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群没有年龄的人,我不知道一些证件上,是怎样清楚地写着这些我们自己都不敢肯定的东西的——这些东西都没用。我们不是吉卜赛人,但我们一样喜欢自由。”
“哈!我感觉我的世界都透明了,跟苏瑞,跟你,在一起。”
“50欧先生,跟我们在一起的世界怎么会是透明的?”
“啊……那是粉红色的。”
“我看你是被苏瑞弄昏了头。”
阿劳站起来,可我不在乎。
“但愿,阿劳。”
“50欧先生!”
“请小声,我听得见,虽然这个名字……真是随意。”
“50欧先生,看你那么沉迷的样子,我得提醒你,外表可靠不住。”
“当初不是你帮忙,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假如要说什么靠得住靠不住,阿劳,那应该是你的问题才对。”
“听着,我们的世界不是透明的不是粉红的,你没有见过我们的生活。”
“来香侬之后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一直?你知道你来之前我们在做什么,你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管这些,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们,你说过的,你们要自由。”
“好吧,50欧先生,我们不说那么远的,就说现在,你知道苏瑞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想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漏了一拍。这一拍的时间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被人生生抽了出去。
“我们什么事情都会做。”阿劳说。
“为了什么?”
“为了钱。我跟你说过几次,我们的生活需要钱。”
“包括这一次在内的话,有三次了。”
“别盯着这些不重要的,你逃不过现实。我要告诉你,我们的生活灰暗混浊。”
“比如?”
“没什么比如,为了钱我们什么都做过。”
“比如?”
“比如你能想到的一切。”
“我才不信,我现在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但你们绝不可能去做这些,这我知道。”
“我们打个赌?”
“好呀。”我信心满满。
“你有多少钱?”阿劳问我。
“大概留着不到五千欧。”
“我们来赌一把,五千五。”
“赌就赌,我才不会输……啊,阿劳,快拿出你的五千五给我。”
阿劳走到窗口,推开白色的窗,探身向外看——阿劳几乎是要把残存在屋子里的仅剩的一点儿暖而甜的空气放出去了,我可舍不得。
“来呀,50欧先生,看你的对面,那幢楼,苏瑞就在里面。”
“她在做什么?靠得那么近却不来瞧一瞧我。”
“你猜猜看?”
“我可不像你,偶尔还能掐算一回。”
“看,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看不太清。”
“我陪你去那幢楼里?”
“……”谁希望看清呢。
【八】
第二天我去找了阿劳,我们去了最开始时去过的那家餐厅。
白天的餐厅里不再亮着橘色的灯,只是拉开了普鲁士蓝的窗帘,让稀薄的阳光照进来。阳光照在餐桌上,被细密的桌布无声地吞噬,再找不到一条出来的路。
阿劳坦然地在我对面坐定,我却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去面对她。
“阿劳,你一定是骗我,你是为了我的钱,你为了捉弄我,同苏瑞说好演了一出戏是不是?”我简直想捉牢她的手问一问,然后等着她承认。
虽然我是真的看到苏瑞同别人在一起。
“我只是叫你相信我。”
“好了,阿劳,我想回国,给你四千,留一千让我回家,还有一千五我之后寄给你。”
“要是你赖了?哈,都拿来吧,你还欠我五百多——就算是五百好了。”
“我现在还不了你的,我连旅舍都住不起了。”
“我早就说过,我们的生活需要钱,我们——苏瑞,你,还有我自己。没有钱谁都没有办法生活,你能听懂么?”
“不,我不能接受这种说辞,你们每天穿上华丽的服饰,仅仅是为了能够弄到更多的钱,你们的精神贫乏得骇坏人。”
“你跟我谈精神?你凭什么?我们懂得追求自由,我们寻找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充实舒适,谁都有自己谋生的方法。”
“你们追求的是卡门的绝对自由,可卡门最终落了个什么结果?”
“我不管这些,听着,你现在还欠着我五百欧。”
“我愿意立刻还给你,此后我们不再相见。”
“可以,但是你从哪里弄钱来?”
“……”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最大的问题。
“这样,你替我做事,我每天给你50欧,不出半个月,你连回国的钱都有了。”
“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旅舍你是没有钱继续住下去了,搬到我们那里去。”
“我不要。”
“你欠着我的钱,我不想总是提醒你。我们还空着一间屋子,你收拾收拾住进去,然后每天陪着苏瑞。”
“可你要我做什么?”
“陪着苏瑞,每天和她说话,做游戏。”
“好吧,我答应你。还了你的钱我就离开。”
【九】
第一天的傍晚阿劳给了我50欧,可夜里又收了去,她说这是我每天在这里的生活成本。
“照你这样做,我永远都还不清你的钱。”我有些不满了。
“是呀,你是男人,却还得靠着我们养活你。”
“我是因为同你打赌赌输了。”
“你鄙视我们的行为,却在这里靠着我们的钱生活,你不是更可耻?”阿劳也露出了愠色,不再是一副悠闲无谓的脸。
“……”似乎真是这样。
“你说不出话来。”
“……”我确实无话可说了。
“我早跟你说过我们的生活需要钱。”
“但不应该是这种途径。”
“我们只是用自己的一样东西去交换了另一种等价物,我们坦诚自然地面对这种行为,而你这知识阶级还用你虚伪的纯洁同我谈论卡门。”
“请……不要这样说。”
“你听不下去了,是么?是啊,这听起来是多么肮脏,而你曾经还爱过这样一个肮脏的女人,你是否开始觉得自己很可笑?”
“不,不是曾经爱过,是正在,我正在爱她。”
“但你在心里早就瞧不起苏瑞了。”
“不是的,请不要这样贬低她……和你自己……”
“我只是说出了你心里的想法。”
“在我心中,你们还是优雅的、高贵的、圣洁的。”
“你抛弃你那知识分子的纯洁了?”
“为了苏瑞,我愿意。”
“看啊,你那知识分子纯洁的坚持不堪一击。”
我是彻底输给了苏瑞。
【十】
后来阿劳把打赌赢着的钱还给了我,但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得回国去。
我约了阿劳与苏瑞出去,在街角小花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
墙壁刷着冰蓝的底色,细细地描上了几朵明黄的花。桌椅都很精致,桌布同椅子靠背上缝着的一式一样,每张桌子上还摆着一大捧花,品种也同墙壁上的那些一样。地上密密地铺着各色的玻璃锦砖,锦砖铺得有些歪斜,但并未影响美观。过道的尽头立着三层的流线型烛台,上面一盘盘圆蜡烛都被换成崭新的,许是为了晚上点的。咖啡馆的主人像是不愿意浪费任何一个地方,连角落也都布置得别致。咖啡馆的西南角是个方形的水池,里面养着两条不算很小的鱼,东南角围成了一个收银处。
咖啡馆里布置得很满,客人却不见有多少。
我们之前没有来过这里,至少在我们相识之后是这样。苏瑞喜欢挑一个晴朗的下午,自己在家里磨咖啡,再仔细地煮了来喝。
我寻了个机会同苏瑞说出我要回国的事情,她竟立刻哭了出来。
我放不下苏瑞,苏瑞也放不下我。我想带着苏瑞一起走,我们回到中国,然后结婚,生子,终老。
阿劳似乎不很愿意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你不能带苏瑞走。”
“为什么?”
“她会死掉的。她属于自由,而不是某个国度。到了中国有什么好呢,她就像一朵花,她会枯萎在你手中……那你就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我该说些什么反驳她?
“你知道的,妻子死了,凶手必然是丈夫。”
“那不可能!”我向她辩解,“假如是杀手杀死的……”
“那就不是以妻子的身份死的,杀手可以杀死任何一个人,那个人并不一定就是个妻子。打个比方,苏瑞在外面惹着什么人,别人雇了杀手,那她是以一个仇人的身份死的,而不是妻子——除非那个人是你。”
“啊……我才不管这些,我只知道,假如我同她分开,那我们都会死的。”
苏瑞点点头。
“阿劳,请你随了苏瑞的意,给她自由。”
“好吧,苏瑞,你跟着他回中国。联系我,还是这个公寓的地址,我将一直待在香侬,过了赛船大会我就去看你。”
“……”一个像当初那样的微笑。
终于,我可以带着苏瑞走了。
感谢阿劳!
【十一】
一开始苏瑞在中国过得很开心,她对许多东西都很好奇,尤其是建筑,园林是她没见过的,所以她乐意到处去走走看看。可是不多久她就逛遍了我的家乡,还有我周围的城市,她的好奇渐渐维持不住了。
苏瑞想养一只宠物,猫也好狗也好,但是这里不像欧洲那么自由,处处都有限制。我没有长着草的院子,就连自己的屋子也算不上大,苏瑞终究是没能如愿。
我想让她在家里画些画,或者出去画也可以,而她却告诉我,画画不过是她在某一时期特定的谋生方式罢了,现在她只想出去走走,她说她在这里几乎要闷出病来。
“我们出去旅行。”苏瑞小心地靠过来。
“那我得辞了学校的工作,你又得……用各种方式谋生,我不愿让你这样。”
“谢谢你的好意。”苏瑞的身子又略微偏开了。
“苏瑞……”
“我知道你是好心的,可我觉得生活无趣极了,我始终没有办法融入这里,我快窒息了。”她向前倾了一些。
“对不起,苏瑞。”
“也许当初阿劳说的是对的,这里的人都软绵绵的,明明生活在水中,却像是失了水的花瓣儿……我想我也快凋谢了。”
“阿劳说她会来看你的,过了赛船大会就来。”
香侬每年都有一场盛大的赛船大会,这让它由一个小镇变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是呀,我等着这一天……我想念阿劳,想念过去的生活。”苏瑞显得失落极了。
我也想念过去的苏瑞,优雅美丽,而现在她有些忧郁。我知道她不想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我的错。
【十二】
苏瑞终于盼来了这一天,阿劳来了。
我们在附近的小公园里走了走,随后找了一个建在水面的亭子,各挑了一面坐着。
阿劳四处望望风景,苏瑞望着阿劳,而我则环视着她们二人。
“我想也许我该把苏瑞带走,带回欧洲去。恕我直言,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你也看到了。”阿劳说。
“事实是的。”我不得不承认。
我想起了阿劳之前说过的,妻子死了,凶手总是丈夫,我总不能变成一个凶手,那样太残忍。
“苏瑞该追求属于她的自由的生活,就像香侬公主一样,可你却用爱囚禁了她。这就像你在热带旅行,看中一朵漂亮的小花,你将它连根挖出来,想带回家养着——可它离开了热带,再也无法生存。”
苏瑞站在中间,一脸的无辜,就像是恢复了我们相遇时候的样子。
“那么,苏瑞是注定要离开我了?”
“谁都没有这样说过,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阿劳把决定权抛给我。
“可是……”
“你在犹豫?你终究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从不犹豫,也从不回头。我不会把苏瑞留给你,也不会把你们生生分开,命运在你们自己手中,你,好好考虑考虑。”阿劳不愿多费口舌了。
“现在我不能离开,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我的父母家人兄弟姐妹都还留在这里,我不能走。”
“随便你,中国人,但是苏瑞我得带走了,我总不能看着她枯萎在这里。”
“苏瑞……是爱我的。”
“啊,你又试图拿它去囚禁人,你究竟有没有懂得苏瑞的爱呢?你的爱给苏瑞带来了什么?苏瑞离开你并不代表她不爱你了,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留在身边是流于形式的一种,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并没有囚禁她,她是自由的。”
“那就请你让她离开吧,她会想念你的。”
“你们一生都这样漂泊么?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安定下来?阿劳,你也可以留在中国,与苏瑞做伴。”
“你是要一并谋杀我么?你又披上知识分子罪恶的外衣了,我们要的不是这些。”
“我不想做一个连安定都给不了的男人,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有我们的追求,你真令人失望。”
“人的选择有很多限制……”
“只要你不限制我们,我们就可以走了。”
【十三】
她们动身了,之前我从没有同苏瑞真正地分别过,准确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她分开,我总单纯地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生活,结婚,然后有个孩子。
事实却不是这样,分离就在眼前。眼前的船停靠在码头,片刻之后就要起锚。
“笑一笑,再好的玩伴也永远比不上自己独处。”苏瑞安慰我。
“苏瑞,要给我写信。”
“我们到了一处,便把那里的明信片寄给你。”
“等我空下来就去找你。”
“那可能有些困难,我们哪里都去,也许你刚从中国出发,我们就又去了另一个地方。”阿劳解释。
“那你们会来看我么,在你们经过中国的时候?”我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也许会吧,谁都说不准将来的事,所以不要随意给出承诺,免得日后实现不了,留别人一场空欢喜。你该有些信仰。”只怕我再听不见苏瑞说出这样长的话了。
“我不信宗教。”
“信仰并不一定要是宗教,你可以信自己,信自由,信正义,信一切美好而积极的东西。”
“那我信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苏瑞。”
“我也是。”
“那么……你们离开吧,该离开了,否则我担心你们走不了了,我怕我会挽留你们。”
“谢谢你。”
“……”不舍,让人沉默。
“我刚离开的日子里,也许你会很难挨,但当我离开你三个月,你一定会慢慢缓过来,就像一场大病痊愈,你会开始一段从容的新生活。祝你幸福健康。”
“同样地祝福你。”
“有你一封信,给你的。”
果然,苏瑞还是给我留下了些什么。
【十四】
亲爱的: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但这安心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并不能说我是个爱冒险的人,只是我更喜欢一种热烈而纯粹的生活。回头看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冲突有妥协,有欢笑有泪水,我们不断地突破自己,又不断地回头寻找最初始的自己,最后我们发现彼此并不适合。
我们需要换一种相爱的方式,甚至换一种相爱的内容。我们可以把男女之间的爱转变成朋友的爱,不要觉得它们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天赐给人的恩宠。
阿劳说你那知识分子的想法是虚伪的,但我想那只是你们国家的一种惯例。这样说也许有些严重,我并没有任何轻视你们的意思,只是走了那么多地方,我客观地说一说。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习惯独处,不被人左右,而你的生活中有太多的限制,很抱歉我不能接受这种生活。
你要平和地面对这一次分离,即使以后不能再见,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你在心里留住我的样子就可以了。人们的生活在不断的遗忘中进行着,我不是一个容易被人铭记的人,不期望能被你记住多久。
就把所有过往当成是阿劳的一场游戏吧,我们在阿劳的指引下走到一起,最终又在她的指引下分开,感谢她让我遇到你。
也感谢你。
我会想你的。
苏瑞
【十五】
苏瑞走了以后偶尔会寄来些东西给我,只不过邮寄的周期逐渐变长,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不知道她是不小心忘了我,还是已经择了个地方彻彻底底地安定下来了。
她的影像变得透明模糊,仿佛刻意为了不对我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才能够再同她会上一面。苏瑞带走了我的画像,自己却连张相片也不曾留下。
后来我又结识了一位姑娘,她恬淡却也机敏,不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跟我的妻子提起苏瑞,我发觉关于她的一切,就像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