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朝,曲谅捧出了折子,跪在皇帝跟前。
“启奏陛下,微臣有罪,又替兵部主事曲启礼递上折子请辞。”曲谅一身紫袍,佩钦授金鱼袋,一把声音透着沉稳,说罢又拜。
孙继云闻言一皱眉,旋即松开。古光文重光继续装大佛,唯独柴郁林紧紧皱着眉,盯着曲谅的脊背。而蕴月与祝酋英对了眼神,心下了然,曲谅只怕得了消息,不肯坐以待毙,与其等着获罪,不若自行请罪,这也是逼迫皇帝表态?
皇帝真是难当的,臣下彼此打得鼻青脸肿,一股脑的全堆在他面前告状。搞得皇帝火里来去,比救火队员还忙。
不过!咱们的皇帝也绝不是什么善茬,看过曲启礼的折子,微微一笑,却是对大理寺少卿柴郁林说:“柴卿家,上次国丈家中的一件家事,不是已经揭过去了?”
柴郁林一听便明白曲启礼请辞不是为兵部里的烂账,而是前面早就盖过去的小妾早产血崩一事,心里便也有些恼火。曲谅想耍太极含混过去,倒让皇帝来找他的麻烦,这搞不好,就成了他柴郁林刻薄,为一件小事挤兑国丈。那边曲谅一听皇帝的这一番话,心凉了半截,皇帝没打算帮他遮掩遮掩啊!闭了眼,把心一横,便只跪在那里,任尔东西南北风。
“启奏陛下,上次微臣被当街拦轿,事后臣已着力调解,事主已然签字画押,再不生事。曲主事请辞,只怕别有缘由。”
孙继云听了柴郁林的话面色松了松,悄悄的看了皇帝一眼。古光眉头一挑,睁开眼睛,精光灼灼。
“别有缘由……”皇帝心知肚明,却转了话锋:“朕令你彻查兵部粮饷一事,良久不见折子,何故?”
柴郁林自接下这档子事,就上了老虎背,难得下来,此刻也不敢乱张望,索性一咬牙,和盘托出:“启奏陛下,臣在兵部十日有余,并未……查出粮饷有亏空,但,臣……查出兵部所招兵勇,非遭灾侠勇之民,期间多夹杂京中富户子弟……”话未说完,柴郁林汗流浃背。
古光眼光灼灼直视君王,众大臣议论纷纷。兵部的两位主事,黄澄、袁天良都是大眼瞪小眼,眼光光的直视君王。
蕴月暗叹,终是来了!上前一步,杀鸡儆猴,毫不犹豫申斥:“中书省同平章事、莱国公古大人,何故直视君颜!”
古光面不改色,看了江蕴月一眼,低下头:“臣有罪。”,余者黄澄一顿,看了袁天良一眼,两人同时低下头去。
赵恪一挥手,蕴月退到一旁。
“富户子弟……”赵恪沉吟着,心知柴郁林这话也是斟酌过的,粮饷无碍,富户弟子,罪名说大不大,但是个耐人寻味的线头,不怕查不出蛛丝马迹来,这就足够了!微微笑开:“如此,柴卿家便拟个折子,届时文卿家、古卿家、任卿家再议议。曲老,快快请起吧,勿以此芥蒂。”
曲谅谢恩爬起来,心底喜忧参半,忧的是皇帝到底牵了个线头,会不会想起来剃剃他的眉毛?不知道。喜的是看这样子还没打算大动他。
这结果不出蕴月的意料。不过,虽说柴郁林这么招是给皇帝留了余地,但这番话有得深究,照这意思,好像古光也没有打算让柴郁林给曲谅遮遮羞?蕴月脑袋一转,隐约明白,如果曲谅和袁天良有牙齿印,乃至于水火不容,那古光看来是会帮着袁天良一不小心就踩上一脚?为了袁天良手中的兵?原来袁天良怀里有奶,就是他古老儿的娘嘛!
不过,皇帝这不成了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了?为了李存戟那两千军马,至于急得眼睛都红了,连自己的老外公这最大的朝廷助力都打压?
小皇帝,这次你怀的是哪一门子的鬼胎?
皇帝的心思最不好猜,有所谓君心难测。但御史大人怎么能不猜,不然骂错人了,那就真是凉拌了……江蕴月唉声叹气,背手佝背,下朝走人。
还没走出宫门,小内侍一溜小跑叫住他,附耳说了两句,江蕴月忍不住翻白眼,头一回进了小皇帝的寝宫懋殿。
赵恪今日一根淡紫色绣金双龙戏珠抹额,一顶紫金冠,一身月白常服,潇洒也瑰丽。看见江蕴月佝偻着肩进来,忍不住讽刺:“伺候本公子,江小爷这样委屈?”
江蕴月一听是自称“公子”,心里有数,眼眸一转,苦着脸:“公子一袭白衣惊若天人,一会诗书画三绝,天下一人,小江穿着这绿罗衫,站在天人一般的公子身边,只觉得脸都是绿的,羞于见人!”
马屁啊,永远都不会穿,除非拍到马蹄。赵恪原本就好心情,眼下江蕴月七拐八弯的奉承,只轻轻笑出声来,接过得喜递来的折扇,骂道:“德行!一身衣裳也值得你人没人样!得喜,给江小爷换身衣裳。”
得喜答应了,江蕴月也懒得推辞,干干脆脆换好出来。小皇帝出巡,今天他注定要三陪啦。
两人坐了马车出到宫门略停,不一会一把声音扬起来:“我是阿繁呐,你怎么总不认得我,我就换了身衣裳!”
蕴月咧嘴,揣揣然,看了赵恪一眼,赶紧就起来,赵恪却一把折扇压着蕴月,随即敲了敲车门,不一会一身短打衣裳的阿繁跳上来,脚才落地,清清脆:“公子!”说罢挤到蕴月身边坐好:“爷爷说文府开宴,文姐姐、阿爽一定都在,不然青鹤哥哥一定也有好玩的,小……小贼便带我去,公子,好不好?”
赵恪淡着笑,打量阿繁。只见她一身短衣,肩膀宽而不甚合身,只是小蛮腰裹得好,这才没有邋遢,反而显出一点小女儿家的俏皮来。一把头发仍用一根桃木簪簪着,整张脸露了出来,明净的额,灵动的眼,嫣红的唇,真是颗极为可爱的明珠。
江蕴月横了阿繁一眼,公子?真不知道臭丫头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这从皇宫里出来的公子还能有谁?有理无理,先敲一把:“臭丫头!就知道玩,在园子里玩得上蹿下跳还不算,在公子跟前连礼都不行一个,瞧你今天,穿豆子的衣裳也不嫌汗酸!”
阿繁一嘟嘴,却先把自己闻了闻,才说:“阿姆都浆洗了,哪里还会有汗味儿。”
赵恪听两人斗嘴,总有些生活气息,倒是熨帖心情:“走吧,便去看看阿繁的新朋友。文姐姐可是文家的文采之、阿爽……赵爽?”
阿繁笑开:“公子果然知道。阿爽的脾气便同她的名字一般,会骑马,学了武艺,上次一下就把曲公子掀在地上。”
话说,江蕴月的小心肝又在哪里颤抖:臭丫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料赵恪也只是眉尖轻蹙,便略过,只笑笑。
今日是枢密院正使文重光开宴,赵恪原本好这么些翰林风雅,便换了便装,召了江蕴月陪同。自己怕扫兴,早早的让得喜跟众人招呼,意思是想着同乐一番,众人不要行礼下跪。
不过,这怎么可能?才一下车虽然也没有很大排场,文重光和他儿子文采瀛恭恭敬敬候在门边迎接赵恪。
赵恪一笑,赶紧上前挽住两人:“文卿家不要拘礼,今日朕讨两杯水酒,润润诸位的雅气,你们还不要见怪的好。若因朕来了就拘束了,风雅可就看不到了!”
文重光久历官场,知道这位皇帝也不是好惹的主,到底还有些放不开,反倒文采瀛听了十分的恭敬放开了六七分,只笑着作揖:“如此,臣下僭越了,还请公子开怀,也是文府的光彩。”说着亲自陪着迎进门去。
文府以英国公的品制,自然规模是不小的,因此在自家花园内办宴也是绰绰有余。赵恪等一路进来,文采瀛便先引赵恪进了一处大堂:“公子,林澈林大人同几位诗客在此处作乐。”
才进得门,赵恪便见红烛高照,大堂里一片亮堂,当地一张大桌,上面果蔬菜肴,乃至于还有一方端砚、一方松花石砚,一叠宣纸,旁边数支霜毫,俱是染墨。林澈、王华、祝酋英、慕容凌、沈菁、任予行等十数人正围桌热闹赏歌舞。
堂中间竖着一块梅兰竹松的绢屏风,屏风后像是一群歌伎,或站或坐或卧,正手持各式乐器,此刻丝竹婉约而奏,又有一名舞姬娇柔舞蹈。堂上明亮,绢屏透光,舞姬动作似见非见间,平添了“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情致。连江蕴月这等不大好风雅的都觉得,文人雅客就是文人雅客,同样的听曲赏舞,这么一张绢屏就少了脂粉俗味,多了雅致意境。
赵恪也不打扰,只站着赏,也觉得高兴。
不一会曲毕,诸人这才发现赵恪来了,惊得连忙站起来,赵恪连忙拱手上前:“就是怕诸位拘束了,这才没有打扰着你等,若是行了礼,就不好了。坐吧,今日这诗做的什么规矩?看着就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