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于沉迷往事不见得是件好事,人总是要向前走、往前看的,可偏偏又有很多片段无法忘记。第一年回国的时候处境很尴尬,被打击之后的我几乎想要放弃学业,临走前跟妈妈长谈的夜里最后我们都哭了,妈妈说,没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啊,一个女孩子家别老想着跟人争,先吃喝不愁再找个爱你的人陪你走完这辈子,做不到的话大不了我养你就是了。
我还记得,印象里的爸爸总是很严肃,很容易生气,有时候发火还会打我和妈妈,还总否定我的成绩阻挠我的决定。但我固执地坚持要出国那年,临走前他跟我说,只要是我想清楚不后悔,就永远支持我。他还一再叮嘱我,在外面别亏待了自己,没钱了就跟爸爸要。不管金钱是不是长久以来他认为补偿我的方式,至少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已经原谅他做过的事了。
从记事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回家的时候打开门,家里亮着灯,房子里有家人在,能在暖暖的灯光下吃晚饭,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简单得可笑吧?也许这对其他人来说再也平常不过,但在我的成长里,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数都数得过来。每次回家推开大门都是一片漆黑,我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去还是什么样,不喂饱自己就只有饿着的分儿,房间不去收拾过一月都还是老样子,家里安静得连四周邻居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别人心里的避风港反而成了我最大的折磨。
但是呢,终于有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家对我来说不再是个冷冰冰没有意义的物理存在,也不只是个吃饭睡觉的房间,以前的愿望变成现实了。因为有了两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朋友,回家的时候说的那句“我回来了”不再是给空气听,有人一起上学、逛街、扯淡、宅,有花花的鱼香肉丝和海天的逗乐。相比以前流连酒吧自我麻醉的日子,我更喜欢像现在一样留在家里,哪怕是无所事事地上网,听着隔壁偶尔的打闹,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天长大,有他们陪着。也许这就是幸福了,我要的不多,所以上帝也对我仁慈。
这个家,虽然它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但让我得到的东西很多。铅笔橡皮的校园生活曾经离我很远也很久了,但现在又回到扎个马尾带着压力学习,我贪恋这份向上的力量。很多时候,其实只要有这样的力量在,每个人都有能力摆脱那些不断下沉的黑暗,其实力量始终来源于自己,只不过太需要一个支点。
我执著过,被毁过,也堕落过,清醒之后才看开,其实不过如此。长长短短的回忆连起来就成了年华,莽莽撞撞走过十几岁,跌跌撞撞又走过二十几岁。真希望我们老的那天,能如愿买个四合院,看着儿孙满堂,一起悠闲地喝杯茶溜溜弯。
【肆】
巴黎好像提早进入了雨季,时不时被淋得很狼狈。吊儿郎当混了好几年之后竟然又奇迹般恢复“早睡早起身体好”的作息,拜各科老师所赐,跳级之后每堂课都跟听天书没差,痛苦并充实着。
新的操作系统、新软件和过去所接触的截然不同的教学,脸上、心里打满问号,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白天上课晚上默默啃书。好像每天24小时怎么算都不够用,早七点到晚八点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学校,做好饭九点半,吃完十点,抄笔记、复习功课、做作业,凌晨一点前有望结束战斗,然后缝缝补补收拾房间,顺便跟朋友互相骂骂扯淡的鬼佬,两三点睡觉,六点起床。
于是到了周末每个人都拼命享乐,各种轰趴(homeparty),好像不榨干仅有的两天假期就对不起之前整礼拜的卖命。换新环境之后明显觉得精力透支,当然是对比过去每天睡满十二小时压力等于零的文学课而言。而这种忙碌又让我兴奋异常,每个project都像是新征探险,从搜集资料到计划案成型,再到一步步实现,抱着作品走出教室的时候总会觉得之前的挖空心思都很值得。
中间忙里偷闲跑去兰斯农场体验生活,那里并没有传说中的风和日丽一派祥和,倒是各种好酒没缺,香槟红酒葡萄原酿轮番上,喝得好不尽兴,临走还不忘贪心地跑去老板酒窖背两瓶2005年的香槟回来。摘葡萄休息的空当躺在田垄上,左手啤酒右手夹烟,好像从世界里脱离了,偶尔过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也不错,日出日落就是一天。
作为班里仅有的外国人,难免被当成标本围观,针对我的评分标准或者很高或者很低,总之是两个极端。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我的懒惰和投机主义,要么锦上添花、要么破罐子破摔。
唯独做年终作品集的时候例外,就算之前还能每顿饭两菜一汤,出门前拿俩小时化妆打扮,每到彼时却沦落成只求最短时间填饱肚子,恨不得早晨脸都不洗,抓起衣服奔去赶地铁。
【伍】
今年因为工作被迫打乱原本的计划,回国待了一段时间,却有了另一番奇妙的际遇。
某天晚上跟史先生布置完展览在闲扯,他说其实上海有海的,在附近某个小村子里,可以闻到充满海腥味的自由。于是关店之后我就跟着这个才认识两天的人,在一个完全分不清方向的城市,脑子抽风开车跑去荒郊野外喝了一夜酒。史先生说,太妙了,头回提起某个地方后和听者冲动前往。
坐在马路牙子上,喝着啤酒抽着烟,回忆着当年在北京的生活。我说我最怀念的是以前每次看完演出从酒吧出来,拎两瓶啤酒,往城府路边一坐,边看人飙车边跟朋友扯淡,喝到天亮再打车回家。可惜这种日子后来就很少了,因为我出国也因为D22里越来越多的非主流。他说他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演出结束,出来看见路边蹲着几个乞丐,就问他们,一起喝吗?接着转身去便利店买些啤酒几个人分。
也许这就是北京和上海的区别。在北京,如果身上只剩下两块钱,可以去路边买五个烧饼,吃两天。上海呢,史先生说他有个朋友,身上也只剩下过两块钱,于是买了张彩票,没中。
喝到四点,打算进去海边继续,头晕眼花地站起来,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抱着树就吐了。吐完我才悠悠地跟史先生说,这是打回国以来第二丢脸的晚上,第一丢脸是跟云叔去吃麻小,结果昏倒在满地的马扎子上。
四点半的时候天亮了,五点钟坐在大坝上看见日出,当时我突然想起来《恋空》里特矫情的镜头。史先生拿着相机不停在拍,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这种日出还能再看几次?海风很大,海蟑螂很多,外海的浪和内海的平静对比强烈。
很多人起初并不知道上海有海,比如我。人么,活着就图个乐和,什么气场的人吸引什么气场的人,有故事的人和有故事的人爱扎堆。而我则想要做个安安静静的看客,收集这些记忆,偶尔客串一把,娱乐娱乐生活。活得随意点儿挺好的,何必要那么靠谱呢,又不能当饭吃。
和史先生有时候扯着不着边际的闲篇,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有时候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沉默。很舒服的状态,从史先生的推圈银镯子到我那块丢了好几年的血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物件和独家记忆。想做了就去做,不想继续了也别勉强。
感情这种事情和经历一样,很难去界分好坏,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当你对一个人从“想念”变成“想起”,这说明你已经心甘情愿地在他的生活中蒸发掉了。至于到底是你蒸发了他,还是他蒸发了你,这是两个几率几乎相等的可能性,就像投一个硬币,结果是哪一面都不意外。爱上是冲动、结婚是冲动、分道扬镳也是冲动,唯有在一起才最考验人。明天会发生什么、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预料不准的。
突然想起来原来老屁教育我说,某种情况如果出现一两次可能是偶然事件,如果持续出现那就要倒回头来审视自己了。往往两个人都有好感,然后date,可约来约去最后总也不见有relationship。按兵不动吧,会觉得像盘忘记放盐的清炒时蔬,看上去有益健康但难免乏而无味;主动出击呢,就好像是卖相味觉俱佳的香辣蟹,偶尔调剂生活可以,吃久了恐怕就上火发腻。究竟最深是人心,过一点儿欠一点儿都不能被称作好火候。
电影脚本里所谓的happyending并没有包括要附赠一个perfectguy,也许幸福结局就是抱着永不放弃的希望继续前行。生活不是不公平,只是有时候公平来得晚些,这是如今我说最多的一句话。
【陆】
记得看过一段医生写的回忆录,叫《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有个妄想症患者,他认为自己是一部书的主角,同时也是作者。他这样描述生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小说的既定内容,每个人的出场、退场都是确定的,因为小说这样安排了,于是发生了”。某些过客在完成故事设定内容之后,将退出读者的视线,这并不等同于过客的生命结束了。同样,世界的存在也并不以妄想症患者本身为基点,如果他死了,小说情节依旧会发展,只是作为主观读者的我们看不到了而已。
妄想症患者的论调很微妙,试想一下,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部或厚或薄的书,读者又会是谁?其间故事有的平淡,有的感人,有的跌宕起伏。作为第一人称生命载体,用时间替代语言,出演着本分角色,然而作为作者的第二重身份,却又无法提前知晓故事结局。
也许这正是时间的荒谬性所在,第四维空间在目前人力可为前提下具有不可逆性,时光机、后悔药这些都是科幻故事元素,换言之,唯一具有不确定性的,是从当下开始的、起讫不明的某段坐标距离,人们把这称之为未来。然而,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能够从过去吸取教训,能够努力抓住当下去奋斗,却不能够独独寄希望于缥缈的未来。
可小说的结局究竟是怎么样的设定呢?怀揣着疑问,我们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