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江蕴月怎么觉得他那身官服猥琐,他也没法像豆子那样带种,敢吼一句:“我偏就不穿!”。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带着受气小媳妇的表情,天天四更天就回御史台报道。
御史台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地方。里面养着一群专门为皇帝吵架的人,与生俱来一种气息,那就是讨人嫌。官员们都知道,一见御史矮半分。一碰面就像被眼刀先从头到脚剐了一遍,然后才是费尽心思转弯抹角的说话。千万不要小看了御史,不然第二天皇帝案头就有一封弹劾奏章。避而远之、避无可避、怒目相视、群起攻之,携枪带棒互斗,是御史台与官员之间面临的永恒斗争旋律。
御史台同时也是极为风光的地方。我朝太宗奉行“曲从中制,事为之防”的隐秘家法,到了神宗时期,隐秘变成了毫不掩饰,御史台的风光也彻底到来。御史大夫仅正三品,但在中书省同平章事、参知政事、枢密院正使这些执宰大佬面前,也敢硬气。笑话!御史大夫原本就是帮着皇帝欺负执宰的,硬气还是小的,张牙舞爪那才是本质。也就是在神宗时期,皇帝索性下敕书,御史台里面的官员,无论大小统统都由皇帝钦点。品级别有用心的都不高,但是特别能战斗,可以说汇集了天下间言成剑、笔做刀的高手——还是顶级高手!
因此,御史台,纠风督宪,威风八面。
江蕴月听台御史张挺这样隐晦介绍,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他素来听萧老头说朝事,听得那是有一搭没一搭,但也知道御史台专产和人对着干的人和事。笑话,他江蕴月要是也学着对着干,小命早就丢在萧老头和挂名老爹手上啦!
所以晚间回到蕴月园完成萧老头布置的作业时,江蕴月对着那几页纸碎碎念了好一番:“早八百年的故纸堆还要再看一次……邓老儿再牛也牛不过豆子一抡拳头……”,但说归说,萧老头给的东西还是乖乖看完好一点,省得他再想什么歹毒法子对付他。
御史大夫,邓焕,正三品。先帝元祐五年出仕,历任监察御史、御史中丞、直至御史大夫,参与了神宗年间对御史台的改制。邓老儿经历骂战无数,元祐党争没赶上,宁熙党争、凤元党争,一路骂过来,越骂越升官,号称不倒骂佛。最有名的是两年前皇帝赵恪年满十八,邓焕一人独战二虎,据说是骂得惊天地泣鬼神。中书省同平章事、翰林院大学士、莱国公古光,英国公文彦博之子枢密院正使文重光……这些官大的能压死人的执宰在邓焕那里硬是没能转过弯来,就好像一把千钧大刀亘生在骂佛头顶折断。当日邓焕对太皇太后的懿旨不仅自己一律不奉诏,还号召朝臣不奉,奉了就是全家死光光的大罪,就这样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句“后宫妇人不得干政”愣是把太皇太后顶的乖乖留在后宫,最后为皇帝争得了亲政。
呃,萧老头把这件事情当成经典案例,反复向江蕴月兜售,摇头晃脑的说:“致公之道,天下大矣!站稳了就是泰山崩于顶而能面不改色。邓公,国器之臣也!”,还说什么“四十年坐镇御史台而屹立不倒,不愧为骂佛一尊!”。
这话听在耳里,江蕴月嗤之以鼻,这有什么经典的?还不如豆子呢!武功高得别人打不过,不怕死,连王爷都是说动手就动手,还特别敢惹事。人活到这份上,那叫人至贱则无敌,这离独孤求败只差自宫这一步了,自然无敌。致公之道?还不就是靠邓老儿嘴上死缠烂打?这和豆子也没啥本质差别嘛!要叫豆子,保管半刻钟就老实了——门牙都打蹦了还骂佛个什么劲。
邓焕尚且如此,他底下那个号称犟驴子的御史中丞孙继云,就更加没技术含量了。话说这孙继云也算是官宦世家。孙继云的老爹三四十年前为救灾英勇献身,皇帝感动,下了嘉奖状。孙老太太守了寡,手边唯一可说的就是这份家传的荣誉了,想必是可着劲的给孙继云灌输忠君、卫道,养得这孙继云就一铜豌豆!江蕴月几日观察下来,发现只怕是皇帝到了他跟前还得先看看自己的仪容举止没有有出错。这种人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通常都很短命。不过孙继云貌似命比较好,虽然也被狠狠折腾过,到底还是被邓焕老儿揽了过来,在御史台当个正五品的御史中丞,一当就是十多年,鞍前马后,往好里说是成了邓老儿的先锋干将,难听点……那就是邓老儿身边的打手无赖,专门摆平刺头货的。不过这些流言也不妨碍孙继云唯邓老儿马首是瞻,恭敬信服到当个儿子都足够的地步。
江蕴月很显然鄙视这种马前卒的角色,下象棋都知道嘛!最不缺的就是卒子,死得最快的也是卒子了!
看到这里江蕴月第无数次哀叹!难道他未来的命运就要在这两者中间抉择了吗?亏大了!他江蕴月好不容易在暴风雪里留了一条小命在蕴月园门前,好不容易在两个老鬼的阴险狡诈中长了一副小身板,却要在御史台里被唾沫淹死了?
江蕴月一面看着萧老头给他的一叠文书,一面磨牙:萧老头和挂名老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江蕴月绝不相信挂名老爹说的:“我的儿子比你还小,这就要封世子了,你在这园里也算是缘分,为你谋个前程,为算是为你尽的一番心力,往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江蕴月咬了咬牙,下一刻却又瘫倒在书案的椅子上:明日就是他的第一次了!第一次大朝!自己连笏板都没拿过的人,却要去看别人拿笏板拿得对不对,有没有刺可挑!老爹不仁,蕴月以为刍狗啊!
正当蕴月闭了眼睛打算小寐一会,却突然觉得左耳朵被提了起来。
哎……绿衣阿姆,你就不能有点创意?
“蕴月,你又被我抓到偷懒了!萧先生吩咐了,你今日要读完这一叠子文书,明日大朝后还要给他写一个问答呢!你听到了没?”一个身着墨绿禙子的肥硕阿姆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蕴月的耳朵。
“所以嘛!我最恨绿色衣服啦!”蕴月嘟囔着。
“阿姆!你要是再打小爷,我就要打你啦!”
蕴月毫无意外门外肯定闯进来的豆子。别人怎么折腾他,豆子都无所谓,熟视无睹,但是就是不能动粗,要是动粗肯定要打回去,王爷都没得商量。可是豆子似乎永远都不明白,老爹萧老头最厉害的远不是动粗,他江蕴月被迫读了一肚子的奇谋诡计就是明证。阿姆段数还太低,折磨他江蕴月的幼小心灵就不太够瞧了。所以蕴月十岁以后虽然在没有被打过,但是江蕴月远不觉得自己痛快!
就像眼下吧,进了御史台一段时间,萧老头还天天给他的文书。要他把朝中所见所闻写成策论……感情大朝里的文武百官都成了耍猴戏的,让他江蕴月一一过目,然后再写心得?被阿姆揪揪小耳朵,这就是小事一桩啦!
“小哥不要误会,阿姆是给江小爷送宵夜来的,还是王爷特意吩咐的,我哪里敢打他呢!你来了这园里,连王爷都不敢打他了,何况阿姆呢……”
“我看见你揪他耳朵了,他又不是兔子,你揪他干什么!”
“哎呀!阿姆是怕他看书看久了迷了眼睛!哎哟,这灯芯,得剪剪了!我去寻把灯剪来……”
绿衣阿姆丰臀一摇三摆,忙不迭的闪开了。江蕴月看着她的背影垮着脸:“真不明白,深绿浅绿墨绿碧绿湖绿……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绿!穿那么多年就没换过。”
“管她的,要紧的是做的东西好吃!”一碟子雪菜小肉包被豆子一抓拿去了三个,剩下寒碜的一个孤零零的遭受两双眼睛的虎视眈眈。
江蕴月忽然觉得自己像极那小肉包子,寒夜里袅袅的热气,引诱得碧油油的眼睛环伺。
“小爷,你不吃啊?”豆子咽着口水问。
江蕴月回过神来,伸手一扫,将包子叼在嘴上,含糊道:“开玩笑,今晚不知看到哪个更次呢,不吃还不饿死。话说回来,你哪里野去了,比我还吃得狠。”
“入冬拉,田埂上捉蛇去。那蛇冻硬了,好捉!小爷哪日有空,咱们再去,捉回来到赐福楼让他们做蛇羹,好得很!”豆子开始扫荡那碗花生糊。
“哎……”江蕴月一声长叹,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豆子:“你看看,看看……我这眼睛还能看吗?有闲工夫,我只想睡觉。”
豆子果然放下碗,凑着蕴月细看:“瞧不出什么来,不过咱们有日子没出去玩了!真闷。小爷,你什么时候能忙完。我听我那些兄弟说,御史台那帮人,生儿子都没***,小爷在那里玩玩就算了,玩够了赶紧走人,省得将来……”
蕴月翻白眼:“进了阎罗殿,还想做神仙?有难度吧!”
“进去了还出不来?王爷白当的?让他弄你出来不就行?”豆子很不以为然。
蕴月捏了捏下巴,点点头:“不知道老爹打的什么主意呢,他那人,算盘不打满了,哪里会放人……”然后看看那叠文书:“嗯,坐以待毙,不如狡兔三窟!豆子,你出去吧,让小爷我找找破绽!哼!萧老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觅我的独木桥。”
大老板二老板地下一群喽啰,管喽啰的叫台御史,大老板的秘书长,从六品,张挺。
殿中侍御史两名,从七品,其中一枚江蕴月是也。另外一个也是科场新丁,名字叫祝酋英,来历倒是平常,但是!人家可不比江蕴月,是同届贤良方正科一甲之内的人物,才名大大的有!
监察御史六名……
左右司谏各一……
哇!彪悍!江蕴月一溜人名看下来,眼睛一次比一次瞪得大。
右司谏,正七品,吏部左侍郎(正二品)林澈兼任;左司谏,正七品,刑部左侍郎(正二品)曲谅兼任。
柴郁林,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兼任监察御史;
王华,翰林院侍读学士(从四品)兼任监察御史;
袁天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兼任监察御史;
六名监察御史,除了方大同、慕容凌、章淳,全部是兼任;两名司谏也全部都是兼任。江蕴月很轻易就发现了兼任监察御史的这些人几乎全部身居高位,单正二品就两位!乖乖!朝廷能有多少二品大员?六部首脑,也才六名,夹七夹八,十根手指头绝对能数的过来了!
还有,这八个人里面,林澈算得上文坛领袖,曲谅是皇帝他外公,王华,江南才子……回过头来看,连与他同一品级的祝酋英都大有才名……这一摊子还真不小,果然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一个比一个高!
蕴月默然了,心里没有最郁闷,只有更郁闷:感情这个官他还高攀了~~~~~在萧老头给他的这几页纸片中,蕴月开始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御史台官职的品级普遍都很低,但有了这些位高权重的人,这意思就不太一样了。他江蕴月可不会相信台御史张挺冠冕堂皇的话:纠风督宪,御史台位低,却气高,只有德高望重,持身正直的君子名臣方才有落落担任有余。
你就吹吧!无利不赶早,我都做了二品官了,难道还稀罕加领那一点点的从七品官俸禄?自然有别的好处!只是这好处是啥?官场新丁,江蕴月尚且看不明白。
不过,他已经敏锐的感觉到,这肯定是挂名老爹一脚踢踏进御史台的原因之一。
江蕴月想到这里额头细细密密浮了一层汗,心里不知道骂了挂名老爹多少回,只觉得以后的日子简直就是刀山火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