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自巴黎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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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香侬河畔南来风(1)

文/顾子禾

草绿,钛白,橙黄,

揉碎了,

揉碎了洒在一汪湖蓝里,

给你带着,

带着,

路上喝。

人啊,

别走得太远,

别离我太远,

我还要为你画张画,

画里有草绿,钛白,橙黄,

它们都被揉碎了,

揉碎了洒在一汪湖蓝里。

【一】

我沿着香侬河走着,这条不列颠群岛最长的河流,不知要走到哪日才算到尽头。

只是在这里转机罢了,一时兴起留下住着的,我并没有打算能在这个小镇遇见些什么。不抱什么希望,就算最后真的没能够遇见什么,也不会让人太失望。

这里的街道不多,没有繁忙的气息,大片草地铺在有些起伏的土地上,让人觉得随意且慵懒,似乎一切都可以率性而为。

我看见一个姑娘席地坐在街边。她的身边支着被漆成象牙白的画架,长长的木夹子抓牢一叠画,各式的铅笔炭笔则被随意地丢在地上。画架上挂着一幅半成品,线条简练。我没有见过画中人,无法去判断这是否是一幅合格的肖像画;我没有询问姑娘,但我断定她是在卖速写。

姑娘浓眉大眼,棕黑长发,看着倒不像个爱尔兰人。

“你是卖画的?”

“……”姑娘不说话,只给我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微笑不常见,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跟这极相似的,却远不及这来得生动。我微微把头转过去一点儿,学着做出这个表情——这似乎是个古风式的微笑。

“你是希腊的?”

“你是要张像么?50欧。”这姑娘分明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我算了算口袋里的钱,应该是够了。

“你先把钱给我,然后坐到画架对面去。”姑娘抬眼看了看我。

“可是没有凳子。”我向姑娘求助。

“像我一样坐在地上。”

我绕到画架斜后方坐下来,姑娘却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直直地盯着我看。难道姑娘要先看一会儿,捕捉到特征再下笔?

过了约莫半刻钟,姑娘忽然站起来,取下了木夹里的一叠画,慢慢地翻看着。

她抽出一张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要的是我的肖像画,不是别的。”我有些无奈,也给了她一个古风式的微笑。

“我知道。”姑娘扬了扬手中的画,“这张最像你,你就当画的是你自己。”

“我要现画的?”

“我不会。我可以把落款日期改一下。”

“把我的50欧还给我吧,姑娘。”

“那不行,之前你只说自己要张画,并没有说这画上的人要是你呀。”

“这画是谁画的。”

“你自己看,下面写着——苏瑞。苏瑞画的。”

“你叫什么?”

“阿劳。”

“把落款改成阿劳吧,我就当是你画的。”

“可以。”姑娘爽快地答应了。

她再一次把画交到我手中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

“你明天再来吧,明天我把苏瑞叫过来。”

“你是一整天都在这里么?”

“不一定,你明天的这时候来。”

我点点头,卷起画打算回住处。

“等一等。”阿劳喊住我,“把画还给我。”

“为什么?”

“这画我放着要卖的。要么——你再拿50欧给我。”

【二】

我过去的时候阿劳还是一个人坐在街边。

街边依旧少有人经过。

“你打算把昨天那张重新卖给我?”

“你要的话也可以,50欧。”

“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的?”

“苏瑞去理发店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但她答应过我会尽快来这儿。”

“我现在该像昨天那样坐在这里是么?”

“我认为你现在多坐一会儿比较好,先生,我敢说,苏瑞来了你会坐不住的。”

“我顶顶有耐心。”

我还想跟阿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好沉默地坐着,等苏瑞。

路边疏朗地立着两排漆成深红色的金属路灯。这一架一架路灯在深灰的路面上投下排列有致而颀长的影——在白天,它们如同路过的人们一样悠闲。

那一天苏瑞顶着男孩一样的白金色短发走过来。苏瑞说她一早就从家里出去,不想这个发型还是耗掉了她八个钟头的辰光。

苏瑞有专属于少女的娇羞外表,对着这样无辜的一张脸,我心里萌生出些许内疚,仿佛是自己在为难这个脸上时刻带着小鹿般受惊的表情,又能像迷人松鼠一样从容的姑娘。

我的内疚很薄很柔软,它使我不能自然地面对这个姑娘。我变得坐立不安,找不到合适的姿态,于是我站起来。

“我预言过,苏瑞来了你坐不住。”阿劳瞥了我一眼。

“我没有……”我重新坐下,这辩解很无力,但我想不到其他的说法,我简直是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你之前的话锋呢?”

“……”

阿劳真是一针见血。

“还是站着吧,你似乎是坐累了。”苏瑞开口,声音很柔和,似乎是冲着我的内疚而来。

“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一个答句,我只知道自己失态了。

传说中的皮革马利翁不喜欢凡间女子,所以决定永不结婚。但他用独特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最后他爱上了雕像。

苏瑞的画法也很独特。

苏瑞做事情毫不着急,一幅画抹来抹去,却怎么抹也抹不腻。

有路人侧目。

“你要张像么?”阿劳对路人招呼着,却从来不把话说明确。

她倒不怕苏瑞脱不了身,我在心里不禁埋怨起她来。

“要的话明天来呀。”

多么狡黠的阿劳!

“明天你会来么?”我问苏瑞。

“……”苏瑞也有古风式的微笑。

“你可不像个希腊人——这微笑。”我模仿给她瞧。

“……”又是这微笑,她可是在纠正我?

“苏瑞本就不是什么希腊人,这里没有什么希腊人。”阿劳开口。

“嗯。”苏瑞浅浅点头。

“啊……那是……?”

“我猜我们该吃饭了,是吧,苏瑞?”

“等一等,两位姑娘,这画只进行了一半。”

“你得请我们吃饭,否则我们现在就离开。谁愿意去管你那50欧,我们可不缺它。”

【三】

餐厅的布景显得温馨。餐厅不大,只摆着几张桌子也不会很疏朗。红白大格子的桌布上洒满了柔和的橘色的光,仿佛提起它的一角抖一抖,就能落得一地的碎金银。

我对这里不很熟悉,便把点单的任务交给了姑娘们。

这家店需要去前台点单,说是有很多细节需要客人重新交代的缘故。

“你是爱上苏瑞了?”趁着苏瑞去点菜的空当,阿劳问我。

我匆忙否认。

“啊,你骗我!”阿劳几乎是要起身来反驳我了。

“阿劳,爱呢……只是发生一瞬间的事,太快太缥缈,我不能确定。假如苏瑞她不爱我,我也不会去爱她,哪怕一丝一毫。”

我示意她平静一些。

“你可真奇怪。”她似乎不很能理解我的意思。

“艾,听着,阿劳,苏瑞面对我那么从容,而我却很窘迫,这已经是不该发生的窘迫了。我不能独立在人之外生活,任何事情都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的。要是我一个人爱上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向她解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是,爱尔兰很自由,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到中国,我只是留学,结束后回家,在这里转机。”我说出心里的顾虑。

“这里也只是我和苏瑞的一站,我们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哪里,我们只知道自己属于自由。”

“……”

“你真不潇洒,过会儿我替你问一问苏瑞。”阿劳脸上盛满狡猾的好意。

“问什么?”

“关于你那个‘假如苏瑞不爱我,我也不爱她’的问题。”

“不,请不要。”

“好呀,给我50欧我再答应你。”

“你真是个处处都不愿吃亏的人。”

“生活需要钱呀,先生。”

事事都要量化的阿劳,你不如去抢——肯定比现在口口声声嚷着“50欧50欧”来得爽快。

“苏瑞,你来了。”阿劳打着手势,仿佛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苏瑞朝我笑笑。

我尴尬地回了一个。

“看哪,就连微笑这东西,也要双向地发生才好,是不是?”

“阿劳,你是要付这顿饭钱么?”

“……”苏瑞又用了一个笑脸替阿劳回答我。

【四】

饭毕回到旅舍,我一个人躺着,将白天发生的事再一一回想过去。

“我坐在路边等着从没有见过的苏瑞……然后她来了……”思维在此刻停滞了好久才继续下去,“阿劳用不着别人去担心去惦记去保护,她凭那套‘50欧’的做法,到哪里都死不了,而苏瑞不同,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弱,有男孩子的发式和女孩子的甜美面庞,虽然穿着最最流行的服装,却总不显得俗气,反而有了风韵……”这样想着,我几乎是要冲到她们的住处去了,哪怕就是在她们门外站上一阵也好。

天刚蒙蒙亮,我披着衣服在香侬河畔吹风。

香侬啊香侬,起初我并不打算能在这里遇见什么,可你竟让我遇上了苏瑞。

我挨到戏院开门,去那里买了戏票,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她们住的房子。

褐色的栅栏围着草地,上面随意地长了些花,我认不全花的品种,只怕是阿劳与苏瑞也不很清楚的。草地略靠右的地方建着她们的白色小楼。楼边上有个不大的池塘,与一条通向小楼的鹅卵石径相映成趣。院子里的东西不多,同它玲珑的尺寸倒也般配。阿劳说院子是她们几个月前租来的,主人搬走了所有能搬走的装饰品,所以租金便宜得很。

院门虚掩着。

我走进去,在门上敲了三响。

“啊……是你。”开门的是阿劳。

“我……”

“昨晚我跟苏瑞打赌,我猜你今天要来。”

“你以后可以学学吉卜赛人,就做做替人算命的零活儿,阿劳。”

“很好的主意,这是在夸奖我么?”

“我来找苏瑞的。”

“那我先走啦。”

我拦下阿劳。

“我买了三张戏票,今晚的。”

“有给我的一张?”

“嗯。”

“哈,其实你心里才不想留下我那一张的位子,对不对?”

“……”

她真是天生的神婆。

“把它给我吧。我晚上还有些事情,不能陪你们,但它或许还可以卖些钱。”

“你并不像缺钱的样子,却整天只想着钱。”

“中国人,你要是在香侬住下去,总有一天会没钱的。我们生活需要钱。”

“你可以不用穿这些流行的款式,看你的手袋,到香侬的那天我在橱窗里见过它。”

“穿得漂亮才能挣到更多的钱,你哪知道这些。啊,快进去,把你的戏票给苏瑞,别把它捏在手里弄化了。”

一见到苏瑞我又变得手足无措。她接过戏票,只是无辜地望着我,脸上依然带着受惊的神情,动作却极优雅。

“谢谢你,我喜欢它,还是个好位子。”

“嗯。”我没能把我从昨晚到今晨的那种冲动传达给她,也许这会令她嘲笑。

我已经变得那么低那么低。

“谢谢你,今天我请你吃鲑鱼饼!”

也许她是真的高兴,也许她只是出于礼节,我没有再猜测下去,但不管怎样,我心里轻松了些。

【五】

“昨天你对她说了么?”

我又去遇见阿劳的街头找她,她的话总是在突然之间就蹦出来,让人来不及反应。

“请无论如何——把话说完整,阿劳小姐。”

“我以为你懂的,50欧先生。”

她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地称呼我。

“昨天你对她说你爱她,然后她也说她爱你?是么,是这样么?”阿劳笑了。

“你还是没有给人算命的资质呀,阿劳!”我长叹一声。

“嗯?”

“昨天白天我看着她做鲑鱼饼,晚上我们去看戏,几乎没有说什么,就算有,也都是关于鲑鱼饼和戏的,没有其他内容。”

“多么无趣的人,拿出你对我的话锋来对她讲吧,否则你不要再见她,我明天也不再来这里了。”

“啊……?”

“这些画统统给你,我再也不来了。”阿劳拢起地上的画,全数塞进我怀里。

“我可没有那么多的50欧。”

“那你今晚来跟她讲吧,就今晚。”

“……”

“你不讲,我们就走了。”

“啊……”

“要么你就带一束花来,苏瑞喜欢花。”

“……”

“过了这条街,有一家小花店,在转角的地方,没有招牌,但是店里的花一直摆到路边,远远就能看见,根本就不需要辨认,轻易就能找到。你去那里,买一束最大规格的花来——放心,那没有几个钱的。”

“这个好意见似乎没什么需要反驳的,是吧?”

“当然。不过亲爱的50欧先生,来不来是你的自由,我想我们都是热爱自由的人,没有人限制你做什么,我这只是一个建议。”

不止是面对着苏瑞我说不出话来,现在只要一提到苏瑞,我就语塞。我跟阿劳之间没有什么别的话题,也就只好相对无言。

傍晚我照着阿劳交代的,买了花去到苏瑞那里。

“你终于还是来了。”还是阿劳来开的门。

我对她露出感激的神色。

“苏瑞,来呀,快看,50欧先生来给你送花了。”

请不要喊得那么直白,我在心里想。

苏瑞还是优雅地走出来,歪着头看看花。

“50欧先生,你有什么要对苏瑞小姐说么?”阿劳笑眯眯的。

“我……苏瑞小姐,这花送给你。”

“你可连粒草种子都没送给我过,50欧先生。”

“花只是礼物,可以送给苏瑞,也可以送给你……假如你要的话,过几天我送你一束便是了。”

“50欧先生,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还有……啊……希望你喜欢这花。”

“这可不是我想听的。”苏瑞的眼神黯淡下来。

“可真的不是我们想听的呢……看来我们还是要走呀。”阿劳转身关上了门。

苏瑞很失望。

阿劳很失望。

我自己也一样失望。

【六】

我不知道阿劳说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心里仍是忐忑,我害怕她们真的就此消失,只好又过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她们正巧将要离开,阿劳几乎是要把门锁上了。

她们两个人的手里都提着行李。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50欧先生?”阿劳开口。

“你们要去哪里?”

“我和苏瑞出去走走。”阿劳看了看苏瑞。

“可你们手里拿的是行李,不是轻轻巧巧的一串钥匙——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我们就要离开啦,50欧先生,香侬只是我们的一站。”

“留下来吧。”

我转向苏瑞。

“苏瑞,你能留下来么?”

苏瑞给我一个古风式的笑容。

“我只是不说……其实我是爱你的,苏瑞。”

“……”苏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牛皮箱,里面装着她们的行李。

“我不敢贸然对你说这些,但是你要走了……我想我不得不说。昨天我本想告诉你,真正见了你,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希望你不要生气。”

“哈,苏瑞,我们留下来吧,再待一阵子,等过了赛船大会再走,就这样定了,我替你作决定。”

“昨晚的花里有张‘我爱你’的卡片,我不知道是不是卖花人无意放进去的。现在好了,一切真相大白。走吧,阿劳,走吧,我们一起去喝啤酒。”

我几乎是第一次听见苏瑞讲完那么长的一段话。

“真不错啊苏瑞。”阿劳说,“我听我祖母说,她40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中国男人,而你这么年轻,就遇到了一个中国男人。我真替我祖母羡慕你。”

苏瑞推开门,把行李重新放了回去。

她走到窗前。

窗外传来了一阵风笛声。

【七】

我闲在旅舍,在这段时间里苏瑞有可能会过来。

苏瑞空的时候经常过来,给我带来零食与玩具,还带来一屋子暖又甜的空气。

但是这两天里她没有来瞧我。

今天来看我的倒是阿劳。

“50欧先生,瞧呀,你的脸色多不好!”她刚推开门,却说出了像是观察已久的一句话。

“我可不像你那样,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有些失望,来的不是苏瑞,却是阿劳。

“你夸我漂亮,就不怕苏瑞听见?”阿劳笑了。

“你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种性格的人,没什么可比性,就连美丽都不是同一种的。苏瑞看起来无辜又单纯,而你就像她的大姐姐。”我将她来之前看的书放回去。

“不,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在某个国家某条街上认识,然后一起流浪,一起追求自由。也许在其他方面我们不一样,但我们的本质终归是相同的。”

“流浪?听起来真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