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度
七月的印度已经炽热得想要将人吞噬,这样炎热的天气只能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着浸泡在炎热里的新德里。亚穆纳河波澜不惊地缓缓流过,有穿着红袍的印度女人,颈子里戴着金色的项圈,咖啡色的皮肤美丽地暴露在阳光里,映着亚穆纳河波光粼粼的流水,闪耀的眸子带着夺人的亮光,她们蹲坐在河边洗刷衣物,彼此欢笑着泼水,整个场景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让人不由自主地拿出相机拍下她们天神庇护般的欢颜,在愈加商业的城市里,存留着最原始的风情。
居住的旅馆正对着一所小学,每到傍晚,成群结对的孩子们抱着自己的课本,带着尖叫与欢笑奔出校门。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站在阳台上,举起相机一张一张地拍下带着欢乐的笑脸,有羞涩的孩子用书挡住自己微微暗红的脸庞或者尖叫着笑着跑开,我坐在阳台上咯咯地笑,任时间在这样的空当里慢慢流逝。我是这样爱着新德里的日子,恍惚是在读一本过期的杂志,画面上带着暗黄的色彩,我一页一页地翻读,看着字迹里的陈旧,仿佛这样年代久远的过往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过客,短暂地停留在画面的边缘,偶尔举起相机,做一个毫无打搅的动作。
迪让出现那天我照旧坐在阳台上对着远处通红的夕阳发呆,大朵大朵的火烧云一点儿一点儿吞噬着周边的色彩,让整个天际化成一片如血的色泽。迪让站在楼下,黑色的大眼睛里带着质朴,他说:“你好,请问你是记者么?”
我躬下身看着下面站着的头发微卷的男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汗衫以及咔叽色的长裤,看着我时带着一些羞涩,但还是直视我的眼睛没有半点儿闪躲。
“不是,怎么了?”
“我的学生告诉我,你总在这家旅馆拍他们。”
“你是对面学校里的老师?”
“是的,你不是记者吗?”
“不是,我是无业摄影师。”举起相机,我对他善意地微笑,“我没有恶意,只是喜欢他们的笑。”
“孩子们很好奇,央我过来问。”他转身指了指躲在不远处房屋后几个小小的人头,带着歉意的语气,“打搅你了。”
“没有关系。请等一下,我下去和你们说话。”看到他点头之后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去。
已是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一下楼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穿着人字拖的脚几乎要被地上传来的温度灼伤。老师站在旅馆门口边的小棚下,身后藏着几颗小小的头颅带着探究的眼睛看着我,看到我看他们又及时地躲到迪让身后。
“你好。”
“你好。”他尴尬地搔搔头,手足无措般地看着我,而后匆忙地补充道:“我叫迪让。”
“很好听的名字,我叫艾丽,中国人。”又躬下身子给他身后的孩子们打招呼:“你们好啊。”孩子们尖叫着跑去,我在他们身后笑个不停。
“呃……他们很害羞。”迪让尴尬地看着我,然后回头呼唤那些再次跑到墙后躲藏的孩子。
“我还以为他们讨厌我。”故作沮丧对他说。
“不不不!他们每天都会来看你,他们很喜欢你。他们……他们……”他仓促地解释,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从屋后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大胆的孩子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自己的名字,我从口袋里拿出糖果一一分给他们,迪让站在一边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这些孩子。
孩子们走后迪让依旧留在这里,天已经微微发暗,他带着笑容的脸被投影在我眼睛里,我突然很喜欢这个笑容羞涩的大孩子。
“你在这所学校教书么?”
“是的。只是短暂的,我过些日子就要去孟买工作了。”
“你很喜欢孩子?”
“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和他们一样大,他是我带大的,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很可爱。”他的笑容带着宠溺,看着远处蹦蹦跳跳的孩子。
“他也在新德里么?”
迪让突然眼神黯淡:“他去世了。”
“……我很抱歉。”
他善意地微笑:“没有关系,真主会爱他的。”
“我想也是。”
他沉默地与我站了一会儿,然后与我道别离开。在他将要走远时我唤住他:“迪让!明天,能让我去学校拍一些照片么?”
他轮廓分明的脸带着笑容:“当然可以!明天见!”挥着手跑进马路对面的学校里,留下一个带着热气的身影。
我站在楼下看着对面已经渐渐安谧的学校,有几个大些的孩子在足球场里踢足球,不时传来几声大笑晃动着安静的校园。我喜欢新德里,喜欢它隐藏在愈渐都市化的背后那淳朴而简单的面容。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整理好胶片和随行带着的东西,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探出阳台看到楼下等待的迪让。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下去。”匆忙地回到屋里带上给孩子们的零食,而后奔到楼下。
清晨的新德里带着莫名的陌生,一切都那么安静,干燥的气息将人整个包裹,沉寂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摆着水果摊,偶尔有过路的摩托车,扬起一阵尖锐的声音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迪让在前面带路,我随着他踏进我从我来到新德里那日便日日看着的学校,孩子们还未来上课,楼道里有清洁工人打扫着卫生,他带我爬上二楼的教室。
“今天只给这一个班级上课。”他推门进去,让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
“我可以在这里么?”
“当然,孩子们会喜欢你。”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进屋,走到自己的座位不时回头看我,与周边的孩子小声地说点儿什么。我笑着在这样充满好奇与欢快的教室里坐到中午,其间趁着下课的时间拍孩子们稚嫩的笑颜,拍迪让对着镜头微微羞涩的脸。孩子们与我渐渐熟悉,欢快地围绕在我周围。时间就这样消弭在欢笑中,我感到异常的满足与欢欣,要待何时,自己才能回到如此这般的无欲无求。
接下来的几日我每天都到学校里来,或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嘈杂的街道发呆,或者与孩子们一起尖叫着玩闹,或者与迪让开玩笑看他羞涩的笑容,更多的时候我在孩子们上课时坐在操场里的秋千上听着从教室里传来的整齐的读书声,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新德里就是这么有魔力的地方,它让你在安静里慢慢沉寂,脱出自己的世界渐渐地融进他人的生活中,让你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我如同往日一般走出校园,却被迪让叫住,他远远地跑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水。
“艾丽,明天我就要去孟买了。”他喘息着说话,用手顺着自己的呼吸。
“明日就要走了么?”
“是的,明日正好有要去孟买探亲的车,我可以搭他们的车子过去。”
“那么一路顺风,祝你有好的生活。”
“谢谢。”他看着我欲言又止,“艾丽……你要快乐地生活。悲伤都会过去,痛苦遗忘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要快。”
我看着他的笑容,在新德里的炎热里突然落下眼泪。迪让无措地看着我,任凭我哭出声来。
“迪让,你看我的戒指。”我伸出手让自己美丽的钻戒在阳光里熠熠发光,“美么?”
“很漂亮。”他认真地看着我的戒指,而后转头看我,眼睛里写满疑惑。
“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结婚戒指。这枚戒指是我在新德里收到的,那一年我们两人一起到这里取景,他的求婚非常突然,在泰姬陵的广场上,他对我说‘艾丽,我不愿在失去后给你一座城堡,我要在活着的时候给你一个家’,他的求婚那么突然,让我差点儿摔了自己的相机,新德里四月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让我突然明白幸福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滋味,在茫茫人海里寻到这么一个,他愿意给你一个家,免你劳顿免你颠沛。我们当日便回到国内登记结婚。”
“后来呢?”
“后来我很幸福,我们两个同在一家杂志社做摄影师,每日一起出门一起回来,一起讨论多少焦距多少曝光率才能拍出更好的照片,我们都爱胶片,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缩在家里整理照片或者去拍外景,生活变成一个很有节奏的步调,我们一起前行。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下去,我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宝贝,我们可以带着他到世界各地看各式风景,我们给他看我们拍下的照片让他知道自己在爱里成长,我以为,我与我的丈夫会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到白头,一起看着细水长流明白什么叫天长地久。
“他有过对未来的很多设想,他是一个有梦想的男人,爱生活爱家庭。他总爱对我说以后我们会怎样以后我们会怎样,他说我们会开一个自己的摄影室,做自己的摄影展,会用相机定格无数美丽的、黑暗的、简单的、幸福的一切的一切的画面。我已经看到未来美好的雏形,他却再也不能给我。”
“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