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月一上轿,就瘫倒在轿子里面,倒不是第一次的大朝有多累,而是邓老儿朝后训话让人泄气。
“御史台有大气魄,但大气魄却非清高孤傲、恃才放旷,更非凭着祖荫惫懒无为!你二位自然就要以家国为念,怀着大抱负;既要自重身份,也要谦虚谨慎;既要勤勉奉公,也要思量再三。台中诸位,兼有实干、才名、令名,堪称前辈,两位多用心!若一味只知自保,又或是终日撩是斗非,日后课考本官自不必留情面!”
“二位初入朝堂,正是初生牛犊般新勇,本官本不应担心,但只怕你二人听闻台里诸位监察御史之后,心生怯意。故本官提醒你二人记住,御史台位卑,却是自古名臣、诤臣辈出之地。称其为御史,眼中只有江山社稷,上至天子尚要有直言极谏之胆魄,更无论宗室贵族、位高重臣。盼二位携新生之勇,创济天下之大事业!”
江蕴月做官,那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但他再笨也明白,他和祝酋英两人是新丁,邓老儿自然是压之贬之以去其青涩。但邓老儿有些不同,他一见面就很不留情面的开涮,来了一顿下马威。怎么程序不是先捧一捧祝酋英的才名,和他小江攀攀交情,然后七拐八弯的绵里藏针的敲打一番,让你们这些人老实一点吗?怎么是倒过来了?而且红果果的鼓励他们要有直言极谏的胆魄~~~~他的重点,怎么想都是在后面这一段话啊?他要干什么?巴不得御史台再鸡飞狗跳一点?
江蕴月在轿子里脊背冷汗直流,邓老儿把他的小九九算得一清二楚,说他惫懒无为,潜台词就是,想混日子?看日后课考我不是打的你屁股开花,就是将你流放三千里!你乖乖的给我谏!用力的给我谏!多谏,极谏,谏到血溅五步,朝堂横尸!
哎,江蕴月觉得自己手里很无奈的被他们塞进来一把刀,再一脚踢进斗兽场,问题是,一副小媳妇状,还能成打虎英雄?而且今日看朝堂,水静鹅飞,平淡得很嘛,招招兵,收收税,如此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老虎要打?
蕴月正想不明白,轿子却突然一顿,停了下来,豆子上来回话:“小爷,前面一大队的车马,挡住道了,小爷稍等,我去把他们喝走。”
“慢!”蕴月没等豆子说完就立即喝止。要是再晚半分,豆子就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蕴月立即掀了轿帘:“是什么人?”
“管他什么人,民不与官争,他也不能挡了小爷的道。”豆子不悦,拧着眉毛看蕴月。
这道理没有错,问题是这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到哪里了?”
“大人,英华巷,前面就是枢密使文大人的府邸了。”
“得得得,把轿子放下来,咱们就等上一等吧。”。开玩笑,枢密院正使文重光!那是邓老儿拿四十年官威才敢对付的人物,江小相公小心小肝的,没事去捋人家虎须干什么。
正说着,蕴月远远的看见一架带着文家箭簇纹饰的蓝篷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到了门前略停了停。马车边上的小窗帘掀开来,蕴月立即感到一簇目光聚在他身上,他当即身如电掣,旋即看见一只玉手横陈于窗边。宝蓝色的缎面车篷映得那只手莹莹如玉,蕴月甚至看到了手上指甲柔嫩,闪动着光泽。
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手瞬间即逝,留下惊艳的蕴月哽住不能呼吸。一只手已然如此,那手的主人岂不是……没法形容了?
忽然蕴月头一痛,蕴月一恼,转头对着豆子怒目相视:“推我干什么!”
豆子那边笑的意味深长:“小爷怎么了?人都没见着!”
旁边几个轿夫也都窃笑:“那家小姐这样排场?端得是一双美手!”
几人嬉笑着,却又见那缓缓进门的车驾后面转出来一个绿衣女子,梳了一个双环髻,走近来一看倒也算眉目清爽。那女子来到蕴月轿前,一行礼,柔声道:“见过大人!我家小姐特地遣奴婢前来给大人告罪!方才小姐抵府,挡了大人的道,大为不敬,还请大人见谅。”
这女子说话温柔,进退有礼,就是穿了一身绿衣服,蕴月竟然也觉得顺眼非常,何况这是在文府门前,有什么好怪罪的。只是眼下,他还震惊于那只手的美貌,惋惜于不能亲见手的主人,呆呆的做不出什么反应,逗得那丫头笑意又深了几分。
豆子突然觉得小江很丢脸,大吸一口气说道:“我家官爷品级虽低,却好歹还是个官,你们挡了道也不晓得让开,现在才来告罪,有什么意思!”
那丫头听闻了,不慌不忙,面上平淡:“如此,真是罪过了。”说完便再不说话,只再行了一礼,便定定看着江蕴月。
蕴月把这番反应看在眼里,心里不免赞一声“好厉害的丫头!”,这面上做足,连恭谨都瞧不出来是装的,偏行事透着一股傲气,文家家风了得啊!别人给了台阶了,还是乖乖下的好,总好过连台阶都不给,还得自己找吧!
挥挥手,江蕴月扯着嘴道:“不怪罪不怪罪,文家嘛,小官晓得。只是这来的是什么人?”
丫头得了蕴月的话,才抿嘴笑开:“是我家小姐。”
“正使大人千金?”
“正是。”
点头,落骄帘,走人。
邓老儿的话听听就算了,真要当真,蕴月这十八年就白混了。文重光什么人?他老爹是英国公,位极人臣啦。偏做儿子的还争气,居然又混了个位极人臣!而且谁不知道古光和文重光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只是这文小姐,端得是美貌啊~~~~~~
江蕴月想起那惊为天人的玉手一双,心里不小心冒出了小泡泡,连到家了豆子给他掀轿帘,他还在发呆。
“小爷发什么呆!”豆子凑着他的脸就是一顿大吼:“不就一扭捏的娘们嘛!小爷一点出息都没有!”,惹得旁边看门的小厮连着轿夫一阵窃笑。
蕴月木着脸,看了豆子一眼,色厉内荏的把自己打扮成不与人一般见识的样子,走进了园里,迎面就看见绿衣阿姆。
同是一件绿衣裳,阿姆怎么就有本事穿成三粗五大的烂俗模样呢!哎!
“蕴月,王爷吩咐啦,你一回来就去见他老人家!”
可能有了对照,后面的豆子终于也发现了绿衣阿姆的问题所在,朝着阿姆大喊:“阿姆!你怎么天天一个颜色,难道你男人给你绿帽戴还不够,还要天天绿衣绿裳!”
蕴月听得暗爽,差点哈哈大笑,好歹憋住了,径直往他挂名老爹的书房里去了。后面阿姆开始发飙,威胁豆子从此不给他做饭吃……
挂名老爹端坐在书案前,笔直笔直的,嘴唇抿出威严,鬓边花白牵着风霜,眼睛嘛,自蕴月进得门来就一直盯着他看。
蕴月最怕老爹这样盯着他了,让他想起偶尔在外面听见的传闻。无数次,蕴月照着镜子问自己:“真有那么像吗?他真有那么像那位景怡王妃?”
清清喉咙:“王爷,您这样看我,我真以为您要吃了我~~~~”
赵怡抬抬眼,顺手举起茶杯,饮了一口,才徐徐问道:“头一回朝会,你都瞧见什么了?”
瞧见什么?瞧见一只华丽丽的玉手……江蕴月念念不忘,开起了小差……回过神来,他心思一转,一抬脚,垮了肩,倒到书案对面的小塌上:“老爹,不是我这捡来的儿子不孝顺,你也知道,我被踢进去的是什么地方。老爹是宗室,挂名儿子是御史,朝堂之事少谈些好,省得我还没开工,就被人先弹劾勾连宗室,结党营私。我说老爹,你就没想到这一层?这也太失策了吧!你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你想让我干什么吗?”
赵怡看见他的模样,心里其实万般滋味无从说起,情愫萦萦绕绕,勉强按住了,才似笑非笑的说:“我何尝教你做什么,你不会自己看?”说罢转向一旁帐幔,低声说道:“夏末初秋,又是大雨,旧事再演,旧人难觅……”
“笃……笃……笃……”,迟缓的拐杖声从帐幔后清晰的传了出来,萧子轩渐渐佝偻的身躯转向蕴月:“古大人必然是上表奏请皇上于河北、河南两道征兵吧,蕴月?还有,就是征税以备突夷所出吧?皇上统统都允了吧?”
蕴月挑眉,不说话。萧老头和老爹都知道的事情,还要再问他,那就是在考他呢。征兵收税,往日萧老头就说过,还说什么此两项,实乃家国疲弱之根本,这事他早就知道啦。问题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江蕴月为此郁闷着呢,这两人话到关键时候总停住,想让他做事还偏偏不明说,每次都让他猜个半死。猜不对惹祸了,一句教训:谁让你没猜中,然后就打发掉他,弄不好还怪他惹祸呢!亲娘哎!谁天生会猜心术啊~~~~~
这回老爹玩得太大了,御史台……猜不中老爹的心思,他江蕴月没准就真的挂了!于是江蕴月打定主意不说话,反正就是不说话,不知道老爹的意图以前都不说话!萧老头不是说过,敌不动我不动,妄动而死,屡见不鲜!
赵怡看见江蕴月的这副样子,心里沉沉浮浮,说不出的千般惆怅与抱负。这十多年,蕴月没长成他期待的惊才绝艳,反倒有些小肚鸡肠,油滑惫懒。聪明倒算是个聪明的,但是他指东他直往西,说他聪明,偏又万事水过鸭背,对他不抱希望,每每又爆出点小聪明大智慧,颇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潜质。实在没了辙,百般斗智斗勇,倒叫他欣慰又头痛,惭愧又恼怒。时至今日布局甚久,只能指望他成材了——话说,不成材也要琢到他成材——他挥挥手,说:“你今日谨慎,倒也罢了。你记着,多用心思,你去吧。”
江蕴月有些失望,老爹和老头总是不愿意对他说心里话。其实他看见萧老头一副暮鼓晨钟的萧瑟模样,心里也说不出的滋味。但老爹不说,那就是不愿说的了,再问也没用,晃了两晃脑袋,江蕴月也就转身走了。
萧子轩眼光追着蕴月的身影,紧紧的抿着嘴,不让叹息逸出来,末了低声说道:“王爷不要忧心,他这是还没开窍,我带他十六年,知之甚深。”
“你看人是不错的。他人如何,我看了他十六年,还能看不明白?这小子就欠点大场面,得啦,让他自己发挥吧,我当年尚且能调教他爹,今日还调教不了他?!”
“心里面有杆秤,骨子里同他爹一样,其实是明白的,但比他爹难教多了。王爷,小的怕他日后知道了,弄巧成拙。”
“到底有两分脾性不像他爹,倒像……放心吧,我都知道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人老喽,跟着也婆妈喽……苦了这孩子了,十八年,别说爹娘疼爱,连女人味都少闻。”
听了这句话,赵怡久久不语。立志成天下,抱负几何,牺牲几何?忘了,不提了,这就过去了。
“萧先生,老的也不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