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郭开贞随着沈先生在绥山山馆摇头晃脑地念诵古书,或是无忧无虑地在大渡河畔嬉耍的时候,古老的华夏大地正经受着剧烈的变动。
先是戊戌年(1897年),北京城里的光绪皇帝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极力鼓动下,决定施行变法维新,以挽救日益衰颓的大清国国运。然而,慈禧太后所代表的保守势力太强大了,新政颁布不过百日便告失败。光绪皇帝被软禁在中南海瀛台,谭嗣同、刘光第等维新派人士被腰斩菜市口,康、梁二人则流亡海外。接着庚子年(1900年),兴起了义和团运动,山东、直隶和京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借此机会,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早就轰开了中国海关的洋枪洋炮,这一次轰开了紫禁城的朱红大门,掌握着朝政的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史称“庚子之变”,大清帝国曾经华丽无比的大厦,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自古以来,就有“天下未乱蜀先乱”的说法。但到底是地处偏远,数千里地之外紫禁城内外发生的这些变故,偏远之地的沙湾场上似乎无人知晓,至少是鲜有人会去关注皇上家的事情。那时在乡里人的意识里,天下是皇上家的,他们所要操心的不外是自己那个小家的衣食住行而已。茶楼酒肆里摆龙门阵的时候,或许有人会说起慈禧太后逃往西安的窘迫之态,那里该是距蜀中最近的地方了吧。
然而,这一切是沙湾场上尚不知晓,也并不关心的事件,毕竟不是发生在宫廷里的皇上家的事,而是时代在酝酿着巨大的变化。其实,在沙湾,人们早已与攻进北京城的洋枪洋炮的“洋”字发生了关系,像穿的洋缎、抽的洋烟、用的洋火、洋油……只不过人们没有把它们与紫禁城内外的变故联系在一起。
当疲惫不堪而又惶惶不安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终于得返紫禁城后,他们至少是明白了,那些靠着作八股文章选拔出来的秀才、举人、进士们,许多只是些书蛀虫、书呆子,根本治理不了国家。他们所需要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应该是能提出治国之策的人,于是颁下一道圣谕:科举考试废除八股文,改作策论。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沙湾场上,作为书塾教席的沈焕章先生最先意识到,并且顺应了这一变化,也是因为职责所在。绥山山馆里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都发生了变化。
以前,家塾里只读那些圣人先贤的古书,而且是死读书,圣贤之外是没有学问的,这时则开始注重学习一些现代的科学知识,几岁的学童们也知道了“洋书”这个概念。虽然开贞他们还不能直接读到“洋书”,但是像《地球韵言》、《史鉴节要》这些具有启蒙性,又比较通俗易懂的书籍,让开贞于圣贤之道之外知道了许多地理、历史方面的知识。最让开贞感到开心的事是,在课堂上不必再受“诗刑”了。废八股改策论,当然就不用作试帖诗了,而且也不必去学习作八股文。本来按照书塾里的规矩,开贞他们接下来该学作八股文了,什么破题、起讲、搭题、承题等等,那是一套远比“诗刑”更加摧残人的严酷刑具。
庚子之变后两年,大清朝廷正式废除了千百年来各个封建王朝一直沿用的科举取士的办法,在全国各地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学校。省城成都陆续建起高等学堂、东文学堂、武备学堂。开贞的大哥和五哥分别进入东文、武备两所学堂就读。
沈先生在课堂上不再使用打罚的方式教育学生了,家塾里使用了上海出版的各种发蒙教科书,像格致、地理、地质、东西洋史、修身、国文等等都有。沈焕章很有点锐意变法的意识。他自学了一本《笔算数学》,然后教给学生,从加减乘除一直教到乘方开方。他让学生们读的古书也比以前有条理了,一面读《左氏春秋》,一面就读宋人所著《东莱左氏博议》,让这两书互相对照,相互启发,以便学生更好地学习、领悟文章的精义。郭开贞从这样的读书中开始悟出一些学问之道,形成了日后对于前人旧说好发议论、好作翻案文章的脾性。
大哥郭开文去成都入东文学堂后,不断采购了各种新学书籍、报刊寄回家塾,给开贞他们阅读。《启蒙画报》、《经国美谈》、《新小说》、《浙江潮》等等成了开贞课外的读物。他对《启蒙画报》最有兴趣。这是一本综合性读物,内容十分丰富,包括有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民俗、逸闻、人物传记、小说连载等。文字浅白、易懂,每句后有一空格,不必再靠请教先生断句,每段记事还配有插画,图文并茂。书的封面装帧和开本也很漂亮。
开贞把书中的许多插画用笔描了下来,贴在床头的墙壁上。曾让他格外着迷的是拿破仑和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传记故事,他带着家中的大狗,在宅院进进出出的时候,就把自己想象成东方俾斯麦的样子。这些书籍、报刊不仅使开贞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而且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就像那幅挂在绥山山馆墙上,用红黄青绿彩色绘制的《东亚與地全图》一样。开贞觉得这才像是真正发了蒙。
郭开文比他的八弟要年长十几岁,已经参加过几次科考,但都未能及第。在最后一次科考失败后,他进了成都东文学堂,而且马上成了启蒙运动的急先锋。他在源源不断地往家塾邮寄新学书籍、报刊的同时,也把在省城接触到的新思想传递到沙湾场。他在乡里首倡成立放足会,说服家里的女性放足。结果郭家的女性成为乡间解放得最早的,连50多岁的杜夫人也解放了一双小脚。女子,即使大户人家的女子过去也是不读书的,郭开文动员了妹妹、侄女进入书塾,跟着沈先生念书。又由他倡议,在沙湾镇成立了蒙学堂。学堂大门两侧的门联书写着:“储材兴学,富国强兵”。这代表了当时先进的时代思潮。
郭开文和沈焕章是沙湾场上率先感受到时代潮流的人,并且成为紧紧跟上这一潮流的先行者。这就使得沙湾场在远近乡里,甚至县府城中都还盘亘在旧日的生活秩序中时,吸纳了新鲜空气,开时代风气之先。这对于郭开贞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若干年后回忆到自己的童年生活时,念念不忘沈先生和大哥在他最初的人生行旅中所起到的引路者一般的作用。特别是对于大哥郭开文,他认为是除父母和沈先生外,影响他最深的一个人。
郭开文在东文学堂学习两年后,准备赴日本留学。在他出国前夕的那年元旦的早晨,他与开贞有过一段对话:
“八弟,”郭开文问道,“你是喜欢留在家里,还是喜欢出洋?”
“我当然想跟着你去。”
“那你去了想学些什么呢?”
开贞一时语塞,这是他还没有想过的问题。
“学实业吧,还是学实业的好。”大哥悉心地给开贞讲道:“实业学好了,可以富国强兵。”
尽管大哥讲了一通,到底什么是实业,开贞还是觉得很模糊,但他想起了蒙学堂门口的那副对联。“富国强兵”,这是多么响亮的口号,又是多么振奋人心啊!郭开贞记住了这一点,这一年他12岁。
大哥有意带开贞一起出国留学,但父母亲不同意,十二三岁的娃儿还太小,哪里舍得让他离家远行。正好这一年嘉定府城开办了高等小学,父亲亲自送开贞去应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