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蕴月就看见他老爹领着人目无表情的走了过来。
豆子一看见赵怡就把手抱在胸前,鼻子一声冷哼,没再说话。蕴月嘛,都这时候了还能说啥?何况一条手臂还麻痛着呢。只有阿繁咬咬牙,瞪大了眼睛,往蕴月身上挨得更近了。
蕴月又喷气:臭丫头!闯祸了就装小乖猫!
赵怡也没说话,只挥挥手,仆人们就下水打捞两只被豆子扒光了毛的鸭子。
原就在不远处石壁上比划着要题壁的李青鹤、文采瀛、任予行等人也早被惊动了,只纷纷走了过来。看见赵怡面无表情,赵恺、曲峻两人又是落汤鸡的模样,顾着赵怡的面子,也并没有多问缘由,唯独文采瀛看见采之在场,连忙上前来维护着。
不料那曲峻真是个有贼心,更养了个天大的贼胆的,饶是浑身湿透,仍拿了眼睛觑着采之。在场诸人看见这样子无不皱眉,文采瀛自不用说,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当场没有说话,但也立即向赵怡告辞。
赵怡见状也不好阻拦,又看见旁边因吹了湖风而瑟瑟发抖的赵恺,一股子邪火不知往哪里泄,面色更冷了两分!蕴月察言观色,顾不得自己肩膀还疼着,赶紧的和颜悦色送走文氏两兄妹。
文氏一走,众人也不好再留。何况今日该风雅的、该试探的,各自肚肠都已经百转千回了一场,因此不到小半个时辰,南苑归于平静。那位浑身湿透的曲峻,被赵怡的低气压罩着,也没敢找豆子的麻烦,换了衣裳后都没有停留。
蕴月小心肝一抖一抖,眉全挤在一处。话说,他挂名老爹自赵恺落水就没张过口,这世子……
李玉华看了这情形,眼中略有忧虑,几次想张口说话,到了赵怡跟前都凝住了,末了只好领着儿子、孙子告辞。
阿繁貌似也感觉到了赵怡的低气压,没再叽里呱啦的,跟着蕴月寸步不离,唯有豆子满不在乎,送完李玉华一家回来,就对赵怡说:“王爷,老侯爷吩咐了,让豆子看着,让你别打小……世子。”说罢却斜睨一眼赵恺,冷哼一声!
赵怡闻言闭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声音比冬天的冰凌还冷一些:“赵愉,你回王府,告诉你们的娘,赵恺在蕴月园住着,本王亲自调教他!你看着你哥哥的这副模样,也该警醒着!”
赵愉闻言脸都白了,窥着他哥哥,好半天蚊子般的声音答应了。
蕴月眉头不展,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巴,赵怡看见了,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怒气勉强压着,又问:“存戟说你被打折了,可妨碍?阿繁,给你小爷看看。”
浑身湿透的赵恺跪在一旁,听见赵怡这样说话,只觉得自己憋屈得又想去痛揍江蕴月一身,却究竟没跳起来,只紧紧握了拳头,腰身挺得更直。
阿繁闻言,看了赵怡一眼,罕有的乖巧,只点点头。蕴月沉吟半日,又看了赵恺一眼,谨慎着说:“蕴月无妨,老爹你不用担心。只是……世子住在园子一些日子也是好的。”
赵怡闻言兀得警醒,只盯着蕴月,渐渐眼睛满布怒火,又转头去看赵恺:“你这逆子!”
赵怡本就善于猜度人心,从蕴月寥寥几字的话语中,他早就明白他这儿子同曲峻那不入流的纨绔子弟凑做一堆。尤其今日见曲峻如此不堪,当着一屋子的雅客闹出了这等官司,胸中的怒火比丹炉里的三味真火还真,话不及多说,连衣裳都没让赵恺换,直接将他提回了蕴月园。
赵怡一下马,右手顺手就抄了根看家护院伙计用的棍子,左手呢,没等赵恺反应过来就揪着他的领子,一路拉扯着回自己的书房。
跟在后面的蕴月看见赵怡手中拿根棍子当即就呆掉了:他老爹……看上去是想宰人?连忙拉了拉豆子:“这棍子!小哥,王爷这是要打世子啊?”
豆子仍旧抱着手,一副心爽的样子:“嘿!小存戟的心真他娘的黑。”
蕴月觉得自己的眼睛今日一直往外凸,就没机会收回来过:“怎么说,和李存戟有什么关系?”
豆子挠挠头,有点无奈:“不知道,后面我在湖边想了想,觉得臭小子摆了小哥一道。是他小子告诉我世子同小爷在一起的,世子和你在一块还能有什么好事,难道还哥俩好?所以赶紧去看看,果然!小爷,今日打疼了?”
蕴月还没听完边抬腿就走,奶奶的,就没一刻省心。话说,今日他犯太岁了?奸人全都扎堆在他身边晃荡。李存戟搞不好早就知道他站在树丛后面了,也搞不好早就知道曲峻那臭小子也在附近,然后顺便再去找他老爹告告状?黑啊!真黑!
蕴月也顾不上豆子了,连忙对身边的阿繁说:“臭丫头!快去把老头叫到书房里去,再晚一点,老爹要把世子命都打没了!”
阿繁咬了咬嘴唇:“那小贼你的肩膀……”
蕴月翻白眼,恶声恶气:“还不是你这臭丫头闹得,还不快去,小爷还死不了呢!”
阿繁闻言也不敢再啰嗦,连忙跑开去。蕴月一面走一面对豆子说:“小爷看你还挺听老侯爷的话,你还怕他?”
豆子跟在后面:“小爷走那么快!就让王爷教训一番呗,小兔崽子就欠教训!”
蕴月白眼一翻:“屁!你小时候淘气,你姐姐能用那么大的棍子教训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打坏了小爷看你怎么向老侯爷交代。刚才你不也说老侯爷吩咐你了?”
豆子撇撇嘴:“小哥就是有这淘气,姐姐也抡不起那么粗的棍子。”
说话间蕴月就到了书房外,却不料赵怡连书房的门都关紧了,蕴月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却没一丝人声,连赵怡都是一言不发。豆子听见了旁的顾不上,只惊叹:“这是打在肉上?小兔崽子声都没吭?”
蕴月几乎没跳起来,跩了豆子一脚:“你还说风凉话,世子被打死了,你很痛快?”
“小杖受,大杖走!世子这脾气像足王爷,这么个打法!豆子,你快踢门!”后面萧子轩由阿繁扶着,一脚深一脚浅的赶了过来。
豆子听了皱着眉,只叹了一声:“咳!”说罢一脚飞起,书房拆门。
蕴月顾不得灰尘乱飞,冲了进去,也不管什么孝道不孝道的了,瞅准了一把把他老爹手上的棍子夺了过来,倒把赵怡抢了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
萧子轩和阿繁顾不得,看见赵恺早已经跪不住,倒在地上,一件湿了水的袍子贴在身上,点点血痕,如桃花一般盛开。萧子轩皱了眉,松了阿繁的手:“丫头,你快给世子看看,别打坏了!”。
阿繁应声蹲下,却不料赵恺也是极为心高气傲的,此刻没打昏,也是怒极,一手挥开阿繁,硬拼着又跪起来,眼睛喷火,看着他爹爹,语调冰冷:“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要拿走,我不抱怨!只怕你也没把我当你儿子!”,语毕,咬着牙,却又眼泪汪汪。
赵怡听闻他早一句,说是怒发冲冠毫不为过,只抄起木棍又要去打。蕴月还没来得及拦,赵怡又听见那句“只怕你也没把我当你儿子!”,愣了愣,又看见赵恺跪在那里,打得不成样子,却拼命要挺着腰跪着,一张脸惨白,满是冷汗,一双眼睛不大,此刻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像极野地里夹在兽夹里的小兽,满溢的委屈、难过、绝望……
赵怡只觉得鼻头一酸,不觉间手也软了下来,蕴月连忙接着棍子,轻叹:“老爹,打死了世子,你也不痛快。”
赵怡看着蕴月,霎时间觉得自己这头被怒气一冲,眼下有点发晕,不说话,便到一旁椅子坐了下来,深叹一口气,心里也堵得难受。
阿繁见状,又想上前去给赵恺检查,赵恺这回也是刺猬一般,把自己的根根长刺竖了起来,见谁扎谁:“走开!谁要你管我!”
阿繁嘟了嘴,却没有退缩,袖中取了一针,扎在赵恺肩井穴上,赵恺便软了下来。萧子轩朝豆子说:“豆子,往日就是世子打你小爷,今日也先揭过去吧。你把世子先背到小爷房里去疗伤,阿繁也去,等阿姆收拾好了房子再说。”
豆子笑笑:“得,老头不用说,小爷说的那句,他被打死了,我也不痛快。何况……”说罢横了倒在地上的赵恺一眼,又爽朗对赵怡说:“就冲他一声都不吭,豆子也不小瞧他!”
蕴月翻白眼,话说,豆子这臭脾气,跟阿繁凑在一起,正好!说风就是雨的,比娃娃脸还娃娃脸……看着豆子背着赵恺走开,蕴月自己没跟过去,料定他老爹有话要问。
萧子轩看见赵怡枯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知道赵怡也闷气伤心的很,便走过去,一样的坐下来:“王爷,世子这脾气,跟您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个心气儿高的孩子,王爷别总是一顿棍子的教导他,说两句软话,比什么都有用!”
赵怡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答话,反而问蕴月:“小子,你小肚鸡肠的又瞧见了什么?”
蕴月踢踢那两扇门,拧着眉毛说:“老爹,开开恩吧,世子便在园子里住些日子?”
眼见江蕴月总喜欢耍太极,赵怡又怒:“有屁就放!哪来那么多啰嗦!”
嘶~话说,他老爹气糊涂了,怎么跟豆子一个风范?挠挠头,蕴月斟酌着:“小爷同祝小儿对了对话头,觉着皇帝像是动了心思给曲老儿剃头,小爷看曲启礼是肯定没法在兵部呆着了,世子要是再同曲峻混,迟早……”
赵怡话未听完,早就站了起来,拳头握的那叫一个紧,看的江小爷瑟瑟发抖,不得已顶着锅盖抖着声音劝:“老……老爹!哎,老爹要是扭捏,那是蕴月一叠……话说,您老要是早软和些,小爷也少受点拳脚嘛,也不至于今日……”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简直成了顾左右而言他。
赵怡看见蕴月那小媳妇样,反倒笑了,斜睨着蕴月:“小子你有种啊!逮了机会就编排你爹,我白养你了!”
蕴月嘿嘿一笑,知道他老爹过去了,赶紧把头顶的锅盖甩开,挎着身倒在榻上:“哎呀!累死小爷了,天下不太平,小爷拿命拼啊~~~~~”
赵怡也走过来,坐在塌沿,冷不防按着蕴月的手:“恺儿把你打成什么样子?让爹爹看看。”
江蕴月扭来扭去不干:“哎呀!王爷有这功夫,去看看世子得了,晚上我找阿繁看看就行。”
萧子轩又不待见:“呵!这下愿意让阿繁看了?”
蕴月脸红,挣扎着坐起来:“老爹……皇帝……真要给曲老儿剪剪毛?”
赵怡停了手,看了萧子轩,不言不语,萧子轩拧着眉,拄着拐杖,来回的走。
蕴月知道老爹和老头也拿不住主意。话说,皇帝这是什么心思?曲老跟古老儿穿一条裤子没错,但好歹还是皇帝他的外公啊,把他料理了,皇帝也没面子。
三人无话,末了蕴月只觉得自己肩上痛得很,便也起身告辞。
赵怡看着蕴月垮着肩的背影,说不出话来,直叹气。萧子轩趁机劝道:“王爷,两位夫人有些自己的心思和不得已,也属正常。稚子无辜,两位公子,子轩看,是好的。尤其世子,聪明有气性,不让蕴月,王爷何妨……这几年不同早几年,蕴月出去了,皇上也有些新作风,世子也不是一味的没有出头之日。”
赵怡不说话,心里却蔓延了些暖意,想到他那儿子被他这样打,愣是一声不吭,究竟是又好气又心疼,晃晃荡荡,整个心没个落处,只好点点头。
蕴月还没回到房里,就听见赵恺的惨叫:“啊~~臭丫头!谁让你帮我!你滚开!”
蕴月摇头,没一刻消停啊!一脚踏进屋内,却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把赵恺差不多扒光。豆子按着赵恺两只手,他动弹不得,只拼命扭身,只像条泥鳅。不料阿繁本就是个施针高手,压根没让赵恺有机会躲闪,针针到肉。
蕴月挠挠头,心中乐翻天,只觉得多年来的怨气被阿繁的针一阵乱刺,全都放了出来,一肚子坏水趁机冒了出来,于是走上前去,弹弹赵恺的耳朵:天大的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赵恺又是一怒,对着蕴月呲牙咧嘴:“杂种!你别得意,爷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少不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蕴月摇摇手:“哎呀!世子,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气大了伤身呐,丫头,你说对吧?”
阿繁接过话头,笑眯眯的:“对啊!大夏天的,世子这热毒散不出来,又生气催着,病瘫了,小贼可就日日得意,给你苦头吃了!”
赵恺语塞,只瞪着蕴月。蕴月嘿嘿一笑,整了神色:“世子,小爷说真的,你就在这蕴月园养养身子,等过了这段日子,世子还要报仇雪恨,小爷也不抱怨。”
赵恺闻言狐疑,看着蕴月,却发现蕴月不同往日皮滑,隐约信了三分,自己思量着,渐渐无话,阿繁也赶紧施针用药,等处置完了,赵恺已经半睡半醒。
等几人折腾完,天已然黑透。忙了一整天,连豆子都舒了一口长气:“娘的,今日这折腾!”
那边蕴月早就在一边椅子上瘫着不成样子了,豆子看见又皱眉,末了对阿繁说:“丫头,你给小爷看看,小兔崽子人不大,脾气倒大得很!”
蕴月有气没力挥手:“得啦!小哥,你今日气倒是喘顺了,但惹了这一身的汗酸味,熏死小爷啦,还有心思管我,自己收拾去吧!”
豆子凑着自己的腋下闻了闻,眉毛扯开:“就小爷穷讲究!豆子汗酸,能酸过今日你们扭捏作诗?还敢嫌小哥我!”
阿繁听闻咯咯笑出声来,忽的又想起赵恺睡着,连忙捂着嘴,然后拉着豆子:“哥哥,小贼扭扭捏捏的心疼你,想让你去歇息着呢。阿繁今日尽顾着玩耍了,不累,一会我再收拾小贼就好。”
江蕴月听见了一面脸红一面反驳:“臭丫头,就你多话!”
豆子听了阿繁的话,一副样子恍然大悟:“小爷是这意思?”,说罢挠了挠头,走到蕴月身边,大手一扫,低声一句:“臭脾气!”,然后走人。
蕴月被豆子一扫,牵了肩痛,直咧嘴。阿繁歪着头,含着笑,走上来扶着蕴月的肩,轻轻解了蕴月的衣裳,便看见蕴月左边肩窝里早已经黑了一片。阿繁吸了一口气,没有急着施针用药,而是搓暖了手,先细细摸了蕴月伤处周围,又检查了蕴月左手、把了脉,才说:“小贼不要担心,只是寻常打伤,退了瘀就好了。往日阿娘说过,这等伤最初得用冰敷,等成瘀了,再热敷。小贼今日耽搁了,便只能缓着来。”
蕴月低着头,没接话。阿繁想了想又说:“小……小贼……阿繁也不高兴世子总和你过不去,我知道呢,你也不会真怪世子,只是……小、小贼,你怪不怪阿繁多事?”,说罢自己也坐在蕴月身边,眼睛满是期待澄澈。
蕴月抬头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好半天,压着声音说:“小哥就那个脾气,小爷想怪也怪不上来。你嘛,尽是淘气……”
阿繁抿了嘴,头想低下来,却仿佛被蕴月的眼光攫住,手缠在蕴月手里,半响软软的声音说:“阿繁知道了。”
凝视间,万古长风掠过。
窗外赵怡背着手,将一切听在耳里,心里不是滋味,末了接过绿衣阿姆手里的食盒,然后挥退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