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曹禺的青少年时代
1265300000010

第10章 “向一切因袭的心营攻击”

黎元洪下台之后,万德尊就回到天津,从此一蹶不振,在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了。他开始过着寓公生活,成日和妻子抽大烟,同朋友一起赋诗写字,精神抑郁潦倒,心灰意冷,再无心仕途了。那时,他还不到40岁,却总是说:“我老了!”一种老之已至的悲凉感占据了他的心。

万德尊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发火,常常是无名之火。也许他不甘心就这样退出舞台吧!也许他觉得他为那种捉摸不定的政局所戏弄了,也可能他觉得光宗耀祖的梦想还未实现,就被挤出了发迹的轨道。人在失意之后,便不免要发泄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他什么都看不顺眼,说打人便打人,说摔什么就摔起来,这使家宝对父亲产生一种恐惧心理,他怕他,他怕见到他,他怕同他在一起。

家宝苦闷的酵素,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滋长着。他对父亲不满,他对家庭不满。这种不满只是在他心中凝聚着,回荡着。他不是那种一遇不满便怒形于色,把它发泄出来,化为种种反抗的行动的人,他总是苦苦地思索着。父亲是喜欢他的,同家修形成对照。但是,父亲却越来越不理解家宝了,为什么小小的年纪会有那么多苦闷,这些苦闷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其实,家宝的苦闷也不是全部来自家庭,他读了那么多书,特别是文学作品,他接触到家里以及周围的熟悉的人事,他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于是便常常陷入一种追索的苦闷之中。家宝已经是高中生了。由混沌的少年进入富于自主意识的青年时代,在他的意识里逐渐增长着的是对社会的不平感,是对种种人事灼热胸膛的正义感,是对人生意义的朦胧追求,是对现实中贫富对立的强烈感受。他曾经这样说:

那时已经读高中了,觉得顿时长大了,似乎对人生的意义有所追索,对社会也有更多关注了。我曾经在大街上游行高喊取消二十一条,还高呼过“还我山东”的口号,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是愤恨的。打倒列强是很清楚的,那时就会唱打倒列强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齐欢畅。那时,我们就唱着这样的歌曲,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南开中学是有这样的好传统的,周恩来同志在南开读书时就开始了这个传统,一代一代传下来。

家宝的高中时代,正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从胜利而失败。当时的天津处在军阀统治之下,但是,全国反帝反封建的重大斗争都在南开中学引起过强烈的反响。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师生组织了“南开中学五卅后援会”,并演出戏剧

宣传反帝爱国思想,家宝热情地参加了这些宣传活动。1926年,北京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段祺瑞反动政府公然枪杀爱国学生,激起了南开中学师生的愤慨。《南中周刊》发表文章,声讨段祺瑞的血腥罪行,并对当时的教育总长“不惟丝毫无动于衷,而反为政府通电,话之为暴徒”的行为痛加谴责。事隔两年,在家宝担任编辑的《南开双周》1928年第1期上,还在卷首用大字排出鲁迅《淡淡的血痕》中的语录作为纪念。1928年,日本帝国主义在山东济南制造了枪杀我同胞和外交人员的流血事件,校刊上立即发表《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济南事件的意义以及我们的自觉》等文,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

南开中学也有共产党人,并发生过一起震动全校的事件。和家宝同年级的一位同学管亚强,在学校开大会时,指责校长张伯苓,质问他为什么不允许学生罢课。

管亚强是CY,他这样敢于当面指责校长,在校内反响很大。有的学生对管亚强很不满意,有的学生持中立态度,而学校当局则采取严厉的态度。家宝很同情他,觉得管亚强没有什么不对。家宝的同学陆以循回忆说:

我在中学时同家宝住在一间宿舍里,他比我高一年级。当时,他在高中一年级,同屋四个人,有位同学叫管亚强,他还是个有名的政界人物的子弟,很激进。学校开会时,他敢和张伯苓顶撞,质问张伯苓,后遭到学校打击,并通过他的家庭对他施加压力。家宝很同情他。我当时是站在张伯苓方面,我觉得校长对,学生怎么能顶校长呢?但是,家宝却不是那样,他的思想比较前进些,他觉得管亚强是有道理的。虽然,家宝没有公开站出来为管亚强讲话,但同我的想法不一样。特别是管亚强有一段因受压力而沉默起来,家宝就更同情他。

家宝和管亚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但平时很少谈政治问题,他不知道管亚强是CY。他看管亚强每天很忙,闹罢课,经常外出活动。

偶尔交谈起来,管亚强也说:“家宝,你老是死啃书本有什么用?”

但管亚强敢于站出来同校长顶撞,那种积极的反抗精神,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当全国解放后,他们再度重逢时,管亚强已改名张致祥,是我党一个高级干部,他才知道那时管亚强在南开中学时已经在从事地下工作了。1927年,家宝担任了《南中周刊》“杂俎”栏的编辑,他不但自己编辑杂文、短评,而且亲自撰写杂感。在第20期、25期、30期上,他以万家宝和小石的名字发表了几篇文章:《杂感》、《偶像孔子》、《听着,中国人!》,或批判迷信偶像,或评说是非,或针砭时弊,写得也颇犀利。其中最能体现他高中时代的社会思想的,是1927年4月在《南中周刊》第20期上,以万家宝的名字发表的题为《杂感》的三则杂文。这时,他已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篇《杂感》确如郁达夫曾希望于他们的,对恶势力的攻击持着“正大的态度”,它的“骂人”也是“光明磊落,不失分寸”的。在三则杂文前面,有一段序言,颇能看出曹禺当时的某些思想态度。他是这样写的:

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憧憬的情趣,以及由各种现象而产生的心境,它只有天才能为之解释。同时一般庸流复可感触得到的,蓦地把它提到字块里,无目的地把它写出,无意义地映在痴人的脑海里,这或是“杂感”的真义吧?

“这个人癫头癫脑,一肚子鬼话。”我们常对人这样批评。

由这句话,总可逆料此人不会说“人话”的,甚至所谓“人话”反根本不晓,因为人非鬼,为人而云鬼语,则怪异可知。实在癫气十足的癫子,鬼话不能讲,人话反而不少。果尽量感受其味格,他的话里头当发现孕含着不灭的创造性;他的思想常变化流动,永进不息,显现他在彻底地思索面前的事物,不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扰而变动他的观念。他的生活欲求极端兴旺,他的感想无在不可施展,他所见是正确社会的面影,因是他的“鬼话”便长泻不息。由这出发点讲出的“鬼话”便是杂感的完成。

从这一段今天看来依然充满热忱的议论来看,他对“杂感”的解释还是有他的独到见地的。的确,在那个社会中,能讲“鬼话”倒是能道出“正确的社会面影”。特别是作为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所追求的是在事物面前的“彻底地思索”,是“发现”事物中“孕含着不灭的创造性”,是“不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扰而变动他的观念”的独立不倚的精神。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紧接着,他在这个短序中又写道:

转到自己,假若生命力犹存在躯壳里,动脉还不止地跳跃着的时候,种种社会的漏洞,我们将不平平庸庸地让它过去。我们将避去凝固和停滞,放弃妥协和降伏,且在疲弊困惫中要为社会夺得自由和解放吧。怀着这样同一的思路:先觉的改造者委身于社会的战场。断然地与俗众积极地挑战;文学的天才绚烂地造出他们的武具,以诗、剧、说部向一切因袭的心营攻击。他们组成突进不止的冲突与反抗,形成日后一切的辉煌。然而种种最初的动机,不过是那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畸形社会的压制下而生的苦闷懊恼中,显意识地或潜意识地,影响了自己的心地所发生杂乱无章的感想。那种纷复的情趣同境地是我们生活的阴荫,它复为一切动机的原动力,形成大的小的一些事业。

这段话,可把它当做曹禺最初的战斗的创做宣言来看。在他热情而蓬勃的年轻生命里,跃动着对“社会的漏洞”进行不懈攻击的理想,摒弃平庸,决不妥协,“为社会夺取自由和解放”。他把文学作为“向一切因袭的心营攻击”的“武具”。他多么羡慕那些文学天才和先觉的改造者!他又多么希望因此而在文学上“形成日后的一切辉煌”!这大概是他的审美理想吧!由这些话,我们也不会再感到他23岁能写出《雷雨》是偶然的了。

他接着又对古老的文明开炮了:

不过在我们这“礼义之邦”,这种文字却常与狗吠一般地无价值。因为它藏着破坏、爆发、攻击,同一切跳出所谓“圈子外”的危险性。我华夏民族酷嗜和平,淡泊潇洒;一日和尚一日钟。过足烟瘾,横在热炕上晕谈一阵。哼,我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是“古有明训”。有长远历史的国度的百姓,岂能随随便便干这些没头没尾的把戏!

记得某校刊登什么劳什子的杂感,一句不重要的话冒犯校中的某当局,于是即时一道命令,斥以“侮辱师长”,训令那位编辑先生“下野”、“回里”(这是两件事:一面革职,一面挂牌)。同时一位职员建议停止校刊,当时即将编辑部解散。有人说教育家(?)对于激烈的分子只有这种办法。这个?也许吧!

不过在这刊物(按:即指《南开周刊》),请放心。同学们尽可发挥个人的意见,不顾忌地陈说自己对于环境的不满(当然,向猥亵的社会攻击更是我们青年的精神)。只要自己能踢开利害的计算,不伪不饰地吐露内心的不快,冷静的态度可,幽默(humor)的亦可,我料南开当局绝对予以赞助的。因为假使所感诚为我们这个圈内的错误,一手掩不住天下的人,这无须隐瞒。教育不是妓女,不应修饰外面为游客看的;假若原来的思索在未写以前已是错误,那么,诚恳的教育家应以怜悯的态度谅解这种学生,并且希望他在刊物上发表,对症下药,顺便给我们以公开的商榷、讨论和指点。

这样一篇富于思想而又具有战斗精神的文字,出自一个高中二年级学生,已透露出他的才华、他的见地、他对社会的态度、他对文学崇高使命的追求。

《杂感》于序文后列出三个小题目,一是《Gentlemen的态度》;二是《文凭同教育救国》;三是《Supply and

dnmand》(《供给和需要》)。在《Gentlemen的态度》一文中,他嘲讽了一位教授屈从于“洋权威”的恶劣态度。这位教授在讲台上“大讲其理”,说什么“……好了,外国人有金钱有强势,犹以Gentlemen的态度对待我们,我们反不自量力,不以Gentlemen的态度向他们,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作者援引这个事例后指出,这种以“他们的‘主人’如何,他们亦如何”的说法,貌似有理,但却是“他们屈服于洋权威”的荒谬逻辑。

在《文凭同教育救国》中,他讽刺了一面学生在考试时作弊,一面校长在每次开学和毕业典礼时讲着“教育救国”的现象,他以为这不过是领得一个自欺欺人的“‘教育救国’的执照”罢了。

《Supply and

demand》一文也是讽刺得颇为辛辣的。此文先提出“需要多供给,少则市价涨”的一般道理,然后引出一个学生发问说:“上次北京猪仔奇贵,是不是供给少于需要的原故。”答曰:

是这个道理。然后笔锋一转,指向一种社会现象,即“做太太确是一件难事”,有些人选“太太”,必定是“英语精通,满身洋气”,“要洋气非游外国不可”,这样,大学毕业的女学生都得落选。要入选,那就得“读洋书,做女留学生”。文章最后说:“上面是能阐明Supply(供给)and

demand(需要)的原理,当然这比买卖猪仔有趣多了。”这则杂感不能说十分深刻,但却具有一种令人发笑的喜剧性,其中对曹锟搞的“猪仔议会”暗含讥讽。

从这篇《杂感》已经可以看出,家宝是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青年,他那血性方刚的热烈性情已表现出来,而他的父亲是不可能理解他这个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