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怡提着食盒进了门,惊了喁喁低语的一对雏燕。看着两人红着脸各自闪开,赵怡只觉得静夜美好。心中微喟,旧日,同样年纪的自己与她,却并未有这样清澈的时光。
赵怡不为意,不用孟浪言辞闹这些孩子们,只低声道:“蕴月,你阿姆还没收拾好房子,你同阿繁累了,先吃些东西。”说罢竟亲自揭开食盒。
蕴月愣了愣,连忙拉阿繁:“臭丫头,还让老爹动手!”
阿繁也赶紧跳了起来,跑过去接过赵怡的活,赵怡却轻轻拦着,看着不远处躺着的赵恺,深吸一口气:“我来吧,委屈你们了,也都不是你们的错。”
蕴月阿繁一愣,顺着赵怡的眼光看去,看见赵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烛光下眼角处凝了一滴晶莹的泪水。蕴月哑然,又看赵怡,看到他老爹满脸镇定,但眼睛里的复杂,却不是他瞬间能读懂的。抿抿嘴,拉上阿繁,捧了一碟子小包子退了出去。
赵怡慢慢的盛了碗粳米粥,走到床边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来吧,吃些粥。”
赵恺咬了咬牙,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挣扎这要起来接过那碗粥:他长这么大,就没得过父王这么样的看顾!
赵怡压着赵恺,痛的赵恺皱眉,赵怡不得已说道:“恺儿……你不要动。”
赵恺颤了一下,便不再动,安静的任他父王喂粥。温温的粥化在嘴里,绵绵的一路滑下去,悄然慰藉了五脏六腑,似乎身上的棍伤也轻了去。
未几,一碗粥喝完,赵恺已然分不清是饿着还是吃饱了。
赵怡放下碗,沉吟半日,往日不愿、也说不出口的话,想到这些孩子们为此结的心结,想到故人托付的沉重,想到彼此守望的孤寂,便也慢慢说出来:“恺儿、愉儿……你们要怪,也是我这做父王的连累你们。父王往日坏了事,几乎性命不保,萧先生更是受尽磨难,哪里还能护着你们。远着你们,哪怕你们平庸些,也能安稳……你恨蕴月,但你不知道蕴月晃悠悠,不知道将来还要遭什么罪、哪日就丢了性命。”
赵恺听的父王前面几句话,只觉得心里压得难受,仿佛那几句话是千斤重的石磨,一圈一圈磨在心上,他爹爹,这些话也是难说得出口……忍不住,眼泪一串一串的落。最后又听了蕴月的那句,想起蕴月今日也说了一句,便迷茫起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父王。
赵怡平了情绪,变作旧日模样:“安心在这里歇着吧,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能懂,改日父王也让萧先生教导你。”
……
赵恺在蕴月园里住下来,倒把蕴月折腾去了住隔壁的客房,不过蕴月也没有什么机会抱怨了,因为南苑雅集之后,京城里那风雅的气息渐浓了起来。皇帝看过李玉华的锦鲤戏莲小品、沈菁的蜀素贴,都是赞不绝口,自己也有唱和,这么一来,京城可就热闹了,雅集比那流水席还流水席。
十四日李家还席,十五李玉华拜访户部左侍郎兼右司谏林澈,十七日林澈又还席……
江蕴月和祝酋英身为殿中侍御史,品级虽然不高,但却是这些宴席的座上贵宾。原因很简单,两人专职揪小辫子的,各家主人为显自己清白,不欲君王猜忌,必然特意得请,何况祝酋英这样的早有才名。就这么招,江蕴月天天应酬,就是时时好诗佳作也成了顿顿红烧肥肉,腻味的想找罐子醋灌灌。
偏豆子遇了李青鹤,该叫啥?“金风玉露一相逢”?豆子平常基本上还是称职的跟着蕴月,但他那青梅竹马的李青鹤小侯爷原本就一闲散人士,三天两头的弄了好东西来玩,斗鸡、斗蝈蝈,蹴鞠蹴鞠、游游河……搞得豆子的心那叫一个野,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抛弃江蕴月,只好没事就撺掇江蕴月去应酬,好让他和李青鹤偷溜密会……这么一整,搞得江蕴月下朝时候比上朝还忙碌。
相对下朝后的迎来送往,朝上只能算是……暗潮汹涌吧。话说李存戟那穿铠甲的真是!没来之前搅得各路神仙都出来摆两摆,足足把各人逗弄的垂涎三尺,不料最后连李存戟小尾巴上的一根毛都没揪到……眼下兵部一片平静,文重光、古光恢复肃穆石佛姿态。诸位大佬淡定,李存戟那穿着明光铠的也忙着卸甲做才子,他们这些专找人来骂的,自然要配合着皇帝的风流,要坏了气氛也不能明着来,只能来阴的——谁说君子一定要坦荡荡来着?
蕴月倒是听说孙继云已经上疏弹劾大理寺少卿柴郁林,不过皇帝忙着赏画,还没空搭理。不过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蕴月没有底。每次香衣鬓影的宴会上,蕴月看见黄澄、王华同那个高的跟根竹竿似的沈菁在那里唧唧歪歪、哼哼唧唧,时而大笑、时而浅笑,蕴月都下意识的低下头。话说,雅集是个好东西啊!不至于下了朝就想着第二天怎么掐,不至于一上了朝就开始掐个你死我活。
朝上忙互掐,时时玩些猜中了有奖的猜心游戏,这回到家嘛……
十七日晚上回到家,江蕴月照例去给老爹汇报,才到了那个仙人台,就看见赵恺竟然坐在棋台边同老头下棋。
蕴月把直脚襥头摘下来抱在怀里,忍不住又挠挠脑袋,话说世子这身子是小时候抠墙根抠出来的地龙?打断了几节还生龙活虎的,这才几天功夫就能下地……慢腾腾,蕴月挪了过去,撇着嘴看了看棋盘,看见黑白子彼此交织,正抱着互咬。翻了白眼,蕴月只觉得自己更头痛,也懒得打扰老头,直接进了书房,躺在榻上。
赵怡心情不错,也不计较江小爷不讲礼数,也坐到蕴月身边:“日日一身酒气!”
蕴月没有理会赵怡的埋汰,不过此刻听得这句话,心里隐隐约约有些舒坦。好歹外头那个才是老爹的亲儿子,如今老爹的亲儿子来了,老爹还这样,也不枉。
“爹,林老也跟你沾着亲,我听老头提过,林老是王妃的亲叔叔。你怎么今日不赴他的宴?”
“林澈……文章好得很,比起岳丈林泓的诗书双绝,还差一些。但要论诗书画三绝,天下一人耳。”
蕴月嗤之以鼻,他老爹顾左右而言他嘛,什么乱七八糟的双绝三绝。
赵怡看见蕴月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笑,摸摸蕴月的头,低着声音说:“林澈……若你们打不下那虎,还有什么机会同林老领略天下之远?”
蕴月皱了眉,他老爹这是什么意思?看着老爹,发现赵怡脸上罕有的带有一丝悲伤。
赵怡很快隐了神色,似笑非笑:“本王毕竟是坏了事的,自然不能再过于张扬,不然于你、于存戟都没什么好处。”
蕴月眼睛乱转,最后说:“小爷看也不至于,小存戟心黑的很,老爹你哪怕躲得好,文重光也不会不盯着。我听豆子说,现在咱家的尾巴少了兵部的人,但还有一路人马,人数极少,但极精,小哥都甩不掉。还有,小爷看这些日子,祝酋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同林澈老儿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模样,哎呀!我的娘!”蕴月兀得抖了抖:“小爷看见都寒碜。”
赵怡安静听着,越听越安慰,臭小子,果然如萧先生说得,开始出味道了,大小事情一一看在眼里,警惕苗头,沉淀琐碎,厘清线索。
点点头,赵怡对蕴月说:“原先诸人以为存戟进京总会闹出些事情,自然不太平。尤其存戟那两千军马,只怕文重光等人早设好了陷阱等着的,若是赵爽不上表奏陈,又或是晚一日上表,他们只怕就会调动京畿卫戍,将李存戟直接判为谋逆。如今有惊无险,可见存戟处世是极老道的。”
“哎,两千军马花落谁家,皇帝心里有数。御史台也不是吃白食的,犟驴子早就动了,这平静得不了几天。”蕴月接着他老爹的话,但其实不想继续,他早知道李存戟是只妖怪,但他眼下更关心曲家,这事关系极大……
赵怡也没有勉强蕴月,正要打发他回去歇息,门外却笑了起来,转头去看,阿繁扶着萧子轩进来,豆子端着一个沐盆,旁边是一瘸一拐的赵恺。
萧子轩一看见赵怡在,便笑道:“世子灵透得很,犯过的错是再不会犯,那棋是一盘下的比一盘好!”
赵怡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阿繁摇头晃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赵恺模样只有两三分像赵怡,但那脾气却自顾自长了个十足的相像,最是心高气傲的。当年赵怡是皇帝幺子,又是皇帝的嫡亲兄弟,天之骄子,无人可逆、敢逆,一股傲气浑然天成。到了赵恺,虽然也是皇孙龙裔,到底没有那么矜贵,尤其常年没得父亲疼爱,那股子傲气就极容易变成孤傲、变成戾气。眼下听闻萧子轩夸他就已经不好意思,偏又听见阿繁故意的扭曲萧子轩的意思,不禁想起早先被赵怡打,就恼羞成怒:“胡说八道的臭丫头,谁许你这样没规没矩的!”
一句话让赵怡皱了眉,阿繁却毫不怯场:“犯了错还能不改么,改好了别人夸又有什么?”
萧子轩自顾自的坐下来,乖乖的挽起裤脚,豆子不好伺候人,放下沐盆就站了起来。蕴月见状便走过来要给他师傅洗脚。萧子轩点点头,却是对赵恺教导:“世子,人均有脾性,譬如下棋,都有自己的棋路。譬如江小爷,就没有世子你这样的心气儿,王爷若是打他,一准鬼哭狼嚎。故此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虽然都是君子之德,却也不用勉强。有傲气,又能胸有丘壑,有容乃大,同样是君子大德。你今日下的棋,力求速战速决,我便这样解,你能明白?”
一番话让阿繁盯着蕴月直笑,还伸了手指刮脸羞他。蕴月一瞪,却对萧子轩说:“老头!你教训世子还非得拉上我啊!小爷这命苦哟!想我一副小身板,真是好不容易长成今日这样子的。不然,世子,我真愿意同你换换,成不?”
豆子听得直撇嘴,站在蕴月身后一脚踢在蕴月屁股上:“小爷你也长点脾气,小哥的脸都被你丢光啦!”
蕴月被踢得差点一头栽进药汤里喝洗脚水,引得赵怡都笑。蕴月气恼,站起来,双手擦在豆子身上:“小哥!你还有脸面?你的脸面一向都是揣在兜里!”
赵恺听了萧子轩的教导,心里也宽了宽,又见两人在斗嘴,犹豫了半天,最后想到江蕴月都能做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做,便咬着牙,蹲了下来,挽起袖子,也要给萧子轩洗脚。但到底是宗族弟子,哪里伺候过人,一副样子,阿繁都嫌,竖着眉毛:“洗脚便洗,做什么拧得像是便秘,又没有人逼着你。”
萧子轩闻言很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赵恺的眼光却越发软了。赵恺却是被人点中心事,霎时脸红,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瞪着阿繁,说不出话来。
阿繁又瞪了赵恺一眼,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忽然眼睛一转,笑得宛如花蜜:“世子就是个笨蛋!”
赵恺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才不是!”
阿繁一偏头,笑的更贼:“你就是!”
“我才不是!”
“你怎么不是?你能说出个道理来说你不是笨蛋?”
“我、我怎么是笨蛋!”
“你怎么不是?”
“我不是!”
“怎么不是,你都说不出不是的道理来!”
……两个人兜来绕去,说些绕口令,萧子轩禁不住,笑得眼泪都要流。旁边江蕴月和豆子同时停了下来,对望一眼,江蕴月差点直接晕倒。话说,赵恺真是笨蛋啊,臭丫头随便挖个坑,他就能往下跳,还跳半天都没回神。摇摇头,江蕴月伸脚踢了踢赵恺的屁股:“哎哎哎!我说,这坑跳了半天了,还没到底呢?”
赵恺拧头,怒目相视,却兀得想起,回头发狠:“臭丫头!你坑我!”
豆子也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赵恺跳起来,指着豆子,又指阿繁,奈何老爹就在跟前,怎么的也不能动手,憋得脸红,一挥袖袍,闷气而去。
赵怡摇摇头,蕴月又是敲了阿繁一记:“臭丫头,就多心眼!”
萧子轩微微笑,却是对赵怡说:“世子十多年的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转过来,但却不是个坏孩子,慢慢来吧。”
赵怡点点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