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贞刚刚过了懵懂无知的岁数,到了四岁半上就跟父母吵着要到家塾去读书,一半是因为哥哥们都是进了家塾的,一半是觉得读书似乎是一件很有趣味的游戏呢。这得归功于母亲教他念的那首诗《翩翩少年郎》:
翩翩少年郎,骑马上学堂。
先生嫌我小,肚内有文章。
这不过是首打油诗,可诗中描绘的情景,对于小小年纪的开贞的好奇心和好胜心来说,真是一个绝大的诱惑。骑着马——不必是真的马啦,折一枝竹竿夹在腿下,手上抱着书本,翩然进入学堂,那是一种多么神气,多么得意的情景哟!还有,开贞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听得懂讲“圣谕”的先生说善书了(当地民间一种说书的形式),那可是讲给大人们听的啊!
母亲觉得娃儿四岁多就进书塾还早了点,父亲却以为早点给孩子穿起牛鼻子(乡里管儿童发蒙叫“穿牛鼻”)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开贞看来是挺聪明的,于是就应允了开贞读书的要求。
家塾先生姓沈,名焕章,是位廪生,学问很好。开贞上面的几位哥哥经他发蒙教育后,先后都到嘉定进了官学,所以沈先生很得郭家敬重,在当地也是很有名望的。
春日里的一天,父亲带着小开贞到家塾里去向沈先生拜师。一对蜡烛三炷香,开贞对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磕了几个响头就算是拜了师,入了学。
家塾里的学童年龄参差不齐,读的书也不同,开贞刚发蒙,读的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先生读上几句,开贞就跟着诵读一遍,能读下来了,就再往下读,然后就得背诵,背熟了,先生才开始讲解意思。《三字经》应该算是古代的通俗读物了,但是书中那些关于人生、历史、伦理,甚至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何能懂得,而且感觉到有趣呢?沈先生带着读过的书,开贞是很快就能背诵了,可是先生一开讲,开贞就觉得乏味得不行,一下失去了兴趣。
小孩子做什么,多半是放任着兴趣所在,像开贞缠着父母要上学堂即是如此,失掉了兴趣自然失掉了动力。每日读书、背书、描红、写字,原来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无拘无束的生活套上一个无形的大笼子,远不如跟着母亲哼儿歌、背唐诗那么有兴味。于是没过几天,开贞就开始逃学。但是已经被穿了鼻子的牛,也就由不得自己了。父亲抱着开贞,强制着又把他送回书塾,其他学童见了,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用一个手指在脸颊上划着,嘴里念叨着“逃学狗,逃学狗”。他们大约也都是有过这样的经历的。
书塾里管教学生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扑作教刑”,就是打、罚。这是千百年来的教育方式,所谓“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
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走仕途之路,出人头地。要做官,就得能挨打,要出人头地,也得先能受罚。沈先生在乡里威望很高,当然也包括他对学生的教刑是很严厉的。
书塾里惩罚学童的方法是很多的,譬如用一二分厚三尺来长的竹片打,还分乱打和正式的打法。乱打是先生随时发觉学童偷懒了,或是调皮了,竹片子就飞过去隔着衣服一通乱打。正式的打法,则要受罚的学童自己搬上板凳,恭恭敬敬地站在孔夫子牌位前,自己挽起衣服,褪下裤子,伏在板凳上挨先生的板子。
开贞年纪小又聪明灵动,被沈先生正式的打罚还没有过,但竹片子乱打一通的惩罚是少不了要挨的。隔着衣服打在身上还好受些,打在脑壳上,一下就得起个包,一次打罚下来,小小的脑袋上有一面就全是包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疼得不能挨枕头,只好暗自哭泣。父亲见了,道是先生打得好,要想自己的娃儿成才,娃儿要挨得打,大人也不能心软。母亲虽说知道这个理儿,见了娃儿这副样子,还是不免心疼,就寻出一顶旧硬壳帽子让开贞戴上。开贞戴上这顶帽子,仿佛有了一个“铁盔”,先生的竹片再往头上敲,只有一阵空响,头皮不受苦了。有一天,五哥发现了这个秘密,把“铁盔”抢了去,开贞号啕大哭,结果先生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再打起来时,就要开贞揭去帽子打,这下母亲可没了办法。
罚跪也是名堂多的一种惩罚手段。最简单的是让学童长跪在孔夫子神位前,腰板、大腿、脖子都要挺直。地面是三合土夯的,硬度与砖地没有区别,吃苦头的是两个膝盖。重一点的惩罚就要在头上再加顶一条板凳。家塾里的板凳都是硬木制的,死沉,顶上一会儿,腰、腿、脖梗子就又酸又疼了。如果先生恼怒得厉害,罚跪再升级,就是在头上顶着的板凳两端各放一只满满盛着水的碗,水是不准洒出来的。前两种跪法,先生看不见时还可以弯弯腰肢,活动活动脖子,而板凳上放了水碗的跪罚是丝毫也偷不得懒的,只要身体的哪处稍微一动,碗中的水就会洒出来,哪怕洒出一滴,先生加罚一顿竹板子是跑不掉的了。
家塾里的课程是白天读经,晚上读诗。《三字经》发蒙之后,开贞陆续读的才是真正的经书:《易经》、《书经》、《周礼》、《仪礼》,等等。其中许多都是非常深奥的书,当然在几岁的孩子也就更觉难懂、乏味了。读诗用的是《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的本子,开贞虽然也还不能全懂,但是那些吟咏大自然的诗,那些表达着某种情绪和感叹的诗,和着抑扬顿挫的韵律,让他感觉着一种兴味,与读经书的感觉真是天壤之别。不知不觉中,他从自己有限的经验世界里朦朦胧胧生出了关于美的领悟,所以他读浅显易懂的《千家诗》反而不如读高古一些的《唐诗三百首》来得有兴致。渐渐的,开贞开始有了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诗人。他喜欢王维、孟浩然、李白、陶渊明,不喜欢杜工部,还有点讨厌韩退之。
读诗是为了学做诗,以后参加科考是要做试帖诗的。发蒙两三年后,先生开始要求开贞学做诗了。读诗是件有趣的事,做诗却让小开贞感觉到另外一种惩罚的滋味了。
做诗从学做对子开始,起初是两个字,然后是五个字,再到七个字的对子。做对子要讲虚实平仄、音律对仗,才上了三两年学的孩童,识得的字就有限,更搞不懂什么虚实平仄、音律对仗。赶着鸭子上架,也只能是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每三天一次的诗课,从上午开始就坐在书桌前对着课本冥思苦想,翻找那些能搬来用用的成句,要不就是搜肠刮肚地从旧课中再榨点油渣出来。原来作过“二月风光好”,改个字就是“三月风光好”、“四月风光好”,以应付先生。
待12个月都用过了,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就得干坐着。没做出来,先生是不准出去玩耍的,于是,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天黑,还是做不出来,就只剩下暗自哭泣一条路了。
如果说罚跪、打板子,受的是皮肉之苦,这做对子、做诗,受的就是“诗刑”之苦。这样的“诗刑”,开贞受了有两三年,才算是入了点门。当然,这番诗课的经历对于开贞来说毕竟算得上得失参半,虽然吃了不少“刑罚”之苦,到底也打下了一些文学的根底。
家塾就开在郭家宅子的后院,名绥山山馆,因为从书塾的园子里可以眺望远处的绥山。这处不大的园子,是开贞觉得最开心的地方。
从早到晚被拴在书桌旁,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读到昏昏欲睡时,最盼的就是在园子里与小伙伴追逐嬉戏,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放纵一下身心的地方。园子里虽然只是些常见的山石草木,但是开贞喜爱那草木发散出的清香,喜欢静静谛听不远处大渡河奔流不息的水声,或是遥望绥山秀丽的身姿。这里连接着外面那一片广袤的天地,开贞可以从中呼吸大自然的气息,感受到大自然的韵律。
沙湾场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但是这里的山水开阔、景色秀丽,既有江南的玲珑剔透,又有北地的雄浑奇瑰。乡里的文人形容到这里的乡土人物的时候,总爱说“绥山毓秀,沫水钟灵”。绥山就是峨眉第二峰的二峨山,沫水是大渡河的别称。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二峨山麓蜿蜒而下,流淌到沙湾场。这条小溪叫茶溪。茶溪流经茶土寺后,水面渐渐扩大,溪水两岸建有几处磨房,为磨房筑起的一道长堤内溪水聚成一个深潭。潭水清可照人,时见鱼翔浅底。这是开贞时常与小伙伴嬉戏的地方,草木虫鱼都对他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其实沙湾所在的嘉定是集蜀中山水之精华的所在地,自古就有“天下山水蜀三分,蜀之山水在嘉州”的说法。这样的风光景物,自然从小便润物无声地陶冶着开贞向往大自然的诗一样的性情。开贞12岁曾写下一首咏茶溪的诗:
闲钓茶溪水,临风诵我诗。
钓竿含了去,不识是何鱼。
活泼的情调、流畅的诗句,表现出一个小小少年从生活的韵律中捕捉诗趣的灵性。正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蜀地秀丽、雄奇的自然景观对于郭开贞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深邃的,也是长久的,在他远去他乡许多年之后,那些如诗如画的风光还是让他梦魂牵绕。最终,峨眉山下大渡河畔那一片伟大的苍凉,在开贞的脑海里积淀为永远化不去的诗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