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因为有商铺,家业还算殷实,但在嘉定地区也就是个中等地主的水平。不过在偏僻的沙湾场上却没有超过郭家的。
郭朝沛该算个商人,但走进郭家的大宅子,却感觉不出多少商贾之气,门楣、门框上那些楹联多是些警世警人之语。二进门上一幅巨大的匾额,上书“汾阳世第”,十分醒目。汾阳郭氏就是唐代名将郭子仪,有大功于李唐,被封为汾阳郡王。开贞家的远祖是不是能够追溯到汾阳郡王之后,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开贞的祖上的确不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而是从福建迁徙而来的客家人。
中国历史上曾因为战乱或改朝换代,有过几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从北方中原地区迁往江南和东南沿海地区。汾阳郡王的后人大约就是在这样的人口大迁移中途经河南、江西到福建,在当地定居成为客家人。明末清初,蜀地因战乱匪患而人口锐减,于是又有了周围各省的人和远从福建而来的客家人陆续迁入。郭家的祖上就是在这一次人口迁徙中来到内陆蜀地的。所以事实上,四川人祖籍外省的居多,像小小的沙湾场客籍人就有八成以上。
郭家祖上原来世居福建汀州宁化县龙上里,大约在清乾隆年间,先祖郭有元“背着两个麻布”辗转入蜀。不消说,汾阳郡王——即使真有此说的话——余荫早已不复,郭有元几乎是白手起家。经历过长途迁徙那样艰难生活磨砺的人,自然就有了一股子坚忍不拔、吃苦耐劳的劲头和能相机而动的机敏。郭有元从跟马帮到自办马帮,自凿盐井,渐渐发展起来,置地建房,定居于沙湾镇。到了开贞的曾祖一辈,开办了郭鸣兴号,已经积累下不小的家业,人丁也兴旺起来,是五世同堂。如今郭家大宅门上悬挂的“贞寿之门”匾,就是朝廷为旌表开贞曾祖母邱氏百岁高寿而钦赐的。
开贞的祖父却有些不同,是个行走江湖的人。他与自家兄弟一起执掌过沙湾的码头,人称“秀山公”(秀山为其字),绰号“金脸大王”,在铜河、府河、雅河一带是很有名的。秀山公人在江湖,自然任侠仗义,有财利必分惠于人。但他在江湖上的扬名,换来的是“家业以是中落”。
到了开贞父亲这一代,因为家境日绌,郭朝沛少时便不能不辍学,15岁即去盐井上当学徒,学习经商。三年后学成,回到家开始当家管事。郭朝沛秉性沉稳,人却极聪敏,珠算、中医皆无师自通,尤其善理财。他只身一人四处跑生意,酿酒、榨油、贩卖烟土、兑换银钱、粜纳五谷……只要有机会,什么生意都做,还总是能赚下钱。当然,也借着秀山公在铜河一带的名声得着不少方便,所以,没几年时间,居然就把其父散去的家业恢复了起来。
家业大了,兄弟之间便不免生出龃龉。又因为当家理财太能干,秀山公过世后,自家兄弟对郭朝沛就有了猜忌,疑其攒了多少私房钱。郭朝沛于是灰了心,索性放开手不问家业。所以从开贞有记忆起,父亲给他的印象总是满脸愁容、郁郁寡欢。
到开贞懂事的时候,父亲叔伯们终于分了家,除去族中留的公产,分到郭朝沛手上的只有几十担稻谷和少许现钱。家里人口多,娃儿又在读书,这点家财自然不够用度,郭朝沛只好打点精神重操旧业。妻子拿出了私房钱,娃儿们也把逢年过节得的压岁钱凑起来,又向族里人借了一笔款子,以此为资本,郭朝沛又做起年轻时那些营生。不过他不再贩卖烟土了,因为他也知道了那东西的流害。
郭朝沛运气还真好,虽然营生撂荒了多年,重拾起来不久,就给家里赚出了买田买地的钱。做生意当然为赚钱,郭朝沛也是如此,但他为人处世却慷慨大方,这大概是秀山公给他的影响。他懂点医术,常于乡里间免费行医送药,颇得乡人敬重。郭朝沛不断告诫子女说:
积金不如积德,善虽小,然不可不为。郭家宅子里的一副楹联也题道:“事以利人皆德业言堪持赠即文章”。这成了郭家的家风。
郭家以前世代务农经商,到开贞的祖父一代出了一个秀才,于是族人开始鼓励读书。郭朝沛因为行三,到了他读书的年龄上,家业中落,所以少时不得不辍学,以后为生计奔走再没有得着就学的机会。
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孩子读书的事情看得很重,常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郭朝沛在家里起了一个家塾,请了专馆先生为家族子弟授业解惑。开贞的大哥、五哥、叔伯哥哥们在到了读书年龄后都进入家塾接受启蒙教育,待年龄再大一点,就送他们去嘉定念书。所以到开贞这一代时,郭家已是沙湾场上公认的“书香门第”了。
与父亲的阴郁、愁苦相比,小开贞眼中的母亲总是开朗、乐观的。他更多地是从母亲那里感受到家的温暖、亲情、挚爱、呵护。
开贞的母亲杜氏夫人是隔着大渡河的杜家场人。其父杜琢章,考中二甲进士,在云南做过几任县官,后来升迁至贵州黄平州州官。杜氏就是其父在黄平州任上时出生的,庶出。杜琢章在黄平任上遇到当地苗民起义,城陷之后与全家一起殉节,只有不满一岁的杜氏由奶妈背着死里逃生。奶妈带着她流落到贵州、云南一带,几年后才逃难回到了家乡。先是寄养在舅父家,后来不堪虐待,由外祖母领回。
一个零落了的官家女儿,吃了不少苦,自然也就没有染上什么大家小姐的习气。她15岁上嫁到郭家,开始过的生活跟女工差不多,洗衣、浆裳、煮饭、扫地,这些活计都得做,生养的儿女也都是自己操持。在小开贞最初的记忆中留下的,就是母亲背着弟弟洗尿布的情景。
杜氏幼失怙恃成了孤儿,又有过流离失所的经历,那性情和悟性自然就非一般乡间女子所能比的。她开朗、乐观,吃苦耐劳,立身行事都有主见。杜氏天资聪颖,虽然没有念过书,但仅仅凭着耳濡目染,也认得了一些字,特别是能够暗诵不少唐宋诗词。在开贞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做家务,陪他一起游戏,教他背了不少唐诗。
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
这样的诗句,虽然说不上是佳句,尚在懵懂之中的稚子也难解其中的诗情画意,但琅琅上口的节奏和抑扬顿挫的音律,能使他从中感受到一种愉悦,所以,开贞在几十年后都还清楚地把它们记忆在脑海中。
母亲在无意中给开贞上了诗教的第一课,他后来回忆说:“我之所以倾向于诗歌和文艺,首先给予我以决定影响的就是我的母亲。”
杜氏的手也巧,女红样样精通,尤其会绣花,而且自画自绣,乡里人都夸她绣得好。她绣的荷叶是从荷花梗上生枝,于是孩子们笑她,她却道:“不一样不可以吗?我是全凭自己想出来的,哪里比得你们有什么画谱、画帖呢。”母亲是凭借自己的感悟和想象去领略、表现生活中的美,这在不经意中自然对开贞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日常生活中,她也同样鼓励甚至“纵容”开贞与众不同的发现、想法。或许她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母亲对孩子的这种宽容、大度,实际上是交给了孩子一把开释想象力的钥匙。
乐观、开朗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位家教严厉的母亲。父亲一般不理家事,所以启迪、教化小开贞如何做人处事的都是母亲。母亲要他从小做一个正直的人,并不靠什么“清规戒律”的约束,而是在点滴小事上微言大义,言传身教。开贞永远忘不了四五岁时经历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秋天,一直体弱患有“晕病”的母亲又晕倒在床上,呻吟着呕吐不止,不进茶饭。深爱母亲的开贞急得不得了,听大人们说芭蕉花是治此病的良药,可芭蕉花在四川很稀少,即使有,价钱也很昂贵。不过也巧,一天,开贞和二哥在天后宫隔着墙无意看到园内有一株芭蕉正在开花,他们大喜过望。小兄弟俩翻墙过去,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串芭蕉花,飞奔回家。
“妈妈,芭蕉花有了!”他们把花捧到母亲床前。
谁知,母亲问明芭蕉花的来历后勃然大怒,喝令兄弟俩跪下。她强撑着病体坐起来说:“别人的东西,不得到允许是不能要的,你们竟然去偷,我还不如病死了的好……”
她叫兄弟俩立刻将花送回天后宫。开贞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即便是在他调皮惹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从天后宫园子里摘串花就是偷。兄弟俩哭泣着把芭蕉花送回天后宫的香案上。
那天的中午饭,父亲没准许他们兄弟俩吃。开贞当然一直铭记下了这做人之道,也铭记下了这严厉中的慈母情:“在一生之中,特别是在幼年时代,影响我最深的当然要算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爱我,我也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