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轩有心扶赵恺一把,蕴月也没有什么话说。豆子知道他们要谈事情,自己也是不爱这些弯弯绕的,站起来要走。
蕴月见状便拉着阿繁同豆子一起走了出去,最后哄了阿繁两句,才拦着豆子:“今日什么人?你认得?”
不问则以,一问,连豆子这样没心没肺的都叹气:“哎!小哥本也有心放走那人,都是些苦哈哈的兄弟,我不为难。加上小兔崽子没个章法,也正好了!”豆子摊摊手:“青鹤也同我说过他有尾巴,跟咱们一样,两路人马,早先兵部的人撤了,现在又都跟上了。”,说罢,豆子又往前凑了凑,压着声音说:“兵部的兄弟得了死令,李存戟死盯着,连老侯爷、青鹤都不能放过,所以今日连内院都闯了。”
蕴月深吸一口气,心里清清楚楚,兵部这里就要风云变幻!他自己这太平日子,只怕也过不上喽。明日还真得到东边厩马大营探探,哎!
蕴月捏了捏下巴:“小哥,咱们……外松内紧着,出入仔细、说话谨慎着些,这京里不太平,也不知哪日是个尽头!哎!”,蕴月盘算了一下,又说:“早前让你停了兵部的暗查,眼下李存戟那头把水都搅混了,咱们也好着手继续查,只是小哥你仔细些,就是布些疑兵,也别让人知道咱们动了这里的心思。另外……袁天良就一莽夫,未必把那些兄弟当人看,这形势一不对,那些人就要吃苦头……”
蕴月未说完,豆子就已经拍着蕴月的肩膀,叹道:“哎!是些汉子!我要是这么活着,还不得憋死!小存戟人小,心肠不小,跟他的那些人能跟出什么鸟来?落了两次圈套,老陈都落了不是,听说被打了,可我也不敢去看。这还是小的,听说禁军里因为曲家走了,兵营里跟曲家沾亲带故的也顾不得了,闹事、卷铺盖走人、忙着搜刮一笔的到处都是,哼!苦了老陈这些人,兵营里乱,上头问罪,他们这伙人就得扛着!”
蕴月摇头,辛苦,这也是自然的事。这事~呃~不过!浑水里摸鱼总比清水里追鱼好,要是……其实,若李存戟能借着曲谅倒台这乱势顺利入主兵部,扯了自己的旗号与袁天良抗衡……慢着!这原本就是皇帝的算盘,那想必皇帝也早就料到了曲家一走禁军会乱!
咳,江蕴月啊江蕴月,若论谋划周详,你果然还没有皇帝的大场面啊!小皇帝耍起阴来,那是九锁连环扣,一环扣一环,纹丝不乱!
蕴月一直没考虑到,袁天良树欲静,奈何想吹风的,只怕不只有古光文重光这些人,还有皇帝,皇帝恐怕是早就打算好好用一用李存戟这把塞外弯刀了。嗯!信任不信任是一码事,至少在李存戟还有用处的时候,他李存戟就是把朝堂当成他手里的剑来舞,估计着皇帝也没什么意见,呃~小存戟……也不是无知无觉吧?话说,这李存戟是好命还是歹命?
豆子压根没注意蕴月在那里贼笑,兀自拧着眉出神,迟疑了好久才拉着蕴月:“小爷……小哥我打听到一个消息,你说……姐姐会不会还没死?”
蕴月一时没仔细听,还回不过神来:“啥?”
豆子一恼一掌封过来,正拍在蕴月的后背,痛的蕴月抖着声:“你干嘛呢!”
豆子见状一愣,连忙又用手在蕴月背后运着:“你不是让我打听老头怎么被打成这样子的?西市里九转十八弯的一个老衙役旧日在刑部当过差,他虽没掺和过,但当日老头刑讯的当口,他听过些话头,好像来回审的都是怎么不见姐姐的尸首。还有一个人,也是找不找尸首,我也隐约记得,旧日在姐姐家里我见过的,姓崔,叫崔瑾义……你说……”
蕴月听闻这话大震,景怡王妃?崔瑾义?是死后一团迷雾的崔瑾义?柴郁林折磨老头,就为问这两人的尸首?这两人还能连到一块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小爷,你说……姐姐……我娘淌眼抹泪的,一想起姐姐就常说姐姐一辈子都苦,一出生就三灾五病,长成了家里又遭难,嫁了人也没得几年福气,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家里的李嫲嫲就为这个眼睛都哭瞎了,到死都不得安生。你说,姐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不会真没死?”
豆子低声呢喃,听的蕴月心里发紧。蕴月见着豆子每逢提起已逝的王妃都这副样子,也深知豆子其实是念旧感伤,自己开解不来,只能浅浅几句安慰:“小哥别胡思乱想了,你看老爹,照我看那也真是把王妃放在心里的,当年他就在西北,若是王妃还有一线希望在世,他还能不去找?”
听了这话,豆子想想也是。旧日王爷待姐姐是很好的,家里的人都知道,娘提起来也从不说王爷半分不好。这事连王爷都没疑心,刑部的老人也打听不出个确切,想必……叹声气,豆子连招呼都没跟蕴月打都转身走了。
蕴月摇摇头,心道这位王妃不在那么多年,还有这许多人惦记着,大约为人如此,也不枉然。转身进门去,他屋子当地里还跪着赵恺,赵怡左手按在赵恺头上。蕴月心知肚明,只在旁边待立。
赵怡不以为意,挥手示意蕴月,自己却沉着声音:“恺儿,方才先生讲的这些,你心里都有数了?”
赵恺攀住他父王的手,捧到在自己眼前,一脸的坚定:“孩儿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孩儿长了差不多十八岁,才知道往日的任性,现在也知道孩儿断不能撇的干干净净。孩儿记着先生的话,日后带着镣铐走细绳。父王往日不怕的事,孩儿今日也不怕。他日若是粉身碎骨,父王不怨孩儿连累您,孩儿便也没有顾虑!”
一句“父王不怨孩儿连累您”让赵怡顿时英雄气短、感慨万千!究竟是血肉相连荣辱与共,如何谈得上谁连累谁?想来赵恺这孩子心地真是踏实的,不提往日他的冷淡,不提往日他对他的连累亏欠,却说将来他连累他。感慨间,又看见蕴月立在一旁,微然想起自己的一生,贴心的人在哪?家国荣光又在哪?人生霎时半百过,倥偬功业何问天。忽的怅惘心酸,摇摇头:“你敢走,父王怎会怕被连累?你若有这份刚勇,父王只有安慰!”
“世子,你本聪明,往后用些心思,凡事要有勇也要有谋,日后也能有所成就。”
赵恺一一听下去,赵怡便往怀里取了一只自己随身带着的玉扳指,亲自执了赵恺的右手,套在拇指上:“你也十八岁了,也该授冠礼,日后拉弓挽弦,少不得一只好扳指。”
在一旁的萧子轩忽然觉得心里一松,宛如千钧的重担忽的卸了重量,后继有人分担,顿时眼泪横流,忙忙的举袖掩饰,却还挣扎着出口:“世子快谢你父王吧!这扳指跟着你父王北伐,真正饮过人血的!”
赵恺一顿,往地上磕头,却是一言不发。
蕴月静静听着,知道老头和老爹已经把朝堂大小和赵恺谈了个通透,自己便也没有张口。心里明白眼下皇帝要用李存戟,赵恺身后关系甚大,若是李存戟敢收赵恺,那他也就是有自己的算盘,那就且看吧。
几人闲话间,送走赵爽的阿繁又托着大托盘同阿姆进来。
“王爷,小侯爷送了好茶,还有茶点,阿繁看了就说这茶点要新鲜着吃,您看……”绿衣阿姆看了阿繁一眼,对赵怡却是恭敬的。
赵怡听闻心里一颤,说不出话,只挥挥手。偏阿繁不知赵怡心里风月往事,跳上来,凑到赵怡跟前:“王爷,小侯爷大手笔、巧讲究呢!这桂蕊熏的绿豆糕,还有莲子桂圆糕都是用精巧的冰盒装着的,刚才一打开,清爽扑面,清香袅袅!若不是赶紧吃了,可就枉费了小侯爷的这份心思了!”
赵怡这样一听,也不搭话,只深叹一口气,却忍不住站起来。阿繁见状连忙在阿姆手里接过食盒,轻轻揭开了给赵怡过目。
赵怡看去,两只定窑卷枝灵芝纹的菱花盘,一黑一白,釉色均是晶莹发亮,芒口处无釉,却也不镶金饰银,还以质朴天然。黑盘内衬以粉荷,上置洁白糕块;白盘内豆绿的糕块,则以桂蕊围边。确实颜色悦目,偏又香气暗袭人。
“美器盛美食,阿繁一句‘大手笔、巧讲究’,恰当!”萧子轩当即就赞不绝口,末了对着赵怡说:“王爷,这番心思,从江南到京城,如此路途,万不可辜负了!”
赵怡目不敢一瞬,盯着一黑一白的定窑美器,缓缓沿桌坐了下来,点心未进口,却早已经把这份七窍玲珑的心思含在嘴里,慢慢化着,末了呢喃到:“千里驰马涉河川,怡怎会辜负,只怕他太用心,折损了自己……”
萧子轩闻言皱了眉,不觉间,眼角又湿,却连忙振作了精神:“这样的精巧的江南小食,小月、世子,你们都尝尝。阿繁,往日看你在这饮食上也有些心得的,可会泡茶?”
阿繁看了赵怡一眼,眼中似有深思,却只笑着对萧子轩点头,又扫了赵恺、蕴月一眼,才带了些得意洋洋:“便让小贼开开眼,阿繁在山间也喝过些好茶呢!”
蕴月没说话,却又翻了白眼:臭丫头!就多名堂!
眼下连赵恺都看得出赵怡、萧子轩态度非同寻常,不敢轻易说话,只暗自疑惑着。但阿繁不是个拘泥的丫头,自己高兴了,每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不等赵怡发话,阿繁大大方方,径自拈了一块绿豆糕尝着,一面吃一面哼了桐城小调,一块糕细细吃了半块,眼睛水盈盈,脆着声音轻轻说:“呀!这绿豆糕做的有心思。糖是桂花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得在上年八九月桂花开的时候采了,同雪花糖一同酿着。到了今夏,又要细细的把桂花从糖里挑出来,因此糕里才见不着桂花,却熏了桂花的香气。绿豆清热解毒,夏日里解暑,桂花芳香辟秽,益脾行气只是……这茶想必汤色碧绿清亮妙香四溢,若配着喝,香气就相冲了。”,阿繁说罢抬头,笑着看萧子轩:“爷爷,照阿繁看呢,先用点心,而后漱了口,再品茶才好!”
萧子轩闻言,心里松了松,对着赵怡说:“王爷,小侯爷何必再送了药来?眼前就一副好药!这样的心肝、这样的脾气,就是打着灯笼,又去哪里找?”说罢又看蕴月,看的蕴月直撇嘴。
阿繁听了笑眯眯,走到萧子轩跟前:“爷爷你夸我呢?我在家时嫲嫲有时候骂我,有时候也这样夸我。”
萧子轩呵呵乐开,只是摇摇头不说话,看着赵恺不敢造次,便招呼赵恺用点心。
赵怡看着阿繁,心里一阵痛一阵失落,又似失而复得,又似黄鹤一去声息杳然。微喟间,叹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同样的玲珑心思,却再不是他赵怡心头擦拭不去的那点胭脂渍。缓缓取了点心,让它慢慢化在嘴里,敷在经年的相思伤痕,缓了缓痛,却又是绵延不绝的酸涩。
阿繁绿豆糕、莲子糕各尝了一块,便丢下了,径自在游廊上摆了红泥火炉,燃了松木屑,煮了蟹眼般沸腾的泉水,动作娴熟的烫洗了杯具,便要泡茶。
蕴月在屋内看见,心痒难禁,拎了块糕,就坐在游廊上。
阿繁一双皓腕,阳光下,柔嫩滑腻,圆润饱满,轻巧翻转中,几乎盈盈光泽。蕴月看的心旷神怡,忽的想起,这双皓腕若是佩着碧绿的水汪汪的一只翡翠镯子该是怎样的金风玉露,该是怎样的海棠红妆。
阿繁不说话,大方让蕴月看着,心里身上都浸在阳光之下,有些灼热,有些暗暗的欢喜。手上却是稳而娴熟的,“凤凰三点头”、“将军出巡”……山间里见惯的泡茶功夫,便在蕴月跟前从容演练。不说那阵阵茶香,但说阿繁的一双巧手,也荡涤的蕴月灵台一片清明。
未几阿繁托了茶送了进去,末了单单拿了一盏坐在蕴月身边,递给蕴月,小虎牙忒可爱:“小贼,你尝!”
蕴月没说话,接了过来,喝在口里,果然是奇香无比,难以言说。蕴月惊奇:“这样的茶香,真难得!我跟在老爹身边,不说见识广,却也见过些好东西的,但也不曾喝过这样的茶。”
阿繁得意,摇着脑袋:“阿繁见过呢,不过还没有这样好的,小侯爷果真是不惜血本。我在家听迎华哥哥提过,这样的茶不是寻常家养的茶树,却是野地里的野生茶树,觅得已是罕有,就是觅得,也收不了几两茶,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有一年,哥哥带了一小块给我,泡了十几泡还香的很,但还没有今日这个好。”
蕴月看见阿繁得意,顺手便将自己的杯子递给她:“你没喝过,便尝尝。说起来你家有这样的好东西,想必也是富足人家,小爷真奇怪,你做什么到处跑?”
“我学了医术,阿爹阿娘常说医术同领兵一样,最忌纸上谈兵,又说京城有些疑难杂症,我一路行来,到了这里,也喜欢……”,阿繁始终不过是十五六岁才离家的雏燕,听见蕴月提了家里,便勾了乡愁离恨,连蕴月的杯子都没接,当下里凭栏坐下,脸上就带上些愁色。
蕴月见了心里星星点点的不忍,却忽的又升起一股担心:“你、你又想家了?”,迟疑了一句,又追了一句:“你、你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阿繁闻言,抬了头,樱唇一抿,隐约又有些羞涩,却又偏了头:“我也想我迎华哥哥,可王爷也对我好,若……”阿繁话到这里忽的脸红,却转了话锋:“我也想阿爹阿娘,我好几年没见他们了……若他们知道我住在蕴月园,知道……他们只怕也会高兴和放心。”
蕴月听得这话,当下里喜不自禁,却不知道自己欢喜什么,脸上皮皮的神色:“那是!蕴月园里住蕴月,不说小爷我待你好,就说我老爹这园子,天下多少人想看上一眼,都没能!偏你一个乡野丫头,一身脏的瞧不出颜色的花布衣裳,还在这里称王称霸的,你爹娘还能不高兴、不放心?!”
阿繁闻言当即啐了蕴月一口:“呸!我阿爹阿娘才不会因为阿繁住在王爷家里觉得面上有光呢!小贼你胡说八道!”
蕴月又是一愣,想也没想,冲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乐意住这里?”
阿繁脸上一红,嘟着嘴瞪蕴月,瞪得蕴月莫名其妙,正没处说话,阿繁忽的夺了还在蕴月手上的杯子,气哄哄:“这里有好茶喝呗!难道图小贼你是个好病人!”
呃~蕴月霎时垮了嘴,臭丫头,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的变脸,六月天明明就过了,干什么说下雨就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