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孤灯,蕴月杏目微阖,只闭目养神。赵怡、萧子轩、赵恺呆在一侧,呆若木鸡。
三更已过的时候,蕴月忽然睁开眼睛:“老爹,把儿子的官袍拿来。”
赵怡皱眉,萧子轩忍不住:“你究竟要做什么?你也想想你爹爹养你十六年,用尽心思,你若鲁莽,他!”
赵怡闻言心中大恸,鼻子来不及酸涩却已经挥手,咬着牙,迸出话来:“恺儿,你让豆子、阿繁进来给小爷更衣!”
须臾,豆子阿繁进来。
豆子一进门就发了脾气,早已经满是尘土扯得稀烂的官服往地上一贯:“姥姥的!什么破东西,这么稀罕!小爷你被打傻了!”
“豆子!”赵怡一声低喝,火气十足。
豆子一愣,更是火冒三丈,指着赵怡的鼻子一通臭骂:“屁!旧账不算!旧日姐姐也不提了!现在你儿子被打,你连个屁都不放,还让他上朝,做什么王爷?!”
一句话直戳赵怡心窝,赵怡霎时捏紧拳头,关节发白格格做响。萧子轩站起来喝道:“豆子!你住嘴!”说罢喘了口气,低着声音说:“你不要急,你小爷不打也打了,他有分寸!”
“屁分寸!”
话未说完,阿繁走上去拉了拉豆子,豆子皱了眉,盯着阿繁住了嘴。阿繁又把官袍拿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走到蕴月面前:“小、小贼,你要破釜沉舟么?”。阿繁什么也不懂,但隐约感觉蕴月这回满脸的果决,不同往日。
蕴月睁开眼,却是微微笑开,气若游丝:“哎呀!干什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你别哭哭啼啼像个野丫头,想想法子让小爷少痛点是正理!”
阿繁低了头,好一会抬起头来,咬着牙说:“阿繁以后再不那么淘气了!”
说罢拿了绷带和小木板在蕴月胸前做固定,又把那身破官袍轻轻给蕴月穿好。一旁豆子诸人都看的目不转睛。
未几,收拾妥当,也到了要上朝的时辰。豆子忍了又忍,几次甩手不干,末了又自己跑回来,陪着蕴月出门。
蕴月一走,赵怡就垮了,手扶在书房门框上,满颈青筋。萧子轩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赵恺看见自己的父亲这样,又是伤心,又是莫名,隐约还带了愤怒,最后舔舔嘴唇:“父王,他……这是怎么回事?”
赵怡手上又是一紧,朝谁身上都发不出的火气,是怎么也忍不住了:“你往日不是惦记我宠他?今日他去送死,你怎么不羡慕!”
赵恺一愕,心里更觉难堪伤心,呆在那里面红耳赤。萧子轩回过神来,心里只有送死这两个字,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世子!你别怪你父王。他一肚子的火气冤屈,不能朝别人发,只有向你发。你是他儿子,这时候也担待你父王一点!”
赵怡禁不住,走了出去,满园的剑戟挥洒。剩下赵恺和萧子轩,萧子轩便徐徐说道:“世子,二十余年前,先帝当日立志革新,力图收复燕云十六州。你父王是朝中第一等的显贵,先帝委以重任,发精兵二十万北伐。奈何战况胶着处先帝忽然驾崩,进退两难之下你父王强攻西夏大凉城,因而获罪,身陷囹圄,景怡王妃也因此驾鹤归西。你父王半生戎马落得如此下场,哪里还敢亲近你们。养了个弃婴,亲手送进御史台,那也是羊入虎口、朝不保夕。今日小月……若是曲家反噬、古光用计,小月免官、流放也是顷刻之间罢了!”
赵恺低了头,想到自己长这样大……只觉得心乱如麻,不能理清。
蕴月满脸青肿,一身官袍破烂肮脏,还没到朝上,御史台诸人已然围着问个不停。蕴月浑身疼痛,连呼吸深一些都痛入骨髓,全凭一口气硬撑着,此刻只能摆摆手。
孙继云见状眉头大皱:“成、何体统!何、何人所为?!”
张挺摇摇头:“江大人,如此便在家中歇息,请家仆告个假又何妨?”
蕴月想了想,只说了一句:“曲家二公子打的下官!”
旁边祝酋英脸色沉了去,看了看蕴月的眼神,满是深思。孙继云已然发怒:“如、如此仗、仗势欺人!”
慕容凌抿着嘴,半天叹气:“此事如何?”
孙继云一凛:“还、还是一句,折辱御史,论罪、量刑!”
慕容凌又叹气,却和祝酋英对了对眼神。蕴月顾不上他们,心中坚若磐石。
及上朝,众人眼中诧异,蕴月成了焦点。
蕴月全凭一口气,趁着皇帝还没有张口问的时候,咬着牙,直挺挺的跪着:“启奏陛下,臣殿中侍御史江蕴月,越级上书!”
赵恪原本正要张口,不料被捷足先登,惊讶未过,蕴月旁若无人,将生平力气化成此刻全部勇气:
“今日臣面目不端、朝服不整,乃因昨夜路上遭袭。
“臣初入御史台,台中诸位大人便教导,御史台,风宪之地!纠察百官过失,是以位卑气高,即便朝中重臣也不敢更不能轻易折辱。
“今臣路中被劫,辱及者,臣也,实则辱及御史台,更甚者藐视朝廷法度!
“故,臣奏请陛下将此藐视朝廷、折辱法度的仗势之徒绳之于法,以正视听,以严法度,以明赏罚,以教百官!”
话到此处,蕴月微喘一口气,等着皇帝问话。
赵恪心中隐隐动怒,发话却愈加淡然:“折辱卿家者何人?”
等的就是这个,江蕴月心中一声冷笑,胸前也不觉得痛:“折辱朝廷者,乃我朝刑部左侍郎、参知政事、莊国公曲谅之孙曲峻!”
众人惊讶,只议论纷纷,然而咱们江小爷的重磅炸弹这才华丽丽上场:
“微臣位卑,虽受辱于人前,但却无心公报私仇!臣除奏请陛下以法度示臣,还奏请陛下褫夺莊国公所受朝廷职务,退出朝堂!”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蕴月一鼓作气:“曲二公子身无寸职,而敢当街殴打朝廷命官,尤其是纠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原因无他,乃自矜身份耳!如此,莊国公虽无过,陛下虽无过,却因此陷于因私废公,乃至于群臣诟病、万民不耻!故,臣奏请陛下,体臣之用心、允臣之所奏!”
江蕴月说完伏在地上,小气儿乱喘,心里听天由命。只哀嚎:皇帝,你别给脸不要脸!小江我七情上面,用力演这出戏,你他姥姥的别不领情!
江小爷如此狮子大张口,狗血程度和前面风闻言事也有得一拼了!祝酋英站在蕴月的对面只觉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明镜一般:这江小爷真他娘的剑走偏锋走上瘾了!
兵部的事情尘埃未落,曲启礼可说是七上八下的死活不知。古光铁定是帮着袁天良的,帮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会顺带给曲谅一刀,不知道!江蕴月这么一招,曲谅虽然脸面丢尽,好歹实力保存,这买卖稳赚不赔,皇帝八成是要干的!
如此想来,祝酋英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下来,狠狠一磕头,生怕底下的嗡嗡声盖了过去:“臣、殿中侍御史祝酋英附议!请陛下褫夺曲大人朝廷官职、曲家退出朝堂!”
下面张挺大惊,两个小的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千叮万嘱的教导要谨慎再谨慎,今日怎么这样鲁莽!不远处的孙继云可没想那么多,想到往日皇帝的种种暗示,却未如江蕴月一般想得更深,尤其听完江蕴月的一番铿锵言辞,早已经义愤填膺。
出列,跪的一个比一个重,头磕的一个比一个响:“臣、附议!”接着长篇大论:“莊国公子孙何功?又居于何职?敢折辱朝廷命官!莊国公身为国丈,受朝廷俸禄,封朝廷侯爵,不思陛下天恩,不严于律己,反纵容子孙为祸,其根本在于仗势欺人!”
“况外戚本不应摄政,自古教训,丹青染血。又、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便无事也该避嫌,况今惹事!若其他宗亲贵族因此效仿,击打朝廷命官,如此,天下手无寸铁,身为白丁之蚁民岂非朝不保夕?!请陛下将曲谅逐出朝堂,严惩曲峻,以儆效尤!”
啧啧!这就成了他皇帝有私心、十恶不赦了……饶是赵恪好脾气,会隐忍,也被数落的脸面无光。
江蕴月终于明白了,这孙继云原来是比赛型选手,越是高压越是出彩,眼下被意气所激,压根就没怯场这种说法,连结巴都不结巴了。话说,某人真就是名不虚传,真正的风宪直臣犟驴子,一块块骨头在嘴巴里吐出来,什么修饰都省了,怎么直接怎么来……小江相公,小儿科啦!汗,瀑布汗……
赵恪沉吟时许,始终没有表态,慕容凌、江蕴月禁不住各自着急,若不能一锤定音,则后事难料!眼下,慕容凌就是再有顾虑也不敢再犹豫,出列:“臣、附议!请陛下严惩肇事者,莊国公也不应再供职朝廷!”
这一下御史台可算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了!
那边古光终是忍不住一声冷哼,出列:“启奏陛下,莊国公身为陛下外祖,多年兢兢业业,于情于理,岂能说逐就逐!”
江蕴月头一回听闻古光如此直截了当,心中反倒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古光会帮着曲谅?顷刻间,江蕴月不觉得痛,却额头直冒冷汗,浑身发虚变软,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
古光一说话,朝堂震了三震,半天无人敢言语。正胶着,却是户部左侍郎林澈出列:“恰因是陛下外族,诸位御史才有此意!臣、户部左侍郎林澈,奏请陛下允御史台诸人所奏。”
林澈?林澈公开与古光叫板?娘的,什么心思?
皇帝仍未说话,孙继云忍不住,再跪前一步:“外戚不可擅权!请陛下下旨!”
慕容凌、祝酋英、张挺一起,气壮山河:“请陛下下旨!”
事已至此,御史台已然是群情激愤,不能轻易平息。赵恪一番沉吟,一路走下来,先把江蕴月挽起来,看见江蕴月满脸煞白,豆大的汗挂在额头,嘴角一缕鲜红。皱了眉:“卿家!传太医!”
江蕴月翻白眼,发了狠,手紧紧揪着官袍,忍着骂娘的冲动,只蹦出话来:“请陛下下旨!微臣直言极谏,若陛下为难,臣虽死无怨!”
赵恪心下一动,虽知蕴月甚深,此刻却有半缕迷惑:这小子,是真是假?
一句“臣虽死无怨”让诸人从震惊走向震惊,霎时发现大变的雨水已然泼到脸上,避无可避。
古光虽料到皇帝会有一番举动,却料不到这样快、这样直接,但到底是几十年的官宦经历,当下一阵喜一阵忧。皇帝弹压曲谅,实则无异于自断臂膀,于己、于文重光有益,况曲启礼一走,袁天良也能安抚下来,只是兵部凭空露出漏洞,李存戟必然借机介入兵部。但兵部再查,无论如何自己也讨不着便宜,只是皇帝此举未免过于蹊跷……曲谅,今日连林澈都翻了林泓的旧账要整倒你,同是洛阳权贵,你我几十年此消彼长,我为你说的这两句好话,也算尽了情意!自此打定主意,闭目养神。
文重光此刻一目了然,国字脸依旧端凝,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曲谅跪在那里百感交集,只觉得可笑又想哭,万万料不到!前面自己还千方百计想兜回来,才一转眼,自己的不孝子孙竟然惹了御史台,落了把柄闯出此等大祸!一时间不免慌乱,一时埋怨儿子这样懦弱,一时心酸不懦弱的却又这样不成器!到底心里又还有不甘,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耗尽心血才把皇帝托上来,到底还有一点情意留着吧?前两日皇帝也未曾一棍子打死……
赵恪想把蕴月扶起来,蕴月却并不领情。赵恪只得放下蕴月,又亲自走到孙继云身边:“孙卿家!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从长计议!”
赵恪领教过孙犟驴子么?赵恪没有!他只领教过邓焕手下的孙犟驴子!
孙继云一听皇帝跟他打哈哈,犟脾气彻底苏醒,当即毫不客气,双手揪着皇帝冕服那宽大的袍袖,一字一句、裂金碎玉:“陛下要做亡国之君?!”
赵恪一听倒吸一口冷气,微微怒气凝聚,面色就冷了下来:“原来不听你孙继云的,朕就要亡国?!”说罢意欲拂袖而去。
孙继云一听皇帝直呼其名,当即大怒,想也不想,双手紧紧拽着赵恪的衣袍,一拉一扯间,裂帛声响彻大殿!赵恪冕服的袍袖当朝撕裂!
孙继云一愣,事已至此却更是视死如归:“外戚不可摄政,请陛下下旨!”,言毕,双手抓得更紧。
赵恪一震,那边袁天良立即跳了起来,指着孙继云的鼻子大骂:“好你个孙驴子!你要造反!”,说罢就要上来扯开孙继云。
旁边慕容凌、张挺见状想也不想扑过来护在赵恪身边,祝酋英则腾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袁天良:“大胆袁天良,陛下尊前岂容你生判罪名!还不速速退下!”
袁天良原本军人出身,哪里怕祝酋英一个小兵,只冷笑一声:“今日你们御史台倒是一个鼻孔出气!在大朝之上就威逼陛下,将陛下的朝服都扯烂,本官给你一个造反之名如何不对!”
“哦!下官竟不知兵部一个侍郎还能给人定罪!袁大人,朝堂之上,岂容你轻视御史中丞,你方才唤孙大人什么?!陛下跟前,容你这样放肆?”慕容凌立即呛声:“御史台有错,陛下在此,国法在此,还轮不到袁大人你上蹿下跳。若说造反,你手握三十万禁军,又在朝上目无君上,谁造反?”
袁天良语塞——同御史台的骂官吵架,你找死!
赵恪眼见变成朝堂混战,深吸一口气,正要自己找台阶下,恰在此时,一声长笑声震殿内外,众人愕然,纷纷看去。却是王华!
王华从从容容走到赵恪跟前,跪下行礼:“恭喜陛下!”
赵恪又是一愣。
王华款款说来:“恭喜陛下得此忠直诤臣!得此裂袖之臣!”
那边林澈了悟一笑,同样道:“恭喜陛下,前朝太宗有耿直诤臣魏征,是以政治清明;今陛下得裂袖之臣,乃盛世出良臣!请陛下纳谏、宽宥!”
文人就是文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这么一转弯,赵恪迅速衡量了眼前情形,长舒一口气,心中泛起喜意,挽起孙继云:“卿家请起,卿家心怀天下,不徇私情,铮铮铁骨,可擎天!”
曲谅一听,早在一旁早已瘫倒,曲启礼闭了眼,一咬牙,富贵于我如浮云,出列请罪:“启奏陛下,臣,兵部主事曲启礼,认罪、请罪,请陛下去臣官职。”
赵恪看了看裂掉的冕服,终于下定决心,一甩手,回到御座:“刑部左侍郎、参知政事、莊国公曲谅,即日起以莊国公衔离京归洛阳,无诏不得入京!兵部主事曲启礼免职!曲峻……当朝杖毙!”
当朝杖毙……江蕴月闻言一软,只瘫在御座前,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