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子禾
草绿,钛白,橙黄,
揉碎了,
揉碎了洒在一汪湖蓝里,
给你带着,
带着,
路上喝。
人啊,
别走得太远,
别离我太远,
我还要为你画张画,
画里有草绿,钛白,橙黄,
它们都被揉碎了,
揉碎了洒在一汪湖蓝里。
【一】
我沿着香侬河走着,这条不列颠群岛最长的河流,不知要走到哪日才算到尽头。
只是在这里转机罢了,一时兴起留下住着的,我并没有打算能在这个小镇遇见些什么。不抱什么希望,就算最后真的没能够遇见什么,也不会让人太失望。
这里的街道不多,没有繁忙的气息,大片草地铺在有些起伏的土地上,让人觉得随意且慵懒,似乎一切都可以率性而为。
我看见一个姑娘席地坐在街边。她的身边支着被漆成象牙白的画架,长长的木夹子抓牢一叠画,各式的铅笔炭笔则被随意地丢在地上。画架上挂着一幅半成品,线条简练。我没有见过画中人,无法去判断这是否是一幅合格的肖像画;我没有询问姑娘,但我断定她是在卖速写。
姑娘浓眉大眼,棕黑长发,看着倒不像个爱尔兰人。
“你是卖画的?”
“……”姑娘不说话,只给我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微笑不常见,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跟这极相似的,却远不及这来得生动。我微微把头转过去一点儿,学着做出这个表情——这似乎是个古风式的微笑。
“你是希腊的?”
“你是要张像么?50欧。”这姑娘分明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我算了算口袋里的钱,应该是够了。
“你先把钱给我,然后坐到画架对面去。”姑娘抬眼看了看我。
“可是没有凳子。”我向姑娘求助。
“像我一样坐在地上。”
我绕到画架斜后方坐下来,姑娘却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直直地盯着我看。难道姑娘要先看一会儿,捕捉到特征再下笔?
过了约莫半刻钟,姑娘忽然站起来,取下了木夹里的一叠画,慢慢地翻看着。
她抽出一张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要的是我的肖像画,不是别的。”我有些无奈,也给了她一个古风式的微笑。
“我知道。”姑娘扬了扬手中的画,“这张最像你,你就当画的是你自己。”
“我要现画的?”
“我不会。我可以把落款日期改一下。”
“把我的50欧还给我吧,姑娘。”
“那不行,之前你只说自己要张画,并没有说这画上的人要是你呀。”
“这画是谁画的。”
“你自己看,下面写着——苏瑞。苏瑞画的。”
“你叫什么?”
“阿劳。”
“把落款改成阿劳吧,我就当是你画的。”
“可以。”姑娘爽快地答应了。
她再一次把画交到我手中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
“你明天再来吧,明天我把苏瑞叫过来。”
“你是一整天都在这里么?”
“不一定,你明天的这时候来。”
我点点头,卷起画打算回住处。
“等一等。”阿劳喊住我,“把画还给我。”
“为什么?”
“这画我放着要卖的。要么——你再拿50欧给我。”
【二】
我过去的时候阿劳还是一个人坐在街边。
街边依旧少有人经过。
“你打算把昨天那张重新卖给我?”
“你要的话也可以,50欧。”
“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的?”
“苏瑞去理发店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但她答应过我会尽快来这儿。”
“我现在该像昨天那样坐在这里是么?”
“我认为你现在多坐一会儿比较好,先生,我敢说,苏瑞来了你会坐不住的。”
“我顶顶有耐心。”
我还想跟阿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好沉默地坐着,等苏瑞。
路边疏朗地立着两排漆成深红色的金属路灯。这一架一架路灯在深灰的路面上投下排列有致而颀长的影——在白天,它们如同路过的人们一样悠闲。
那一天苏瑞顶着男孩一样的白金色短发走过来。苏瑞说她一早就从家里出去,不想这个发型还是耗掉了她八个钟头的辰光。
苏瑞有专属于少女的娇羞外表,对着这样无辜的一张脸,我心里萌生出些许内疚,仿佛是自己在为难这个脸上时刻带着小鹿般受惊的表情,又能像迷人松鼠一样从容的姑娘。
我的内疚很薄很柔软,它使我不能自然地面对这个姑娘。我变得坐立不安,找不到合适的姿态,于是我站起来。
“我预言过,苏瑞来了你坐不住。”阿劳瞥了我一眼。
“我没有……”我重新坐下,这辩解很无力,但我想不到其他的说法,我简直是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你之前的话锋呢?”
“……”
阿劳真是一针见血。
“还是站着吧,你似乎是坐累了。”苏瑞开口,声音很柔和,似乎是冲着我的内疚而来。
“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一个答句,我只知道自己失态了。
传说中的皮革马利翁不喜欢凡间女子,所以决定永不结婚。但他用独特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最后他爱上了雕像。
苏瑞的画法也很独特。
苏瑞做事情毫不着急,一幅画抹来抹去,却怎么抹也抹不腻。
有路人侧目。
“你要张像么?”阿劳对路人招呼着,却从来不把话说明确。
她倒不怕苏瑞脱不了身,我在心里不禁埋怨起她来。
“要的话明天来呀。”
多么狡黠的阿劳!
“明天你会来么?”我问苏瑞。
“……”苏瑞也有古风式的微笑。
“你可不像个希腊人——这微笑。”我模仿给她瞧。
“……”又是这微笑,她可是在纠正我?
“苏瑞本就不是什么希腊人,这里没有什么希腊人。”阿劳开口。
“嗯。”苏瑞浅浅点头。
“啊……那是……?”
“我猜我们该吃饭了,是吧,苏瑞?”
“等一等,两位姑娘,这画只进行了一半。”
“你得请我们吃饭,否则我们现在就离开。谁愿意去管你那50欧,我们可不缺它。”
【三】
餐厅的布景显得温馨。餐厅不大,只摆着几张桌子也不会很疏朗。红白大格子的桌布上洒满了柔和的橘色的光,仿佛提起它的一角抖一抖,就能落得一地的碎金银。
我对这里不很熟悉,便把点单的任务交给了姑娘们。
这家店需要去前台点单,说是有很多细节需要客人重新交代的缘故。
“你是爱上苏瑞了?”趁着苏瑞去点菜的空当,阿劳问我。
我匆忙否认。
“啊,你骗我!”阿劳几乎是要起身来反驳我了。
“阿劳,爱呢……只是发生一瞬间的事,太快太缥缈,我不能确定。假如苏瑞她不爱我,我也不会去爱她,哪怕一丝一毫。”
我示意她平静一些。
“你可真奇怪。”她似乎不很能理解我的意思。
“艾,听着,阿劳,苏瑞面对我那么从容,而我却很窘迫,这已经是不该发生的窘迫了。我不能独立在人之外生活,任何事情都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的。要是我一个人爱上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向她解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是,爱尔兰很自由,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到中国,我只是留学,结束后回家,在这里转机。”我说出心里的顾虑。
“这里也只是我和苏瑞的一站,我们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哪里,我们只知道自己属于自由。”
“……”
“你真不潇洒,过会儿我替你问一问苏瑞。”阿劳脸上盛满狡猾的好意。
“问什么?”
“关于你那个‘假如苏瑞不爱我,我也不爱她’的问题。”
“不,请不要。”
“好呀,给我50欧我再答应你。”
“你真是个处处都不愿吃亏的人。”
“生活需要钱呀,先生。”
事事都要量化的阿劳,你不如去抢——肯定比现在口口声声嚷着“50欧50欧”来得爽快。
“苏瑞,你来了。”阿劳打着手势,仿佛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苏瑞朝我笑笑。
我尴尬地回了一个。
“看哪,就连微笑这东西,也要双向地发生才好,是不是?”
“阿劳,你是要付这顿饭钱么?”
“……”苏瑞又用了一个笑脸替阿劳回答我。
【四】
饭毕回到旅舍,我一个人躺着,将白天发生的事再一一回想过去。
“我坐在路边等着从没有见过的苏瑞……然后她来了……”思维在此刻停滞了好久才继续下去,“阿劳用不着别人去担心去惦记去保护,她凭那套‘50欧’的做法,到哪里都死不了,而苏瑞不同,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弱,有男孩子的发式和女孩子的甜美面庞,虽然穿着最最流行的服装,却总不显得俗气,反而有了风韵……”这样想着,我几乎是要冲到她们的住处去了,哪怕就是在她们门外站上一阵也好。
天刚蒙蒙亮,我披着衣服在香侬河畔吹风。
香侬啊香侬,起初我并不打算能在这里遇见什么,可你竟让我遇上了苏瑞。
我挨到戏院开门,去那里买了戏票,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她们住的房子。
褐色的栅栏围着草地,上面随意地长了些花,我认不全花的品种,只怕是阿劳与苏瑞也不很清楚的。草地略靠右的地方建着她们的白色小楼。楼边上有个不大的池塘,与一条通向小楼的鹅卵石径相映成趣。院子里的东西不多,同它玲珑的尺寸倒也般配。阿劳说院子是她们几个月前租来的,主人搬走了所有能搬走的装饰品,所以租金便宜得很。
院门虚掩着。
我走进去,在门上敲了三响。
“啊……是你。”开门的是阿劳。
“我……”
“昨晚我跟苏瑞打赌,我猜你今天要来。”
“你以后可以学学吉卜赛人,就做做替人算命的零活儿,阿劳。”
“很好的主意,这是在夸奖我么?”
“我来找苏瑞的。”
“那我先走啦。”
我拦下阿劳。
“我买了三张戏票,今晚的。”
“有给我的一张?”
“嗯。”
“哈,其实你心里才不想留下我那一张的位子,对不对?”
“……”
她真是天生的神婆。
“把它给我吧。我晚上还有些事情,不能陪你们,但它或许还可以卖些钱。”
“你并不像缺钱的样子,却整天只想着钱。”
“中国人,你要是在香侬住下去,总有一天会没钱的。我们生活需要钱。”
“你可以不用穿这些流行的款式,看你的手袋,到香侬的那天我在橱窗里见过它。”
“穿得漂亮才能挣到更多的钱,你哪知道这些。啊,快进去,把你的戏票给苏瑞,别把它捏在手里弄化了。”
一见到苏瑞我又变得手足无措。她接过戏票,只是无辜地望着我,脸上依然带着受惊的神情,动作却极优雅。
“谢谢你,我喜欢它,还是个好位子。”
“嗯。”我没能把我从昨晚到今晨的那种冲动传达给她,也许这会令她嘲笑。
我已经变得那么低那么低。
“谢谢你,今天我请你吃鲑鱼饼!”
也许她是真的高兴,也许她只是出于礼节,我没有再猜测下去,但不管怎样,我心里轻松了些。
【五】
“昨天你对她说了么?”
我又去遇见阿劳的街头找她,她的话总是在突然之间就蹦出来,让人来不及反应。
“请无论如何——把话说完整,阿劳小姐。”
“我以为你懂的,50欧先生。”
她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地称呼我。
“昨天你对她说你爱她,然后她也说她爱你?是么,是这样么?”阿劳笑了。
“你还是没有给人算命的资质呀,阿劳!”我长叹一声。
“嗯?”
“昨天白天我看着她做鲑鱼饼,晚上我们去看戏,几乎没有说什么,就算有,也都是关于鲑鱼饼和戏的,没有其他内容。”
“多么无趣的人,拿出你对我的话锋来对她讲吧,否则你不要再见她,我明天也不再来这里了。”
“啊……?”
“这些画统统给你,我再也不来了。”阿劳拢起地上的画,全数塞进我怀里。
“我可没有那么多的50欧。”
“那你今晚来跟她讲吧,就今晚。”
“……”
“你不讲,我们就走了。”
“啊……”
“要么你就带一束花来,苏瑞喜欢花。”
“……”
“过了这条街,有一家小花店,在转角的地方,没有招牌,但是店里的花一直摆到路边,远远就能看见,根本就不需要辨认,轻易就能找到。你去那里,买一束最大规格的花来——放心,那没有几个钱的。”
“这个好意见似乎没什么需要反驳的,是吧?”
“当然。不过亲爱的50欧先生,来不来是你的自由,我想我们都是热爱自由的人,没有人限制你做什么,我这只是一个建议。”
不止是面对着苏瑞我说不出话来,现在只要一提到苏瑞,我就语塞。我跟阿劳之间没有什么别的话题,也就只好相对无言。
傍晚我照着阿劳交代的,买了花去到苏瑞那里。
“你终于还是来了。”还是阿劳来开的门。
我对她露出感激的神色。
“苏瑞,来呀,快看,50欧先生来给你送花了。”
请不要喊得那么直白,我在心里想。
苏瑞还是优雅地走出来,歪着头看看花。
“50欧先生,你有什么要对苏瑞小姐说么?”阿劳笑眯眯的。
“我……苏瑞小姐,这花送给你。”
“你可连粒草种子都没送给我过,50欧先生。”
“花只是礼物,可以送给苏瑞,也可以送给你……假如你要的话,过几天我送你一束便是了。”
“50欧先生,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还有……啊……希望你喜欢这花。”
“这可不是我想听的。”苏瑞的眼神黯淡下来。
“可真的不是我们想听的呢……看来我们还是要走呀。”阿劳转身关上了门。
苏瑞很失望。
阿劳很失望。
我自己也一样失望。
【六】
我不知道阿劳说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心里仍是忐忑,我害怕她们真的就此消失,只好又过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她们正巧将要离开,阿劳几乎是要把门锁上了。
她们两个人的手里都提着行李。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50欧先生?”阿劳开口。
“你们要去哪里?”
“我和苏瑞出去走走。”阿劳看了看苏瑞。
“可你们手里拿的是行李,不是轻轻巧巧的一串钥匙——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我们就要离开啦,50欧先生,香侬只是我们的一站。”
“留下来吧。”
我转向苏瑞。
“苏瑞,你能留下来么?”
苏瑞给我一个古风式的笑容。
“我只是不说……其实我是爱你的,苏瑞。”
“……”苏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牛皮箱,里面装着她们的行李。
“我不敢贸然对你说这些,但是你要走了……我想我不得不说。昨天我本想告诉你,真正见了你,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希望你不要生气。”
“哈,苏瑞,我们留下来吧,再待一阵子,等过了赛船大会再走,就这样定了,我替你作决定。”
“昨晚的花里有张‘我爱你’的卡片,我不知道是不是卖花人无意放进去的。现在好了,一切真相大白。走吧,阿劳,走吧,我们一起去喝啤酒。”
我几乎是第一次听见苏瑞讲完那么长的一段话。
“真不错啊苏瑞。”阿劳说,“我听我祖母说,她40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中国男人,而你这么年轻,就遇到了一个中国男人。我真替我祖母羡慕你。”
苏瑞推开门,把行李重新放了回去。
她走到窗前。
窗外传来了一阵风笛声。
【七】
我闲在旅舍,在这段时间里苏瑞有可能会过来。
苏瑞空的时候经常过来,给我带来零食与玩具,还带来一屋子暖又甜的空气。
但是这两天里她没有来瞧我。
今天来看我的倒是阿劳。
“50欧先生,瞧呀,你的脸色多不好!”她刚推开门,却说出了像是观察已久的一句话。
“我可不像你那样,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有些失望,来的不是苏瑞,却是阿劳。
“你夸我漂亮,就不怕苏瑞听见?”阿劳笑了。
“你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种性格的人,没什么可比性,就连美丽都不是同一种的。苏瑞看起来无辜又单纯,而你就像她的大姐姐。”我将她来之前看的书放回去。
“不,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在某个国家某条街上认识,然后一起流浪,一起追求自由。也许在其他方面我们不一样,但我们的本质终归是相同的。”
“流浪?听起来真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