利道:“我怎么就不要命了?”四太太道:“那个五姨太是狐狸精,你跟她好,她能要了你的命!”陶书利道:“她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得到她!这女子世上少见呀!”四太太道:“男人呀就是贱!看上你们的女人,你们不喜欢。不搭理你们的女人,你们想得要死!我要是帮你得到五姨太,你把我也要了行不行?”陶书利道:“你这么够意思?”四太太道:“人家就是喜欢你嘛!”陶书利道:“行,将来陶家的大权我拿到了手,我成了陶老爷了,五姨太就是正房,你就是老二,老三老四什么的再说着,你们俩先定了!来来,干一个,干一个!”四太太道:“说来说去,还是女人贱哎,明知道这男人不是好男人,却心甘情愿地爱着他。完了,女人真是没有救了!”陶书利和四太太碰杯,道:“那是,女人要是有救了,男人怎么办!”
陶书利乐,乐得浑身直颤。四太太脸红红的。
永康钱庄的赵老板正在打算盘算账,他听到有人敲门。
赵老板道:“进来!”许先生进来了,道:“老板,我回来了。”赵老板道:“老娘的丧事……许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许先生道:“我、我让人给打了?”赵老板道:“谁打的?”许先生道:“陶书利打的!”赵老板道:“他为什么打你?”许先生道:“他要看永康钱庄的账簿,我说不行,他就打我!”赵老板道:“他妈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你没提我吗?”许先生道:“我提了,我说你看赵老板的面子,也不该这么打我呀!”赵老板道:“他怎么说?”许先生道:“他说,你他妈的不提姓赵的我还少打几下,你提姓赵的,我扒你的皮!”赵老板很镇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账房一定要看住呀,千万别出了差错!”许先生道:“哎!”
这天夜里,许先生在账房拢账,他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打着算盘,那珠子的声音在静夜里像能穿透厚墙。在这珠子响个不停的时候,一个蒙面人跳进永康钱庄的院里,贴着墙根走,他来到账房跟前停下了,从窗缝往里看着。许先生还在灯下打着算盘。蒙面人低下了身子。许先生终于把账拢完了,他把账本归拢在一起,放到柜子里锁上,吹灭了灯。刚要转身走,突然背后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许先生想喊,可是他却喊不出。蒙面人把许先生按倒在地上,用布塞住了他的嘴,还绑上了他,从他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柜子,拿出账本,出门跑掉了。
许先生在地上拼命挣扎,终于把嘴上塞的布甩掉了。许先生透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来人呀,来人呀,有人偷账了,有人偷账了!……”赵老板带人进了屋,边扣着衣扣边道:“怎么了,怎么了?”许先生道:“刚才、刚才有人进来了……”赵老板对下人们喊道:“快,快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许先生道:“刚才我拢完账,把账簿放进了柜子里,吹灭了灯,转身刚要走,突然从门外闯进人来,脸上蒙着面罩,从后面勒住了我脖子把我按倒,捆了我,塞上我的嘴,从我身上摸到了钥匙,打开柜子把账簿偷走了!”赵老板道:“几个人?”许先生道:“好像两个人。老板,这能是谁干的呀?”赵老板道:“他妈的,他也太胆大妄为了,和我斗,他没掂量掂量他几斤几两,好了,收拾一下都回去睡觉吧,没什么大事!”
赵老板走出去了。许先生和两个下人把碰倒的桌椅扶起来。
清晨,一抬二人抬的小轿子急匆匆走在小巷的麻石路上,王宝财跟在后边,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看,一只眼睛里的光比平时要亮得多。轿子里坐着二太太,她一脸的惊慌。不久小轿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王宝财敲门,有人开了门,小轿抬了进去,看门人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把门关上。二太太在一个下人的引领下进了赵老板的客厅。赵老板正喝茶,见二太太来,站起来迎接。
赵老板道:“二太太,来了!”二太太边坐边道:“赵老板,到底怎么回事?”赵老板道:“昨天晚上,账房先生老许拢账。大概夜里十点多钟,他拢完了账,吹了灯刚要走,突然从门外闯进两个人来,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倒,捆了他,偷走了账簿。”二太太道:“别的东西没丢?”赵老板道:“没丢。”二太太道:“看来这个人就是冲着账簿来的!”赵老板道:“这是一定了!”二太太道:“大少爷?”赵老板道:“还能是谁?”二太太道:“你们那个许先生,人可靠吗?”赵老板道:“很可靠,他跟了我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再说了,偷账簿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大少爷,许先生刚被大少爷打过,他总不能帮他的仇人吧?”二太太道:“这下子可要麻烦呀!赵老板你知道的呀,陶家家规上规定,陶家人除老爷外,任何人不得经商。我和你放印子钱,这已经犯了家规。更让人担忧的是,你二太太拿这么多的钱和永康钱庄合伙,你的钱哪来的呀?追问起来,我的底就露了,露了底,我可就没命了!赵老板,咱们多年合作得不错,你可要想办法呀!”赵老板道:“二太太,你放心,你信任我永康钱庄,我永康钱庄决不能让你吃亏。这件事情,我不查个水落石出,不把丢了的账簿找回来,我在仙台镇以后可就没法混了!陶书利这小子,他真是狗胆包天,我一让再让,他却咬住我不放了。那次在益香园吓唬我,又把我们许先生给打了,这回下手更狠了,竟然偷走我的账簿,他是不把我惹恼,他不罢休呀。”二太太道:“我一听这事,吓得胆都要破了。大少爷这些日子处处找我的毛病,我没想到,他从这上面下手了,真是够狠的了,要置我于死地呀!”赵老板道:“二太太不要害怕,想害别人的人,他自己也就灾祸上身了!我看他要倒霉了!……”
三太太在她的屋里悠闲地刺绣,图案上是小桥流水。大梅子从外面进来,对三太太道:“镇上出了件奇事呀!”三太太道:“嗯,什么奇事?”大梅子道:“我和厨子老伍上街买鱼,听镇上人在说,昨天晚上,永康钱庄进去盗贼了,他不偷金,不偷银,偏偏偷了永康钱庄的账簿,你说奇不奇?”三太太一愣,道:“噢?永康钱庄的账簿丢了?我说这事不奇。”大梅子道:“您为什么说不奇?”三太太道:“那天二太太来找我,说大少爷赖她拿了大少爷的一个什么包。什么包呢?看来这个包很关键。二太太到底拿没拿,这谁也说不清,可大少爷却认定了二太太拿了,这时候怎么办吧?”大梅子道:“您是说永康钱庄那账簿,是大少爷?……”三太太道:“还能是谁呢?”大梅子道:“这下子,二太太和大少爷可种下仇了!”三太太道:“叫他们掐吧,他们越掐,我越安稳呀!可我就是担心,那个苏永明呀,我一直在想,他那天晚上来咱家干什么呢?大少爷说的这个布包,是不是跟他有关系呀?这个布包里,装的什么东西呢?……”大梅子看着一脸困惑的三太太。三太太道:“去把五姨太找来。”大梅子道:“是。”
三太太将刺绣放在一边,开始喝茶。
不长的时间,仪萍来了,道:“三太太,您找我?”三太太道:“坐下吧。大梅子,倒茶。”仪萍道:“谢谢了!”三太太道:“五姨太,日子过得怎么样呀?”仪萍道:“日子不是都一样过吗?您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差不多吧。”三太太道:“日子表面都一样,可内里边,却大不一样呀。”仪萍道:“怎么就不一样呢?”三太太道:“日子嘛,表面上都是一样的日子,吃饭穿衣,干活睡觉,男欢女爱。一天天的,人人都是这样过。可有钱人的日子,和没钱人的日子,能一样吗?有本事的人的日子,和没本事人的日子,能一样吗?心里压着事的日子,和心里不压事的日子,能一样吗?”仪萍道:“三太太的意思,我心里压着事呢?可世上心里不压事的人,有几个呢?”三太太道:“世上心里不压事的人,倒是没有,可事情有大有小,也有轻有重呀!小孩子闯祸让娘骂了,心里也沉甸甸的,可转眼就过去了,但要是图谋着一件大事情,那就不一样了吧?心里就总那么沉甸甸,日子过得就没那么清闲了吧?”仪萍道:“三太太的话对极了,心里图谋着一件大事情,日子也就没办法清闲了。因为你想得到的东西,别人也想得到,这就极麻烦了。你得防着别人,别人也防着你,到后来,你就得想办法去陷害别人,别人也在想办法陷害你,这日子自然也就累得慌了!”三太太道:“五姨太倒是个直爽的人,说的都是实话呀!”仪萍道:“没有人全说实话的,总要瞒一些事情的。可瞒得住的要瞒,瞒不住的还要瞒,那是傻人。”三太太道:“可五姨太,你却事事都瞒住了,你是不是过于聪明了?”仪萍道:“事事瞒住是不可能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把做过的事情都瞒得住了,那得是神仙!”三太太道:“苏永明的事情,你却在瞒哟!”仪萍道:“苏永明?哪个苏永明呀?”三太太道:“真的忘了吗?五姨太,这你可有点虚了。你救过的苏永明,怎么会不记得了?”仪萍道:“噢,你说的是二少爷的学生,那个苏永明呀!”三太太道:“我听说,是你去给二少爷和大小姐报的信?”仪萍道:“是呀,是我呀!”三太太道:“听说苏永明拿了一个小布包,那小布包里,包着陶家的秘密,那个小布包哪去了呢?”仪萍道:“我不知道。”三太太道:“大少爷赖二太太拿去了,可我觉得,这个小布包好像没在二太太手上。”仪萍道:“你怎么会知道没在二太太手上?”三太太道:“二太太找过我,让我替她主持公道,说她没见过一个什么小布包。我信。以二太太的为人,她要是得了这个布包,她断不会张扬的,除非那包里的东西没有用处,所以我想,这个布包,大概在你的手上吧?”仪萍道:“三太太,我说过,能瞒的事情我一定瞒,不能瞒或者瞒不住的事情,一定不能瞒。实话说,那个小布包我见过,苏永明曾经让我帮着保存,可后来我还给了他。我让他在我的屋子里等着,我带着小福子去找二少爷,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我的屋子门开着,苏永明不见了,我们到外面找,在竹林旁边发现他的时候,他却和大少爷躺在一起。他是谁打倒的,大少爷是谁打倒的,那个小布包哪去了,我真的不知道。”三太太道:“那个布包,你没有打开看吗?”仪萍道:“没有。”三太太道:“我就信了你的话吧。看来这个布包,没有离开陶家大院。你我有过诺言,要继续合作,我希望你找到这个布包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找到了,也会告诉你的。你看可以吗?”仪萍道:“可以。你觉得布包里的东西,记载着陶家的什么秘密呢?”三太太道:“也许,就是那笔秘密的巨财吧!”
三太太和仪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在唠家常一样,大梅子在一旁听着,心里不得不佩服,这样的话,却说得随随便便,真是两个不简单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