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宝还有另外的一种精神探索。他那少年时代就萌生起来的忧郁苦闷,那种孤独寂寞之感,不仅早在他内心激荡着不息的情感波澜,同时也使他在思索人生,他内心的精神生活是有着一个天地的。其内容不单是苦恼和伤感,也有对生活的思索和憧憬。他这种富于浪漫色彩的个性,使之对诗有一种特殊的追求。他在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写诗,并且用诗当做了他达情的工具。
他写过《今宵酒醒何处》后,就不再写小说了,而是写一些小诗。1926年10月31日,他在《庸报》副刊《玄背》第13期上发表了《短诗二首》:
林中
晚风吹雨,点点滴滴,正晴时,闻归雁嘹唳。
眼前黄叶复自落,遥望,不堪攀折,烟柳一痕低。
“菊”,“酒”,“西风”黄黄白白与红红,摘取花枝共一丛。
酌酒半杯残照里,打头帘外舞西风!
这些小诗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明显地烙印着模仿旧诗词的痕迹,又分明流露出一种凄清而忧伤的调子。它和小说《今宵酒醒何处》是相通的。他接受过古典诗词的熏陶,也读过不少新诗,但他写诗,总是追求古典诗词中的意境美。1928年上半年是他写诗最多的一个时期。在这些诗作中,荡漾着他那旺盛的诗情,或悽惋清冷,或恬淡幽静,但它的诗境又是那么朦胧超脱。
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
古城啊,古城,
这般蕴藏着怅惘,
这般郁结着伤心。
今夜凄淋的雨打着,
摇曳的灯。
水泻的泥路上彳亍着一个,
落漠的行人。
我仍冒着冷雨,
送你归去,
你明晨便将无踪无影。
古城啊,古城,
苍苔盖满了颓墙,
土径铺润着青茵。
今夜呜呜的湿风吹着淅沥的雨,
送你飞越溪畔,
又穿过荒林。
你便这般悄悄地离开这里,
明朝只有睡柳号着凄音。
古城啊,古城,
日后墙外不飞袅袅柳絮,
日后楼头不见纸鸢轻影。
这夜半,
枝头的湿花滴沥着,
凄伤的泪,
便飘飘地沾埋污泥,
又投入流水伴你长征。
明晨熹光斜照一堆,
残颓的花,
你已无踪无影。
曹禺曾说,“当时我对诗的看法是不正确的,认为诗是一种超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我自己只觉得内心有一种要求,非这样写不可。”这首诗,就有这种味道。你说它超脱也好,朦胧也好,但它的情调却是悽楚而悲凉的,诗的意境也是完整的。虽然它缺乏深刻的思想性,但曹禺作为一个诗人的气质和才华却闪现出来。不久,他又写了一首长篇抒情诗《南风曲》,发表在《南开双周》1928年5月第4期上。这首长诗写得更飘逸了,好像田园牧歌一样。他的想象力是那么飞扬,把我们带入一个村童的梦境之中。在晨光中,林野静默,山峦安谧,草香迷人,绿茵酣适。南风吹来了,送来湿土的香味,山野静悄悄,村童渐渐熟睡。“吹得睡灵儿出了躯窍,吹得睡灵儿飘飘摇摇”。于是他梦见一个柔媚美貌的洗衣少女,纷披的长发,雪白的裸足,漫歌着抑扬的村调。村童的心灵不自主地惊喜,赞叹这少女是“这般柔媚,这般美貌”,他被迷住了。但是禅寺的钟声却惊醒了他的梦境,不由得使他痴想癫狂。可是眼前只剩下“残花”、“土冈”,伴随着那单调的钟声“当当……当当”。如果说《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是在离情愁绪的不言境界中,蕴蓄着的是怅惘,郁结着的是悲伤,而《南风曲》就更多地体现了对一种浪漫的缥缈的境界的追求,但又是一种美的向往的破灭和失落感。
更值得重视的,是他同时写的另外一首诗《不久长,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后,
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不久长,不久长,
莫再谈我幽咽的琴弦,
莫再空掷我将尽的晨光。
从此我将踏着黄湿的,
草径躞蹀,
我要寻一室深壑暗涧,
作我的墓房。
啊,我的心房是这样抽痛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无星的夜里,这个精灵悄悄地,
吹口冷气到我的耳旁:
“嘘……嘘……嘘……来,你来,喝,喝,……这儿乐。——喝,喝,你们常是不定、烦忙。”
啊,此刻我的脑是这样沉重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袅袅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
我望安静的灵魂们在水晶路上走,
我见他们眼神映现出和蔼的灵光;
我望静默的月儿吻着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射在惨白的面庞。
啊,是这样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深林间和你歌唱!
这首诗的思想情绪是相当消极而悲观的。寻找一个深壑暗涧作为自己的坟墓,神往一个静谧森然有着鬼魂相伴的境界,让自己的灵儿永远睡在衰草里。的确,这很难令人明白,曹禺当时那么年轻,却为何产生这种人生“不久长”的悲叹和感伤,为何产生这样的玄思冥想?又似乎积淀着一种人生苦闷,在寻求着解脱。尽管我们不能把作品的思想同诗人的思想等同起来,但这些思想情绪毕竟是一个存在,一个真实的存在,是从诗人心中流露出来的,总是反映着他的某些思想情绪。曹禺曾说:“我的青年时代总是有一种瞎撞的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求着生活的道路。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着?”他曾苦苦地追索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思考着人生的课题,有时未免搅得他坐卧不安。在这些诗中正有着这种追索的苦闷印痕。苦闷,并不都是坏事,它往往蕴藏着深刻的内涵,孕育着思想的变动和飞跃,一旦从中挣脱出来,便会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甚至,苦闷本身就有它的潜在的价值。从艺术上来说,这些诗体现出他的美学追求,他追求诗的感情,诗的意境,追求思想情绪的诗意表现,这点,对他未来的戏剧创作倒是影响深远的。由此,指示着通向戏剧诗人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