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出路”,巴金和当时许多先进的知识分子一样把目光转向西方,首先是法国。为什么“首先是法国”呢?这可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由当时的客观条件决定的。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法国“较其他国家容易接纳中国学生”,而且生活费用较低;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因为“法国是很多被放逐者的庇护所,形形色色的革命者都来到法国生活”。当巴金还蜗居上海不停地搞翻译、写文章、办刊物,苦苦求索的时候,已有几个朋友先后到法国读书。友人吴克刚从巴黎给他写信,约他到法国去;还有几个刚从法国归来的朋友,向他绘声绘色地谈到那里的情景,也勾起他无限的向往。
啊,法兰西!对年轻的巴金来说,那是他心中的梦境,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有他素来崇敬的文化巨匠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罗曼·罗兰,有他十分敬仰的法国大革命的英雄马拉、丹东、罗伯斯庇尔,还有他可引为同调的“为了信仰”而甘愿赴汤蹈火的安那其党人。这一切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引力牵动着他年青的心。
但是,巴金也很清楚,要出国学习很不容易,主要的困难是费用问题。他知道,在成都老家,他们那一房“正走着下坡路,入不敷出,家里人又不能改变生活方式,大哥正在进行绝望的挣扎”,很难再拿出钱来支持他去法国。但是他不愿放弃,先和三哥商量;三哥不反对他出国,但也并不鼓励,因为也知道大哥为难。巴金后来回忆说:“去法国的念头不断地折磨我,我考虑了一两个月,终于写信回家,向大哥提出要求,要他给我一笔钱作路费和在法国短期的生活费。大哥的答复是可以想象的:家中并不宽裕,筹款困难,借贷利息太高,等等、等等。他的话我听不进去,我继续写信要求。大哥心软,不愿一口拒绝,要三哥劝我推迟赴法行期两三年。我当时很固执,不肯让步。三哥写过两封信劝我多加考虑,要我体谅大哥的处境和苦衷。我坚持要走。大哥后来表示愿意筹款,只要求我和三哥回家谈谈,让我们了解家中经济情况……”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大哥终于把钱汇了过来。巴金立即委托上海环球学生会办好出国手续,领到护照,买到船票,1927年1月15日一早便赶到码头,登上法国邮船公司的一只小船昂热号离开了上海。
巴金这次去法国是和友人卫惠林一起走的。轮船起航的时候,巴金心里非常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远离祖国,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国度去。他心里充满了对亲人的思念,更满怀着对祖国的忧思和深情的眷恋。上船后,他曾经写道:踏上了轮船的甲板以后,我便和中国的土地暂别了,心里自然装满了悲哀和离愁。开船的时候我站在甲板上,望着船慢慢地往后退离开了岸,一直到我看不见岸上高大的建筑物和黄浦江中的外国兵舰,我才掉过头来。我的眼里装满了热泪,我低声说了一句:“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这二十二年来你养育了我。我无日不在你的怀抱中,我无日不受你的扶持。我的衣食取给于你。
我的苦乐也是你的赐与。我的亲人生长在这里,我的朋友也散布在这里。在幼年时代你曾使我享受种种的幸福,可是在我有了知识以后你又成了我的痛苦的源泉了。
在这里我看见了种种人间的悲剧,在这里我认识了我们所处的时代,在这里我身受了各种的痛苦。我挣扎,我苦斗,我几次濒于灭亡,我带了遍体的鳞伤。我用了眼泪和叹息埋葬了我的一些亲人,他们是被旧礼教杀了的。
这里有美丽的山水,肥沃的田畴,同时又有黑暗的监狱和刑场。在这里坏人得志,好人受苦,正义受到摧残。在这里人们为了争取自由,不得不进行残酷的斗争。在这里人们在吃他的同类的人。——那许多的惨酷的景象,那许多的悲痛的回忆!
哟,雄伟的黄河,神秘的扬子江哟,你们的伟大的历史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国土!这样的人民!我的心怎么能够离开你们!
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我恨你,我又不得不爱你。怀着如此复杂而矛盾的心情,巴金离开了祖国,奔向他梦想中的“美丽的国土”——法兰西。
这次航程十分漫长,却富有色彩,并不枯燥。一路上优美奇异的自然景色和异国风情使巴金感到极大的兴趣。巴金历来脑勤、手勤,这次出国,为了让国内的两个哥哥分享他旅途的愉悦,更是随行随写,写成了整整一本《海行杂记》,成为一本优美的散文集。从这本书上我们看到,这一路的风光是何等绮丽,何等美妙!船从上海启锚,经过香港,到了西贡,巴金和两位旅伴上岸观光,还游览了当地有名的植物园。他的突出印象是这里“一切十分鲜明,太阳好像永远不会落,树木也永远长青。到处是花,到处是果,到处是光,到处是笑”。这使他想起俄国作家赫尔岑的话:人一到了南方就像变得年轻了。离开西贡,第三天他们到了新加坡,巴金又上岸观光。这里华人很多,随处可见,知道他们是从祖国来的,个个都非常亲切,还执意要款待他们,使巴金顿生“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再往前走,过了锡兰岛(即今斯里兰卡)的科伦坡,就是东非法属索马里兰的首府吉布的了。从科伦坡到吉布的,中间横着印度洋,有七天航程,是他们这次航行中最长的一段路程。听人说印度洋上风浪很大,有人不免担忧;但事情却恰恰相反,这七天里印度洋上风平浪静。“我们在这里看不见一点风浪。水面的绿色洗也洗不掉,那无尽的涟漪,一个接连一个,永远不停地向前面滚去。没有浪涛声,只有海水在船底下私语。白天有红日在蔚蓝的天空里航行……有时候还有一群一群的海鸥在天空飞翔,或者在水上游戏……晚上空气凉爽,天上有月有星。夜很柔和,我喜欢这个美丽的、温暖的海上的夜。”在那些日子里,巴金和几个同舱的年轻人除了用餐和茶点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看书,闲谈,生活过得舒心、惬意。
吉布的到了。船进入红海,转向北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风浪也来了。四天后,船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冷风迎面吹来,浪涛层层涌起,“海水全是白色,真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捱过两天的暴风雨之后,天气突然转晴。最后的三天航程一直是风平浪静,人人都说是“苦尽甘来”。这时船正经过意大利和瑞士,岸上的景色异常迷人,触目是明山秀水。而航行的目的地——马赛港也终于到了。
这一天是1927年2月18日,巴金在海上整整度过了35天。真是难忘的航程,令人心醉的航程。一路上,巴金都伴着兴奋,伴着梦想。
上岸之后,他用留恋的目光回望横在岸边的那只轮船疲惫的身躯,冲口高喊:“昂热(Angers),再见!”同时还在心里不停地念着:
“别了!三十五天来的伴侣,载我到这个‘美丽的国土’来的昂热(Angers)啊!”上岸后第二天,巴金和卫惠林来到巴黎。友人吴克刚帮他们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古老旅馆的五层楼上租了一个房间。屋子狭小,很气闷,窗户须整天开着。楼下是一条清净的街道,行人寥寥。正对面是一所大厦,巴金说,“这所古老的建筑物不仅阻拦了我的视线,也遮住了阳光,使我那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显得更忧郁,更阴暗了”。巴金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房间,说它像坟墓一样。
巴金和卫惠林在法国文化协会附设的夜校办理了补习法文的手续,每天晚上到夜校补习法文,上午到附近的卢森堡公园散步,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读书。巴黎也有三五个朋友,但各有各的事,不可能经常在一起,而卫又喜欢整天到图书馆或公园去,于是巴金就经常独自留在那坟墓般的房间里,拿书本来消磨时光。
孤独和苦闷在他心里迅速滋长。