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书玉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她的对面坐着三太太。看陶书玉怒视三太太的眼神,陶书远被警察抓走似乎与她的母亲三太太有关。三太太长吁短叹,拿她的这个女儿毫无办法。
三太太道:“你这个孩子,总不听话,你还要跟五姨太去警察局?你去了不能帮忙,只能添乱!警察一看你也是闹事的学生,当时就把你扣下了,还得想办法救你了!”陶书玉道:“那么多的学生,他们怎么就能认出我来?”三太太道:“万一认出来了呢?哎,你刚才说,那个苏永明也被抓起来了?”陶书玉道:“娘,我还想问你呢,咱们家是不是欠苏永明家一万两白银呀?”三太太一愣,道:“你听谁说的?”
大梅子在外间收拾茶具,倒剩茶,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陶书玉道:“别管听谁说的,欠不欠吧?”三太太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话来了!”陶书玉道:“娘,你别打岔,到底是欠不欠呀!”三太太道:“我听说好像不欠,苏家给咱们家修过园子,工程费一万两白银。说是给了呀!”陶书玉道:“谁去给的呀?”三太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谁跟你说什么了吗?”陶书玉道:“娘,银子是你给送的,送银子的当晚上,苏家一家人就全部被杀害了,是不是你安排人杀的呀?”
三太太道:“这都是谁跟你说的呀?”陶书玉道:“苏永明!”三太太道:“他说他们家人是我安排人杀的?”陶书玉道:“那他没说,可是他说,那一万两白银,你根本没给人家!”三太太道:“给了,谁说没给!”陶书玉道:“给了欠条怎么还在人家的手上呢?”三太太道:“在谁手上了?”陶书玉:“那还用问吗,在苏永明的手上呢!”
三太太暗暗吃惊。
陶书玉道:“娘,银子你到底给没给,苏家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安排人杀的呀?”三太太道:“书玉,娘不跟你撒谎。银子我给了,苏家的人不是我安排人杀的!”陶书玉道:“怎么能证明呀?”三太太道:“你要我怎么证明呀!”陶书玉道:“你没撒谎?我看你就是撒谎,银子你没给,苏家的人,就是你安排人杀的!你不是我娘,你是白骨精她娘!”陶书玉站起来跑了。三太太站在那发傻。大梅子进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三太太道:“那个苏永明,什么都跟她讲了。”大梅子道:“怎么办呀?”三太太道:“这一下子,谁能想出好办法呀!……”
县城的监狱里白天也暗得像夜晚一样,陶书远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几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用皮鞭抽他,把他抽得昏了过去,一个人拎了桶水泼在他身上,把他激醒。抡皮鞭的人道:“快说,苏永明是不是革命党!”陶书远道:“我、我不知道……”抡鞭子的人道:“他妈的,没看出来呀,一个白面书生竟这么抗打。好!我换样东西侍候侍候你,你要是再能抗过去,我就服了你,你就是我祖宗!拿来!”另一个人从火炉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交给了抡鞭子的人。这人道:“白面书生,看没看着,这东西能烫熟猪皮,你这细皮嫩肉的,能抗得了?”陶书远睁开眼睛看了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这人拿着烙铁一下触到了陶书远的胸上,陶书远惨叫一声。这人还要烙,一个声音传过来,道:“停了吧!”
阎探长进来了。
这人道:“阎头儿!”阎探长道:“五姨太,进来吧!”仪萍走了进来。仪萍看到遍体鳞伤的陶书远,顿时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她忍住了。仪萍道:“为什么要这样打他?”阎探长道:“因为他能证明他的一个学生是革命党,可是他就是不肯说。”仪萍道:“那就可以这样打吗,你们这帮禽兽!”抡鞭子的人道:“骂谁呢?”阎探长用手止住了,道:“五姨太别激动,你要是能劝劝他,最好了,省得他受这皮肉之苦!”仪萍道:“书远,书远,书远!”陶书远睁开眼睛,看到了仪萍,开始有些模糊,渐渐清晰了,他有些激动,道:“仪、仪萍,是、是你吗?……”仪萍道:“书远,是我呀!”陶书远道:“你、你怎么来了?……”仪萍道:“我来保你出去。”陶书远道:“保我出、出去……”仪萍道:“是,保你出去。”陶书远道:“我、我不出去,让他们打死我吧!……”仪萍道:“为什么呀?”陶书远道:“出去了,我去哪里呀?……回家吗?……回到那个……充满丑恶的地方?我……我不想回去了!……这个世界……很黑暗,就让我在黑暗中……死去吧。也许,另一个世界里,有光明……”仪萍流下了眼泪,道:“书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呀,世界是黑暗的,可是你的心,是光明的呀,它让人感到温暖。如果这世界少了你这样的人,那这个世界不仅黑暗,而且还是冰冷的呀。你一定要活下来,用你那光明的心,去温暖你爱的人,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呀!……”陶书远道:“我爱的人?……我父亲?我母亲?……他们爱过我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过我……”
陶书远昏厥过去。
仪萍道:“书远、书远、书远!快把他放下来,快把他放下来!”几个打手看着仪萍。仪萍回头对阎探长大喊道:“快把他放下来!”阎探长道:“把他放下来!”几个大汉把陶书远放了下来。仪萍道:“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就去找你们局长。在我没回来之前,你们谁再敢动他一下,我找你们算账!阎探长,你给他们下命令吧!”阎探长道:“把他送号里,不许再打了!”几个打手拖着陶书远走了。仪萍道:“阎探长,我要马上见到你们局长,领我去!”阎探长道:“你太横了吧!”仪萍道:“对,我就这么横,阎探长,这件事情办不好,别说我不给你面子!”阎探长道:“好好,我领你去见局长!”
掌灯的时候,仪萍来到警察局长的办公室,警察局侯局长走到门前与仪萍握手,道:“欢迎欢迎,欢迎五姨太呀!”仪萍道:“侯局长您好!”侯局长道:“请坐!早听说陶家回来一位五姨太,年轻美貌,聪明灵秀,今日一看,眼前一亮,果然不假呀!”仪萍道:“侯局长真会夸人!都说侯局长是个冷面人,人见人怕,可我觉得侯局长倒是个随和人,不像传说的那样呀!”侯局长道:“那不得分谁吗?和五姨太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说话,我哪能板着一张死脸子呀?啊?哈哈哈!”阎探长道:“我们局座听说五姨太来,很高兴呀!”侯局长道:“啊,高兴,高兴!老阎呀,你的公务都处理完了吗?是不是没处理完呀?”阎探长道:“报告局长,还没有处理完呢,我马上就去处理!五姨太您坐!”
阎探长出去了。
侯局长道:“五姨太,您喝茶呀!”仪萍道:“好,谢谢您了!”侯局长道:“五姨太,芳龄几何呀?”仪萍道:“侯局长,我深夜来访,打扰您休息,不宜长谈,咱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家二少爷被您押在牢里了,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把他放了?”侯局长道:“不好办呀,他可是革命党呀!”仪萍道:“据我所知,他根本不是革命党,您押他,是另有所图。”侯局长拉下脸子,道:“你说我有什么所图呀?”仪萍道:“从根上说,二少爷确实带着学生到县府闹事了,为这个由头,你们抓了他。像他这样的老师,我听说你们抓了十几个,最后全都放了,可为什么不放我们家二少爷呢?而且还严刑拷打他?那是因为他是陶家的二少爷!”侯局长道:“什么意思?”仪萍道:“像陶家这样的大户,您能白白放了二少爷吗?”侯局长看着仪萍,突然哈哈大笑,道:“难怪人家都说五姨太聪明过人,果然不同凡响。好,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咱就来个痛快的!我姓侯的看明白了,这年头你能捞就捞,说不一定哪天又改朝换代了!直说了吧,我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好色,一个是好财,你能给什么呢?”仪萍道:“侯局长这么直爽,也算个爷们儿!色呢,您就别想了。咱说财吧,您要多少钱?”侯局长道:“好,痛快人,冲着五姨太,我不多要,三千大洋,拿来马上放人!”仪萍道:“好吧,明天一早,钱一定送到!告辞了!”侯局长道:“五姨太,其实我更想要的,不是财呀!”仪萍道:“我知道,男人嘛,有几个不好色?再见!”仪萍说着走出了办公室。侯局长坐在那也没送,自语道:“小娘子,馋死个人呀!……”
陶书远被扔进了监号里。
浑身是伤的苏永明爬过来,道:“陶老师,陶老师!”陶书远嘴唇干裂,口渴难忍。苏永明爬到栅栏前:“给点水,给点水,给点水呀!”一个狱卒将水递进来。苏永明喂陶书远水喝。陶书远醒了过来。苏永明道:“陶老师,我连累你了!真对不起您!”陶书远道:“别那么说……这个世道太恶了,它不想……让我们这、这样的人活着呀!……”苏永明道:“可我们非得活着,我们不活着,天下岂不成了恶人的天下了吗?”陶书远道:“可活着,很痛苦呀!……太痛苦了!……”
他们说着话,因为太疲惫了,陶书远和苏永明睡着了。
牢门被打开了,阎探长陪着仪萍、王宝财和小福子进来,走到关押陶书远和苏永明的监号前,仪萍几个人透过栅栏往里看,陶书远和苏永明在乱草堆里睡着,两个人的表情都很痛苦。
仪萍看着身边的王宝财和小福子,道:“把他喊醒!”王宝财上去道:“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小福子道:“二少爷,二少爷!……”陶书远听到喊声,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栅栏外面的仪萍几个人,道:“你们……来了?”苏永明也醒了,他看到了仪萍,道:“五姨太?……”仪萍道:“二少爷,我和警察局的侯局长说妥了,明天早上保你出去。”陶书远道:“保我出去?……那苏永明,苏永明怎么办?……”苏永明道:“陶老师,您别管我!”阎探长道:“苏永明是革命党,谁也保不了他!”陶书远道:“五姨太,谢谢你的好意了,不放苏永明,我不会出去的!……”苏永明道:“陶老师,您能出去,就一定要先出去呀!”王宝财道:“二少爷呀,你娘在家急得要疯了,牙疼得呀,脸都肿了。你不想想你自己,你也要想想你娘呀,还是出去吧!”陶书远道:“说别的没用,不放苏永明,我决不出去!……”陶书远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再想跟任何人说话。苏永明道:“五姨太,不要听陶老师的,您能保他,明天一定要把他保出去呀!”仪萍道:“苏永明,你们陶老师的这份义气,让我感动呀,你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都保出去!”阎探长道:“你有这么大本事?”仪萍道:“你们好好休息,多保重,听我的消息!”
仪萍转身先走了,众人跟了出去。
苏永明道:“陶老师,五姨太说,把我们都保出去,她有这么大的本事吗?”陶书远道:“她这个人,聪明过人,也许,她会办得到……”苏永明道:“这个五姨太,是个什么样的人?”陶书远道:“她不是五姨太。”苏永明道:“她是谁?”陶书远道:“没有人知道……”苏永明道:“这么神秘呀!……”
入夜,仪萍住到了县城一家客栈里,阎探长来到仪萍的房间。小福子倒茶,道:“阎探长,您喝茶。”阎探长道:“好好。”仪萍道:“小福子,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和阎探长说。”
小福子应了一声出去。王宝财住在仪萍的隔壁房间,他耳朵贴在木板壁上,听着那个房间的对话。仪萍道:“阎探长,苏永明不能死!”阎探长道:“可我保不了他呀!”仪萍道:“你保得了要保,保不了也要保!”阎探长道:“五姨太,在这地面上,没有人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包括侯局长,他也得和我商量着说,你是不是有点口气太硬了?”仪萍道:“口气硬不硬,我就这么说话了!你不愿意听,你可以不听。可苏永明是谁,你知道吗?”阎探长道:“他是谁?”仪萍道:“他是给陶家修园子的苏老先生的儿子。”阎探长道:“苏老先生的儿子?”
隔壁的王宝财一听大惊,他把耳朵贴得更紧了。
仪萍道:“你小点声!”她用手指了指隔壁,阎探长会意。他们说话的声音小了下来。
王宝财尽管把耳朵贴得很紧,可是仍然听不到隔壁的说话声。小福子突然开门进来了。王宝财吓一跳,表情很尴尬。小福子道:“王管家,你这是干什么呢?”王宝财道:“噢、噢,我看见一只臭虫,这要不捏死它,晚上不咬死我了!”小福子道:“捏死了吗?”王宝财道:“跑了,跑了!哎,小福子呀,你一会告诉五姨太,我得连夜回去拿钱呀,明天早上交不上钱,二少爷的性命就难保了!”小福子道:“你这就走呀?”王宝财道:“这就走,这就走!”小福子道:“这事是耽误不得呀!……”
隔壁仪萍对阎探长道:“陶家的秘密就在这个苏永明手上了,你们要是杀了他,谁能解开这个秘密?”阎探长道:“陶家的秘密,在他手上了?……那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苏永明弄出来,决不能让他死在大牢里!这事如此重要呀,怪不得五姨太对我这样强硬!”仪萍道:“你有利益在里边,你想强硬,你强硬得起来吗?”阎探长道:“嘿嘿,当初我不信你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事情,现在我信了,不,我服了!我会把这些事情跟大东家说的,告辞!”仪萍道:“不送!”
阎探长走了,仪萍坐下来喝茶。
小福子进来,道:“阎扒皮走了呀?”仪萍道:“走了。”小福子道:“五姨太,他怎么好像挺怕你的?”仪萍道:“小福子,你知道,恶鬼最怕什么吗?”小福子道:“怕什么?”仪萍道:“恶鬼最怕的是,没人给他们烧纸钱呀!……”
小福子有些不懂了。小福子道:“王管家走了,说回去取钱。”
王宝财乘坐马车连夜返回陶家大院,他急促地敲开了二太太的房门,王宝财喘着粗气进了屋。王宝财道:“二太太!”二太太道:“你回来了?”王宝财道:“回来了!”二太太道:“怎么样了,二少爷没事吧?”王宝财道:“事倒没多大事,就是让人给打得够呛!”二太太道:“啊,让人给打了!打什么样呀?”王宝财道:“打得……反正打得挺厉害!”二太太哭道:“我的儿呀!……从你们走了,我眼皮也没合一下呀,这牙疼得呀。宝财,你快说,事办得怎么样了?”王宝财道:“五姨太找了警察局的侯局长,侯局长答应,拿三千大洋的保金,明天一早就放了二少爷!”二太太道:“啊!三千大洋呀,这么多!”王宝财道:“您不舍得?”二太太道:“舍得舍得,我说过了,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呀!这个忤逆呀,惹这么大的祸,三千大洋呀,得攒多长时间呀!”二太太边说边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拿出一张银票,道:“这是三千块大洋的银票,你连夜赶回去,快给送回去吧,别误了事!”王宝财道:“二太太,有一件事情,我得跟你说呀!”二太太道:“什么事呀?”王宝财道:“二太太,你知道二少爷跟什么人押在一起吗?”二太太道:“什么人?”王宝财道:“苏永明!”二太太道:“苏永明是谁呀?”王宝财道:“我听五姨太对阎探长说,苏永明就是六年前给咱们家修园子的苏老先生的儿子,是二少爷的学生呀!”二太太道:“这个人可有用呀!”王宝财道:“我也想呢,三太太当年那一万两白银到底给没给,只有他能说明白。”二太太道:“没给是一定的了!要是把苏永明弄来,一下子就把三太太给治住了,看她还敢诈我?就是账簿真在她手上了,她也得老实!宝财呀,你无论如何得把苏永明弄到手,就是需要花钱保,我也要把他保出来,这人对我太有用了!”王宝财道:“二少爷说,苏永明不出来,他也不出来呀!五姨太就着急了,她说她能把苏永明保出来。奇怪的是,五姨太怎么好像跟阎扒皮挺熟的,阎扒皮好像挺怕她的。”二太太道:“这是怎么回事呀?”王宝财道:“这就不知道了。”二太太道:“这个五姨太,真是个女妖呀!”王宝财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到现在也没有人清楚!”二太太道:“陶家没准就得毁在她的手里呀!……”
三太太怕书玉跑了,让书玉和自己睡到一个床上。书玉心里有事睡不着,眼睛亮亮地盼着夜快一点结束。突然身边的母亲身子一抖坐起来,抓着她的胳膊摇着,直喘,叫道:“大梅子,大梅子!……”迷糊中发现是陶书玉睡在她床上,这才控制了情绪,披上衣服下了地,出了卧室。
陶书玉听着动静,悄悄下了地,光着脚走到大梅子房间偷听。
三太太来到了大梅子的房间,大梅子还在睡觉,三太太推她:“大梅子,大梅子!”大梅子一下坐起来,道:“三太太,出什么事了?”三太太道:“嘘,小声点!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掉进了一个坑里了,这坑里又黑又冷,我爬呀爬呀,怎么也爬不上来,好容易爬到了一半,一下又掉了回去,就把我吓醒了!”大梅子道:“做梦掉进了坑里,不是什么好兆头呀!”三太太道:“说的是呢!那个苏永明,是我心尖上的一根刺呀!……”
陶书玉在听。
大梅子道:“那就得拔了呀!”
陶书玉一惊。
三太太道:“按说,一个年轻人,可是……唉,顾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呀!你明天找人吧。”大梅子道:“找六爷?”三太太道:“别找六爷,六爷要钱太多,找那些小混子们,给个几百块大洋,就把事办了!”大梅子道:“那好呀!”三太太道:“事情要做得干净呀……”
陶书玉赶紧退回去,躺到了床上,她的眼睛比刚才睁得还大,她很恐惧。
天明后,监号的门打开了,一个狱卒拎着饭进来,放到了陶书远和苏永明跟前,道:“吃饭了,吃饱了抗打呀!你看这窝头,外面的穷人也吃不上呀,住大狱不错呀,住大狱能吃饱呀!”狱卒说完就出去了。
苏永明道:“陶老师,吃吧!”陶书远道:“我吃不下呀!”苏永明道:“吃不下也得吃呀,身上有伤,再不吃饭,就要抗不住了!来,吃一半吧!”苏永明掰了一半窝头给陶书远,突然从窝头里掉出一张纸条,苏永明愣了,赶紧拣起来看。纸条上写着:“二少爷,你一定要先出来,苏永明才能得救。”苏永明道:“陶老师,您看。”陶书远看完,把纸条吃了道:“苏永明,咱们吃吧。”
监号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进来两个警察,高声喊道:“陶书远出来,你们家里把你保出去了,走吧!”陶书远站起来往外走,对苏永明道:“苏永明,我走了,你多保重!”苏永明道:“陶老师,一路平安!”
陶书远出了狱门,仪萍和王宝财还有小福子等在那里。外面的阳光很强,陶书远一阵眩晕倒在地上。几个人跑上来,道:“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仪萍道:“快,把他抬到马车上!咱们去客栈!”车夫跑过来,帮着三个人抬起陶书远,把他放到马车上。几人都上了马车,马车向大门口驶去。回到客栈,陶书远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仪萍坐在床边用小匙一下一下喂他水喝。陶书远终于醒来了,他看着仪萍,一时没弄清这是什么地方。
仪萍道:“二少爷,你醒了?”陶书远道:“这是什么地方?……”仪萍道:“县城的客栈。”陶书远道:“苏永明呢?”仪萍道:“他还在牢里。”陶书远突然挣扎着要起来,道:“他没有出来,为什么让我出来呀,我说好的,我要陪他……我要回去,送我回去!……”仪萍道:“二少爷你别急,别急,他很快就出来了!”陶书远道:“很快?什么时候?”仪萍小声道:“今天晚上!”陶书远道:“你不骗我?”仪萍道:“我不骗你!”陶书远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仪萍道:“你不是也救过我吗?”陶书远道:“为了报恩?”仪萍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呢?你说这个世界是黑暗的,那是因为你看到太多的狠毒,太多的丑恶。我也是。可是这个世界,真的就没有善良了吗?没有美丽的心灵了吗?……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那一片芦苇荡里,我看到了善良,看到了一颗美丽的心灵……我看到了这个黑暗世界里的一丝光明……所以你要活着,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呀,因为世上有了你和苏永明这样的人,才会让人觉得,活着,是有希望的呀……”陶书远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道:“仪萍,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仪萍道:“这就对了!……”
陶书远出监狱的时候,大梅子在仙台镇的街上走着,她不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她。陶书玉头戴礼帽,戴着墨镜,唇上粘着小胡子,跟在大梅子后面。大梅子过桥,穿街,陶书玉紧紧跟着不放。大梅子进了益香园饭馆,陶书玉也跟了进去。陶书玉进了益香园时,她四下寻找大梅子,不见了大梅子的身影。
堂倌上来问道:“客官几位?”陶书玉道:“一位!”堂倌道:“一位!要什么座?”陶书玉道:“楼上雅间!”堂倌道:“楼上雅间,一位!”陶书玉上了楼,在各个包间门口走了一趟,突然她挑开了一间包间的门帘。在一个包间里,大梅子和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说话,见有人挑开了门帘,都转了身看。陶书玉用上海话道:“对不起,找错人了!”她放下门帘,听到里面有人骂道:“瞎他妈的串!”陶书玉在大梅子包间的隔壁找了一个房间,坐下来。堂倌进来,道:“客官,请点菜!”陶书玉道:“鲜荷蒸鸭掌,干烹鳝丝,一碗猪蹄汤!”堂倌道:“鲜荷蒸鸭掌,干烹鳝丝,一碗猪蹄汤,好哩。客官稍等!”
堂倌出去了。陶书玉放下茶碗走到木板壁子前,耳朵贴到上面听,她听到隔壁说话的声音很低。
四太太来到陶书利的房间,她的身后跟着凤妹子,凤妹子用托盘端着一只碗。陶书利还躺在床上。四太太道:“大少爷,怎么样了,好点了吧?我给你熬了碗参汤,地道的东北老人参哎。老爷那年从奉天带回来的,我一直也没舍得用,来,你把它喝了,大补呀!”陶书利道:“老爷天天喝吗?”四太太道:“老爷每天都喝呀,喝得比这少,他说喝多了上火,鼻子流血。”陶书利道:“妈的,怪不得老东西六十多岁了,还娶了个十九岁的小媳妇,我说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呢!”凤妹子道:“大少爷、四太太,你们聊吧,我出去了。”四太太道:“你慢点喝,你以为喝稀饭呢,几口就下去了。老爷可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呀!”陶书利道:“他一小口一小口喝呀,我他妈的就不那么喝,我就一口喝了,我就不信,它还能把我药着了!”四太太乐了,道:“你这个人呀,就是犟!听我的话,哪能吃这么大的亏呀!”陶书利道:“什么听你的话呀?”四太太道:“我当初说,别和二老婆子斗了,你不听,到头来,怎么样?”陶书利道:“怎么样,我还没死!我告诉你,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过她!你记住,我饶不了她!”四太太道:“你看你,又火了!”陶书利道:“永康钱庄的账簿要真是我偷的,打我,我他妈的也不冤。我告诉他们了,我没偷,他们还往死里打我,还差点剁了我的头呀!”四太太道:“可永康钱庄的账簿确实丢了,人家能不赖你吗?你找过赵老板,打过许先生,不赖你,赖谁呀?”陶书利道:“我就纳闷呢,永康钱庄的账簿到底谁偷的呢?”四太太道:“你知道他们怎么把你放了吗?”陶书利道:“你说!”四太太道:“这话吧,我本来不该讲,人家跟我说,千万别讲,讲了,要掉脑袋呀!我还是不讲吧。”陶书利道:“行行,要讲你就讲,不想讲,你就干脆一个字也别提!”四太太道:“你看你,谁说不讲了呀!你知道谁救的你吗?”陶书利道:“谁救的我?”四太太道:“那天晚上,要不是我,你死定了!”陶书利:“你救的我?”四太太道:“不信?那天我去找二老婆子,跪在地上求她呀,她一点都不松口,没办法,你知道我又求谁了?”陶书利道:“谁?”四太太道:“我求了五姨太!”陶书利道:“求她?她能帮什么忙呀?”四太太道:“她能帮什么忙!帮大忙了!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永康钱庄的账簿在她手上了!”陶书利道:“啊,你不是说胡话吧!”四太太道:“怎么说胡话呢!她把账簿交给了我,让我给三太太送去,说这样大少爷就可以平安地回来了。果然不假,你不就回来了!”陶书利道:“这账簿,怎么会在她手上呀?”四太太道:“这我上哪知道呀,她本来是不让我说的!”陶书利道:“你也够笨的,你交给三太太干什么,为什么不交给我呀!”四太太道:“交给你?你当时还在人家手里,我怎么交给你呀?”陶书利道:“这倒是!她为什么要你交给三太太呢?”四太太道:“她说交给二太太,怕是咱们俩都没命了!”陶书利道:“那是了,二老婆子知道咱们看了这东西,不会让咱们活的!这个女子,高人呀!可我怎么觉得,这些事,像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呢?……”四太太道:“事先就安排好了?不能吧?……”
陶书远出狱的第二天夜里,县城大牢的一个看守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手里的烟头一下掉了,他的头一歪,睡着了。牢门这时开了,进来两个蒙面人,进了看守的屋里,一刀扎死了看守,从他身上摸出钥匙,来到苏永明的监号前,打开牢门走了进去。苏永明警觉地睁开眼睛。其中一个蒙面人道:“苏永明,快走!”苏永明被他们架着跑了,跑到监狱大墙外,仪萍和小福子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两辆马车。小福子道:“来了!”等走近了马车,两个蒙面人摘了面罩,原来是阎探长和王宝财。苏永明道:“五姨太!”仪萍道:“快上车。”几个人把苏永明送上了一辆马车,王宝财跟着上去,仪萍和小福子上了另一辆马车。阎探长打了下马,道:“快走!”马车跑了起来,很快淹进了夜雾中。
马车一前一后越跑越快,跑进了芦苇荡中间的路上。陶书远在仪萍的马车上昏昏沉沉,仪萍和小福子精心照料他,他靠在仪萍的身上,手紧紧抓着仪萍的手。仪萍有些局促。几个人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也一颠一颠的。在另一辆马车上,王宝财和苏永明坐在里面,苏永明也在昏昏沉沉地睡觉,王宝财的一只眼睛却睁得亮亮的。马车行驶之际,突然传来两声枪响,芦苇荡里倒下了两根粗木头,拦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急刹车,马车停了下来。
车里的仪萍一惊。
陶书远也一惊,道:“怎么回事?”仪萍道:“你别动,我下去看看。”仪萍下车后,发现四个蒙面人站在路中间。仪萍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蒙面人道:“别管我们是什么人,把苏永明给我们留下来!”仪萍道:“为什么留下苏永明?”蒙面人道:“少废话!留下苏永明,放你们走,不留下苏永明,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上车去搜!”两个人上头一辆马车,道:“没有!”蒙面人头儿道:“上那辆马车看看!”两个人又上了后一辆马车,从车里架起苏永明。王宝财跟了出来。苏永明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一个蒙面人用布塞住了苏永明的嘴。王宝财道:“你们别劫他呀,他没有钱,他是个穷鬼!劫他没用呀!”蒙面人头儿道:“我们要的就是穷鬼!带走!”仪萍道:“停、停!你们要多少钱?开个价?”蒙面人的头儿道:“一分钱也不要,要的就是苏永明!我再说一遍,你们谁再拦着,一个也别想活,带走!”陶书远从车上跳了下来,摔在地上,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仪萍和小福子上前扶起他。
陶书远道:“你们不能带走他!不能带走他!”蒙面人的头儿道:“后退,后退!快带他走!”两个人架着苏永明钻进芦苇荡里。陶书远道:“你们放了他,放了他!”蒙面人的头儿冲着陶书远的脚下开了两枪,道:“再喊,打死你!”众人一愣神的工夫,他和另一个人也钻进了芦苇荡。
陶书远道:“苏永明被劫走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仪萍左右看了看,不见了王宝财,道:“二少爷,没事,苏永明死不了!”陶书远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不了呀!”仪萍道:“有人会救他。”陶书远道:“谁呀,谁会救他呀?”仪萍道:“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车夫已经把路上的木头搬开,仪萍和小福子扶着陶书远上了马车。陶书远道:“苏永明会不会出危险呀!……”仪萍道:“你相信我,他不会的。”
马车向前移动了,渐渐地快起来。
几个蒙面人把苏永明押到了一个水塘附近,停下了。
蒙面人的头儿道:“今个事挺顺呀,没费多大劲!”另一个蒙面人道:“这五百大洋挣得容易呀!”蒙面人的头儿面对苏永明道:“小子哎,别怪我们狠呀,是有人出钱买了你的命。我把活做得利索点,也算送你人情了!”他把子弹推上了膛。苏永明被绑着,嘴上塞着布,他闭上了眼睛。这时没有人会知道,陶书玉在芦苇荡里露出了一张脸,她手里拿着一把枪。听到这话,陶书玉紧张了,她准备要冲出去。可是这时候,一个蒙面人尖叫一声,指着一个地方,道:“你们看!快看!”
芦苇荡深处跳过来一个高高的穿着白孝衣的怪物,尖帽子,五官一片模糊,边跳边发出怪叫声。蒙面人的头儿道:“我的娘,鬼!鬼!……”说着,他冲那怪物开了两枪,那个怪物却丝毫不惧,照样往前跳着,而且越来越近了。尖叫声越来越吓人。苇丛里的陶书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苏永明也感到了恐惧。
蒙面人的头儿道:“鬼,鬼呀!……不好,快跑呀!……”他撒腿就跑,其他的几个人跟着跑,转眼工夫钻进苇荡里不见了。怪物跳到苏永明跟前,扯掉了头上的尖帽子,原来是王宝财。陶书玉大吃一惊。苏永明也吃一惊。王宝财把长袍反穿了,白里子露在外面,尖帽子是白绸裤做的,掏了几个窟窿,用芦苇顶出个尖。王宝财上来拉起了苏永明,没有替他解绑,拽着就跑。陶书玉站了起来,紧跟着在后面跑。
傍天亮的时候,王宝财把苏永明弄到了乡村一座宅子门前,王宝财敲门,宅子的门开了,王宝财拽着双手被绑的苏永明进了大门里。陶书玉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露出了头,往那边看着。后来陶书玉跑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王宝财和几个下人把苏永明押进了一间仓房里,她站在那想了一会,转身走掉了。
回到陶家大院的陶书远躺在床上,依然昏迷不醒,一个郎中在为他看病。二太太在一旁垂泪。三太太和四太太也站在屋里。仪萍专注地看着郎中为陶书远看病。郎中道:“几位太太,二少爷伤很重,内脏也受了些许的损伤,需静心调养,不可惹他脾性太躁。我这开了几服药,你们到药铺去抓,为他煎了,每日三餐后服用,几日后便可复原,性命无忧。”
二太太道:“谢谢郎中,这是辛苦钱,请您收下!”郎中道:“谢谢!告辞!”二太太道:“不送了!”郎中道:“留步、留步!”突然,陶书远咳嗽起来,众人急忙上前。二太太道:“书远,书远!”陶书远道:“苏、苏永明,苏永明……”三太太道:“苏永明是谁?”四太太道:“苏永明?”二太太道:“他总喊这个人的名字,这人是谁呢?五姨太,你知道是谁吗?”仪萍道:“他的一个学生。你们没听说过这个人吗?”三太太道:“不知道,没听说过呀!”四太太道:“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二太太道:“谁是苏永明呀,没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仪萍道:“啊,都没听说过呀!”三太太道:“二少爷很累了,我们就不打扰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我们在这也没用,就回去了。有什么急事,让丫环去找我。”四太太道:“我也回去了。”仪萍道:“我也走了。”二太太道:“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就不送了。”三太太道:“你忙吧。”四太太道:“忙吧忙吧。”二太太道:“五姨太!”仪萍道:“二太太还有什么事?”二太太道:“这次二少爷的事,听王宝财说,还多亏了您出面,真不知怎么感谢您呀!”仪萍道:“谢就不必了,二少爷对我有恩,他有难了,我不能不管。再说了,像二少爷这样的好人,陶家怕是就这一个呀!”仪萍说完就走了。二太太自语道:“陶家就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