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从第二学期开始增添了新教员,招收了新班,教学内容也丰富了许多。所以,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也时不时的会有一些懒散、骄纵之事出来,郭开贞在高等小学的学习生活应该说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毕竟一个少年在学校里受点委屈,或是有点出格的行为,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那也是一种成长的经历。而郭开贞凭着聪慧好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然而,第三学期发生了一件事,在少年郭开贞的心灵上造成了很深的伤痛。事情起因在于学校改动了一项不大不小的规定。
学校原来在星期六只上半天课,下午就算是周末放假,家在城里的学生可以回家住到周日返校。也许是为了让学生用更多的时间学习,学校后来废止了这条规定,周六也要全天上课。学生们当然希望维持原有的规定,特别是那些家在县城的学生们。于是,他们就自发地推举代表去向教务处交涉。郭开贞在那次改榜风波后成了学生中一个小小的领袖,这时自然被推为甲班代表,甲班在学校三个班中又数老大,郭开贞无形中成了出头鸟。
学生的要求,教务处没有答应,学生们便决定同盟罢课。这一下事情闹大了,学校紧张起来,商议对策。这期间就有些学生私下里与教务处的办事员串通,而老谋深算的“易老虎”以谈话为名,把全体学生召集到大讲堂。
“学堂在礼拜六放假不是不可以的,不过替你们的学业和健康着想,才把原来的规定废止了。如果你们一定要求放假,也是可以改回去的。”“易老虎”两句话,就非常聪明地把自己和新的规定从学生视为对立的位置转移开了。
“但是你们采取同盟罢课的做法是错误的,这可是大逆不道啊!”“易老虎”话锋一转:“我晓得这不会是你们全体同学的意志,只是有一二败类在里面怂恿,希望你们把这一二败类指摘出来。不然,学校就要全盘斥退你们,那时看你们怎么去面对自己的父兄!”
“易老虎”一番威胁加劝诱,并没有立即见出效果,学生们沉默着无人答话。这时,绰号叫做“水晶猴子”的杜姓老师站出来提议道:“既然无人指摘,就用无记名投票选举的办法吧。哪个是这次事件的罪魁,你们学生自己投票确定。”
“易老虎”得意地笑了。
开票的结果,除了少数白票,郭开贞以绝对多数票“当选”。再接下去的结果,郭开贞被给予退学的处分。
这样的结果让郭开贞无限凄凉地流下泪水,但更多的却是从失望中生出的悲愤。“学校明明知道我是学生中主持的代表,要斥退,直截了当地斥退好了,为什么要耍那样一道手腕,使同学都成了出卖朋友以求自保的人?”郭开贞感觉着自己被阴险、狡诈、背叛、卑劣这样一些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在耍弄,在啃啮。
遭学校斥退,郭开贞不打算回家而想去成都,张伯安、吴尚之答应帮他筹措盘缠。然而,学校公示处分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父亲就赶到了城里,原来学校在当天即专门派人去郭家告知此事。
“你这不成才的东西!”郭朝沛在客栈见到落住在这里的儿子,恨恨地骂了一句便沉默下来。本来就显得抑郁沉闷的脸色,被忧愁与不快的心绪紧紧地锁着。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开贞的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歉疚。他知道父亲把学校斥退一事看得很严重,这就好像秀才被革成白丁一般,让一心望子成才的父亲如何接受得了。
晚上,“水晶猴子”杜先生来拜访了郭氏父子,说起来他还是开贞母亲的一位族孙。杜某是来传达一个意思:学校斥退郭开贞,是想玉成他。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成大器。经此一番挫折,郭开贞如能悔悟,学校是会收回成命的。
郭朝沛听了这番话,算是舒了一口气。他决定带上开贞先去学校拜会易先生致歉,再去城里各家亲友处走一遭,以示众的方式挫挫儿子的骄纵之气,然后回沙湾镇,让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然而,几处地方走下来,所得效果却与郭朝沛希望的相反。在郭家亲戚故旧最多的流华溪公立小学,当郭开贞的胞弟把他带到自习室里时,所有的同学都对他表示出十分敬慕的意思,像簇拥着一位得胜的将军一样。这间小学是由一批思想新锐的教员主持,沈焕章先生也在这里任教。校长李肇芳是开贞大哥的同窗,他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与教员们联名给“易老虎”写了一封信,质疑他们的做法,并说,若是学校收回成命之举迟迟不定,流华溪的小学将把郭开贞收为特别研究生,以免使之长久失学。李校长认为,年轻人受些挫折是可以的,但不可使之太受耻辱,这会阻断了他们的上进心、竞争心。
这封信一经发出,斥退事件就弄得嘉定也传开来。几天后,回信来了。“易老虎”大概也不想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同意让郭开贞立即返校,但学校的处分是不能改变的,于是把斥退公示换成一纸“悔过自新准其复学”的告示。
父亲展开愁颜,放下心来返回沙湾镇,郭开贞并不以为值得庆幸。十三四岁少年的心性本来就处在脆弱、敏感的时期,一旦受到伤害,挫了锐气,哪里是那么容易平复的。
“纵横是破了脸的,管他妈的!”返回学校后,这样一个念头在郭开贞头脑里怎么也挥之不去。于是,人愈见懒散,也愈见骄傲。郭开贞的性情有意识地朝着反抗的方向发展过去。这不是理性思考意义上的反抗行为,而是一种少年逆反情绪的表达。
早上不起床,点名的时候也不想去,与一些不良少年有了来往,一起吃酒,甚至溜到胭脂巷去……事后,郭开贞自己有时都觉得糟心,学校的生活让他感到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幸亏一直以来有着严厉的家教在意识中约束着他,郭开贞才没有沉溺进堕落的深渊。
也幸好这一状态延续的时间不长,5月里,郭开贞所在的甲班提前结束学业,准备6月里考中学。郭开贞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业。
毕业文凭是县太爷亲自颁发的,因为这是乐山县有史以来的第一批高等小学毕业生。同学们都觉得很荣耀,郭开贞只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感觉。虽然仅仅三个学期的学校生活,但他好像受了30年监禁似的。
毕业典礼后的会餐上,郭开贞喝了不少酒,借着几分醉意,跑到甲班的教室里,把鞋子脱下,套在两只手上,提起全身的力气,一通乱挥乱舞,发泄着一个多学期以来在心中积郁的愤恨和怒气。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
哗啦,哗啦……两扇玻璃被他打碎了,碎玻璃片弹在手背上……“哈,哈,血还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